“北货”是这两年悄悄在京城行俏起来的精贵物件, 尤以精铁器、彩琉璃与玉骨瓷等精细物件闻名于世。京中长街尾有一家南货铺子,升平元年之时,在那几十年的老铺旁边又新开了一家“北货铺子”,据说这后头站的是萧家人,萧皇后的“萧”。
因此即便这北货的来源甚是可疑,“北”中稍偏了点西,却也无人敢上门去打个秋风,问个究竟。形形色色的精贵北货便如此在京城,在大燕繁华的城池里慢慢流行开来。北货虽是比一般的同类物事贵了几分,却是真好用,尤其是那些铁器,往往以精铁为体,钢口为刃,端得是好手艺,更难得的是同一款物件,拿出来不差分毫,件件相同。
军器监曾征买了这铁器欲改为兵刃,哪知那铁刃口极难炼化,即便好容易炼化了,再凝结锻打之后,却又远不如原来的品质,更不要说有那雪亮的钢口了。除非是让大燕兵将改练锄头阵、镰刀式,否则这玩意绝无办法改成制式兵器。
也有不信邪的将士,极是喜爱这堪比宝刀的农具,索性将那收割用的镰刀,换去短柄,改装长木柄,制成了没枪尖只有镰的钩镰枪!也算得上是大燕军中一大奇景了。
可惜即便是这等精铁农具,北货中也是极少,更多的则是贵人老爷们喜爱的玉白骨瓷、色如彩虹的琉璃,还有乡绅种地所用的“金坷垃”肥料、白叠布等等。皇帝虽是不喜北货,却也禁不过来,便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北货“流毒”京都。待到西北气候已成,皇帝想禁北货之时,贵人皆用惯了精美又好用的北货,哪里又能禁得了?
如今来到西北地头,亲眼见到连种地的农人都人手一件北货,哪里还会不知这“北货”的确实来源?
“果然都是西北货,西北产的。”春秋压低了声音,悄悄对自家老爷说。
“嗯。”章秉捋着花白胡须缓缓点头,他的老眼倒是未曾在那些铁器农具上多作停留,而是留神看那些壮汉的神色气度。
这些汉子多是二三十岁的壮年,手脚粗大有茧,脸有风霜,显是做惯了活的农人或是工匠。但这些人却不像是大燕境内那些半饥半饱的憔悴农人,而是个个肌肤光洁,脸色红润,说起话来也声音洪亮,显是能吃饱饭,甚至是日常有肉食的。
这些人穿着干净的短衫,衣衫上甚至没几个补丁,人人都有鞋子,便是江南富庶之地,百姓们怕也没有这般“阔绰”。
章秉眯着眼睛,定睛看了看,那些农人的衣料很是有些古怪,并非穷人们常穿的粗麻布衣,而是……白叠布!
咝——
他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白叠布在北货里也有,又被称之为“棉布”,一尺二两银,是贵人们才买得起的奢侈之物,就连他这品阶不低的官员,光靠俸禄想扯上一身也是为难。
在西北,竟是连农人都人人得穿?!
仔细看看,这些农人的棉布衣比之北货里的精布确实要粗糙些,即便如此,人人能有棉衣穿,那也是令人咋舌的奇事了。
“停车!”
章秉走下马车,站在路边,在那大车交错而过时,高声问道:“借问几位小哥,你们这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啊?”
“老丈有理了。您且站边上些,当心车大,捎着您。”那赶车的“吁”一声,拉了拉缰,也大声笑答:“我等是平陆大力沟渠队的,就是来这里挖渠的。您老可是刚来我西北?许是没见过我等挖渠的泥猴?哈哈哈!”
“呸!你老山炮才是泥猴呢!”坐在车夫身后的一个高大汉子,很是不满他的言语,突地拖着长声大喊道:“我等是——”
“大力沟渠!力大无穷!哈哈哈!”
一车的汉子齐声大叫,便似是军阵齐号一般,喊完都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那两辆大车都在道边停了下来,几十个汉子整齐有序地依次跳下车,排成两列纵队,挺胸而立,竟无人再有一声言语,赳赳昂然。带头的管事点了数,一声喝令,汉子们齐声大吼应和,扛了农具陆续走下荒野,远远看去,仿佛便是一队精干老练的军人。
章秉看着他们,只觉脊背发凉,心头沉重,想了想,带着春秋走到那两辆大车之旁,让春秋递了些干枣子给车夫,笑问道:“老朽确实初来贵地,有诸多事情不懂,小哥若是不嫌麻烦,可否指点一二?”
车夫笑嘻嘻地谢了,接过枣子一尝,连赞这干枣甜糯好吃,但看他神情,似乎也并不将这平常百姓难得一尝的蜜枣放在心上。
“老丈这枣子加了蜂蜜罢?与我狄丘的白糖比起来,果然别有滋味。”
“白糖?”
“是啊!我狄丘这两年盛产白糖,是用地里的甜菜熬制的,香甜可口,可惜产量还不高,来往的商贾多是想买,却是不够卖的。我们陆县令说了,平陆狄丘的百姓够吃了,才会往外大批的卖。”车夫的笑容中满是自豪,似是有豪商想买买不到东西,让他很是得意。
白糖。
章秉默默在心中又记下一桩新鲜物事,随意闲聊几句,问起了他们身上的“棉衣”。
“哦!这是白叠子开花纺纱织成的布,听说是我王……咳,是一位齐姓商人从什么南蛮番国找来的种子,在我狄丘生根育种,这几年种了好大一片,精细些的卖到中原,粗糙些的,大人们便让贱卖给百姓。厉大人说过,我狄丘要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这车夫大约是狄丘“老人”,说起当年厉弦主政主军的事情来,头头是道,颇有见地。
章秉听得连连点头,很是赞叹他的学识。
“啧!我算有个球学识,不过是在扫盲班和夜校里听先生们说了几句,能学上一嘴罢了,有些事情我不知,还有些事情我就算知了,也不能随便说啊!”
车夫嘿嘿一笑,挑眉笃定地问道:“老先生是中原来的,还是京城来的?一看就是来当官的吧?”
“小哥缘何这般说?”章秉摸摸胡子,也未直言相应。
“哈哈哈,你们这等官样子,一看便与我狄丘大不同。”车夫大笑起来,又说了句,“我狄丘的地面,样样也是与中原大不同,您呆久了,便会知道了,反正你也……”
他干笑几声,总算把“回不去了”几个字吞下肚,没当着官儿老头的面说出来。怕自己言多有失,车夫道了声别,自去做活了,留下章秉和春秋面面相觑。
“大人,我,我们走吧?”春秋嚅嚅道。
“走,去上郡。”章秉点点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老马加鞭,也能快走几步,又走了半日,马车才在官道边一家栈店停下打尖。
那店正开在官道之旁,店铺虽不起眼,店前却有一块极大的平地,似石非石,踩在上头极为坚硬,堪比砖石,当真是奢豪。要知在京城,连高官大户人家家中,也未必有这么大的一块石地,凿石磨平极耗人力,更耗钱财。
春秋啧啧赞叹不已,见到店家热情地来牵马拉车,招呼客人,不由问起这石坪。
店家哈哈一笑,道:“两位定是初来平陆。客官请看!”
他遥遥一指前方官道,章秉和春秋顺着他的手望去,这才发现,转过此店之后,官道竟是全部变成了宽?2 当前是第: 54 页,当前每页显示 10000字 氖罚阌辛搅韭沓悼上嘞蚨校降乐淙纯樟艘惶趸粕耐谅罚对锻ィ剖且惶趸一葡嗉涞牟蚀对谠爸希瓷先ド跏瞧嬉欤秩萌苏鸷丁?br /> “双向两车道,全是水泥路,中间的驰马道是供战马走的,跑硬路易伤马蹄。哦!我这店前的石坪便是和那路一样,用水泥铺就的,稍有些贵,也还好。”店家很是自得地说道。
“水泥?双向两车道?”章秉望着那路,眼珠都快直了,口中喃喃,念着一日间听到的无数怪异新词。
“大人,大人!快看那里,好多花,像是天上云一样多!”
春秋惊呼起来,指着远处山脚的一片地,那里,种着密密的奇怪庄稼,每一株上都盛开着朵朵的白色花絮,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一眼望去,竟似是天上的云海飘落到了人间。
“……棉花。”章秉楞楞地远眺这一片云海,突地福至心灵,猜出了这新奇作物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