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似乎分成了两半,互相僵持,彼此吞噬。僵化身体维持着表面静寂的是一半,莫名其妙疯狂又残暴得在涌动着撕裂着什么的又是一半。
“先生!先生!”那些黑暗与斑花的画面中传输进一个女孩的人影,抱着托盘歪着头担忧地看着他,“先生您的脸色不太好——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希瑞尔几乎有些神经质地注视着这个影像……最后他说:“热可可。”
一杯热可可很快就放在他的面前。
他能感觉到饮料散发出的热气,能闻到那股浓郁的甜香,但并不能准确定位到它的位置。破碎的视野像是蒙着雾气,一块光一块影。希瑞尔艰难把握成拳的手摊开,虚抓一下又死死搭在桌子边缘,深深喘了口气才气若游须地求助:“麻烦你。”
“先生您说什么?”
“……麻烦你。”
服务员女孩大概看出有什么不对劲,遥遥欲坠的客人叫她瞬间从对其外表的痴迷中脱出神智,然后意识到他想要什么,几乎是颤抖着用手拿起那杯热可可,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地把杯沿凑到那对弧线优美又极为浅薄的唇边。几不可见的吞咽动作。直到杯子中减少了三分之一,那双冰蓝色的眼瞳才又缓缓睁开。
极近的距离,所以她能清晰地望见那对瞳仁中的茫然。没有焦距并不能掩盖它们丝毫的魅力,犹如最纯净剔透的宝石凝聚着浅淡的雾气,再完美的形容词都无法描述它带给旁人第一印象的经验,她的手不由自主抖了下,可可从客人唇边溢出些许,女孩如临大敌地拿开杯子,飞快摸自己的围裙口袋,想找出手帕来帮他擦拭干净,抬起头,却见那位客人垂着脑袋,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唇——这个动作持续了很长时间。
她不安地站在那儿,看着客人仿佛雕塑一样僵坐在那,过了很久那双眼睛才又慢慢睁开。女孩战战巍巍地把手上的帕子递过去,对方似乎怔了怔,伸手接过,把唇与指缝间的可可擦拭干净,才抬起头。
“抱歉,失礼了,”希瑞尔的声音还是既虚弱又轻缓,但大致恢复了正常,“谢谢你。”
女孩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木托盘,脸蛋忽然之间变得很红:“没、没关系……”她红着脸有些担忧地注视着这位客人,“先生,您,您没事了吧……”
希瑞尔坐在那,看了眼手上的帕子,又看了眼那杯热可可,动作与思维还是有些迟钝,好歹是正常起来:“没事了。”问题大了。他转头注视着这个年轻娇小的服务员,“抱歉弄脏了你的手帕……”
“不不不,”女孩连忙摆手,“您不要嫌弃就好了。”她有些羞涩又大胆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您没事就太好了!”不由自主抓紧了托盘的边沿,“您……还需要什么吗?”
希瑞尔停顿了一下,眼角余光瞥到玻璃橱窗里张贴的海报:“芭菲,香草芭菲。”
“好的先生!”
希瑞尔要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控制自己腿部的神经。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腿,又看了眼自己的手。他知道这个时候该马上联络奈登,让他把自己带回去,然后联系最顶尖的医院,给自己再做个细密的精确的检查——但他现在毫无此类想法,生命受到威胁的事实并没有叫他产生任何危机感,他就是如此平静而宁和地凝视桌子上一个小小的多肉盆栽,遮阳伞将他的影子也给笼罩起来,阳光并不温暖,但风也不冷。在他的视野中,时间具现化如流水一样从身侧淌过,就是刹那之间的事,骤然明白拉曼尼夫人曾告诫过他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瞬间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呆呆坐着,缓慢的思绪运转着很多记忆,但一切又是那么苍白而空泛,什么都褪去色彩,什么都没有波澜。
一大杯五彩缤纷的芭菲放在他面前,然后那个女孩在他对面也坐下了。
在希瑞尔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女孩脸红得像是能烧起来,声音轻细又有些犹豫地说,“我觉得……我觉得您需要人帮助。”然后才有些不安,鼓足勇气地问:“我能、能坐在这里吗?”
希瑞尔注视着这个女孩。软蓬蓬黑褐色的头发,扎着太阳花绳的马尾,小麦色肌肤,五官并不很精致,是西班牙女孩一贯的深邃健康的长相。青春动人的生命活力在她身上洋溢,就像是盛放的花朵一样明媚鲜活——他有短暂的失神,慢慢地才点了点头:“……谢谢。”
女孩的眼睛忽然之间就亮了起来。
冰激凌很甜腻,坚果与威化层次丰富,过量的糖分反倒叫他的思维更清晰。
“先生,您是生病了吗?”女孩小心翼翼问。
“是的。”希瑞尔缓慢道,然后又补充,“并不严重……有些低血糖而已。”
女孩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她黑色的眼瞳亮闪闪的,很明显可以看出好奇:“您从哪里来呢?”问出口,随后有些慌张地解释,“我、我是说……你看上去不像是西班牙人。”
“英格兰,我来自英格兰,”他轻轻说,“我的祖上有地中海的血统。”
女孩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色:“是这样呀……”
她注视着他平静的眉眼,此刻并不能看出对方的情绪,但她就是有种莫名的感觉:“是什么在困扰着您呢?”年青的脸上还有着孩童式的天真,“先生,您看上去并不开心。”
希瑞尔看着自己手中的勺子,过了一会儿反问:“‘开心’,是怎样一种感受?”
女孩呆呆地歪着头,好半天才组织好语言,磕磕绊绊地说:“就是,心情很愉悦——吃到好吃的食物,看到美丽的人……帮助了别人,觉得物有所值……都会觉得很快乐。”她红着脸小声补充,“就像遇到您,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啦。”
希瑞尔放下了勺子,他安静坐着,然后又问:“可是如果失去了满足感呢?如果你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满足感,你要怎么才能开心?”
女孩用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呢?”
希瑞尔在停顿很久之后,微微笑了笑:“是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拥有很多东西,很多常人根本难以想象的事物,可大概就是拥有太多了,所以才会觉得一切都无趣之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想吃可以不吃,饿了自然会愿意吃了,不想工作可以不做,但最终生活会逼你爬出温暖的被窝匆忙赶去上班。每个人都能从各种需求的实现中获得满足感——可是什么都不想有,什么都不需要,满足感从何而来?
“我像是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他喃喃道。
曾经他藉由过往与复仇的动力支撑着自己。现在尘埃落定,一切结束,而他也孑然一身,失落所有在意的,干干净净。
是的,我并不开心。他想。
那我该怎么才能让自己开心起来呢?
“先生?”女孩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谢谢你。”她对面的人忽然说道,站起来并将一张大额的纸钞放在桌上,“非常感谢你。”
“先生!”在人即将离开的时候,她十分迫切地叫住了他,但在对方止步转过头时,她忽然又说不出什么话,“您能……”她抿了抿唇,“您还会来吗?”
希瑞尔转头看了眼店名,微微一笑:“我会记得你。”
走出很远,听到身后的呼喊:“我叫莎娜!”希瑞尔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提前预约了拉曼尼夫人,顺便让奈登联络下凯里——梅提亚并没受到多少影响,而亚特兰蒂斯的收尾工作是他负责,目前已经将两个实验室合二为一——他需要几位神经学专家,在面谈之后再确定是否前往最顶尖的的神经科医院做详细检查。
在今天这种意外的情况出现之后,希瑞尔几乎已经确定他脑子中毕竟还存在着什么未被觉察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在影响他的健康,而且正在逐渐侵蚀他的精神。
一直以来被心理问题蒙蔽了视野,他自己都认为是复仇成功失去了精神支柱以致现在的模样,从而也在某种程度上误导了周围的人。他的确是有些心理问题,但不至于到达如此严重的地步。拉曼尼夫人一直认为他潜藏了一部分自己,他也认为是自己无法完全坦诚的缘故,但有没有可能……有潜意识中的某些东西在影响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