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子像是吞过炭,吼声已不似人声。
“谁是你弟弟?”一把清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不认识师兄吗?”
听到此话,徐平生先是露出了吞了一根针似的难受表情,待他仰头望去、看清上方人是谁,眼里便燃起了熊熊火光。
他纵身跃起,数步踏上通天柱,步履稳稳落在绘有八仙浮雕纹的柱身,以踏浪之姿直奔九枝灯而去。
九枝灯垂眸看向徐平生,拇指挑起佩剑的剑柄,让腰间悬挂着的一点寒芒钻出鞘来。
细薄的剑身上映出了徐平生泛着血丝与杀意的双眼。
然而未等九枝灯剑身全部出鞘,一股气势磅礴的剑气横空斩来,斫于通天柱上,溅起万千星华,也截断了徐平生的去路。
见状,九枝灯放开了手指,任剑刃重新滑入剑鞘,原本已经被杀意激扬而起的缥色发带也重新柔和地垂落在挺直如松的脊背上。
看清操纵剑光之人,徐平生睚眦尽裂:“卅四!你他妈……”
话音未落,他腹部便猛地受了一靴。
卅四一脚把他踢下了通天柱,徐平生的身体毫无保护地砸落在地,硬生生把青石板砸出了数道裂纹。
卅四的佩剑仍插在通天柱侧面,蜂鸣阵阵,纵剑之人翩然立于其上,抱臂挑眉,朝高处的九枝灯招呼:“小公子,近来可好啊。”
九枝灯不喜寒暄,冷冰冰指向倒地呻吟着的山中弟子:“你是来问好的吗?”
卅四手一摊,笑盈盈地辩解:“误会,都是误会,我来是为了他。”他一指底下被层层刀兵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徐平生,“他偷跑出来。我只是来把我养的狗抓回去。”
“是吗?那为何要触动风陵的守山大阵?”
“好玩啊。”卅四理直气壮地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好奇心重。听说风陵守山大阵循古法,依诡道,有千机之变,阵眼处更是剑落如蝗,便想来见识见识。”
九枝灯注视着卅四,而卅四也毫无畏惧,笑眯眯地看回去。
卅四是廿载之弟、魔道杀神卅罗的侄子,也是卅罗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亲人。
他自小在卅罗身旁长大,酷爱剑术、不遵尘规,包括三庭五眼、玉立长身,甚至鸦青色的眸色都像极了卅罗。
然而他与卅罗最不像的,是他志不在嗜血杀伐。
也正因为此,他才有资格被当年的徐行之视为挚友,因为与他过往甚密,徐行之还挨过打。
“下不为例。”九枝灯眉心微锁,“守山大阵我已叫弟子关闭,下次再擅自闯阵,若是得不了全尸,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卅四极其遗憾地“啊”了一声,用空剑鞘搔一搔头发:“真没趣,我说怎么刚刚破完外侧封印,阵法就停了。”
九枝灯不打算接他的话:“你的狗隔三差五来我风陵搅扰,疯言疯语,方才还杀我弟子。这要如何算?”
卅四低头看向徐平生的方向,纵身跃下之时,顺手将佩剑拔出,轻捷落地,恰好落在徐平生旁边。
他露出惯常的轻佻笑容:“……忍一忍罢。”
不等徐平生应声,他便是手起剑落,从他脖子处下手,利落地斩下他的头颅,溅起了一地污血。
原本警惕着徐平生、担心他会随时暴起的众弟子见状纷纷退避,谁也想不到,卅四竟然就这么下了狠手。
徐平生的眼睛仍睁得溜圆,鸦青色和黑色的单眸一明一暗地瞪视着天空。
他一头掺白的乌发被卅四提垃圾似的提起来,冲着高处的九枝灯轻晃了一晃:“喏,瞧瞧。这样你能消气了吗?”
那浓重的血腥味翻卷滚动着向上飘来,九枝灯神色未改,平静道:“我要一个死人脑袋作何用处。”
卅四蹲在地上,笑吟吟地抬头望他:“这不是给你出气吗?当年你初回魔道,行之找到我,跟我说你性情闷,说让我多逗逗你,好叫你别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我答应他会照做的。……怎么样,这样你能出气了吗?”
提到那个人,九枝灯的眸光瞬间软成了一片泛波的镜湖。
……师兄。
但这样的温情也只流动了一瞬,便又覆盖上了一层霜冰。
九枝灯伸出手来:“……把他的尸身交与我。”
“这可不行。”卅四用一种耍赖的口气笑道,“我也答应过行之,他看重的人,我都得为他保护好。”
“那你可挑错人了。”九枝灯冷笑,“这人是最不配得到师兄的看重的。”
卅四愣了愣,随即才用一副非常想得开的口吻道:“挑错便挑错了。左右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猫狗也能养出点感情来吧。”
九枝灯望着卅四。
时隔多年,他仍是这副模样,笑起来没心没肺,仿佛天大地大,没有任何值得他费心忧虑的东西。
九枝灯记得清楚,他当年第一次回到魔道总坛,托病闭门数日之后,卅四敲响了他的门。
九枝灯并不打算开门,佯作听不见,只静心参阅魔道近年来的族谱,强行记住那一个个未曾谋面过的名字。
不多时,他殿门的窗户突然被人拱了开来,卅四这张带着这般万事不关心的笑容的脸突兀地出现在了那里。
他开门见山地招呼道:“小公子好啊。按辈分,我勉强能算是你表哥。”
九枝灯对他并无兴趣,但仍依礼节起身相拜:“表哥。恕我耳拙,未能听到敲门声。”
这样的软钉子,卅四半分不介意,笑眯眯地咽了:“你以前大概没见过我,你出生到被送走的那几年,我恰好在闭关修行,参悟玄道。不过我想你一定是听过我名字的。……我叫卅四。”
九枝灯正在脑海中搜寻几个表哥的姓名,听到这个名字才愣了一下:“……是你?”
卅四扶着架起的窗棂,笑道:“是行之叫我来的。他答应我,只要我每隔两天回总坛看你一次,陪你说上半个时辰的话,下月他就趁着出门伏妖的时候,天天跟我比剑。”
似乎“比剑”这件事对他而言是极大的好事,提到这两字,他乐得小虎牙都露了出来:“……他说,时间不在长短,随你定。要是我来得多了,你说不准还会烦我。”
从旁人口里听到“行之”二字,九枝灯强作淡然,声音却激动得微微发起抖来:“……师兄……”
若不是有他陪伴,九枝灯回魔道总坛的那段时间会难熬无数倍。
现在,注视着这张笑意不减的脸,以及被他提在手里的徐平生人头,九枝灯松了口:“……没有下次。他若是再不请自来……”
卅四笑道:“没有没有,不会有了。……对了,行之现在如何了?”
现在听他提到“行之”,九枝灯稍稍缓和下的面色倏地紧绷起来,满目警惕之色:“……你当真只是来抓狗的吗?还是想要来把师兄带走?”
卅四倒是承认得爽快:“他是我的旧友。十三年不曾得见,就想来看一看。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九枝灯冷硬拒绝道:“不必。师兄不见任何人。”
卅四吹了声口哨:“真是不讲情面啊。”
“速速带他离去。”九枝灯略有烦躁地背过身去,“倘使再叫我看到他,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受点皮肉之苦就算了的。”
卅四背着徐平生无头的尸身下了山。
他的竹枝袍被血彻底泡湿,身体仍在抽搐,像是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一跳一跳地极力反抗着最终命运的到来。
卅四提着他的脑袋,背着他的残躯,一路走到风陵山下一处废弃的草堂。
卅四知道,这间草堂是先前徐行之修的。
他还问过他,为何心血来潮要修这么个东西,徐行之说,本来是有人要来住的,但是现在那人来不了了。
卅四好奇,既然那人住不成了,你还修它作甚。
徐行之说,修一座草堂有什么打紧,又不费事,就当是了自己一个心愿吧。
当时卅四就笑话他,徐行之你这么有禅心,为什么不去修佛呢。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风雨飘摇的破草堂还真派上了用场。
卅四把人往幽苔暗生的角落一丢,慨叹一声“重死了”,随即从怀里掏摸出一副针线来。
那是女子才用的针线,细针,棉线,这样的小工具本与一双握剑的手不相配,但这针线落在卅四手里却驾轻就熟、翻转如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