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云鹤再次魅影似的出现在门口,怀中抱有一坛酒,放下后,又再次默不吭声地转身出去。
徐行之问:“他一直这么闷吗?”
九枝灯平声道:“话少一些也好。”
徐行之:“……他敢欺负你吗?”
九枝灯说:“我已是元婴之体,这总坛中谁敢欺负于我呢?”
说着,九枝灯把小酒坛抱起,递给徐行之:“给师父也带上些酒吧。”
徐行之伸臂去接,但四只手交合在玉坛上时,九枝灯却并未松开。
他将形状狭长的眼睛睁开了些,眼中似有酒雾弥满,隐含水光,将他向来冷淡自持的外壳冲出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细小缝隙来。
徐行之以为他是吃醉了,玩笑道:“怎么,不舍得给啊。”
九枝灯轻声道:“师兄亲我一下罢。”
徐行之乐了,腾出一只手来推了推他的额头:“还真醉啦?”
九枝灯将酒坛递过去,眼中氤氲的雾气稍稍散去,迷蒙的神情亦重归了清明。
他进退自如地应答道:“……仿佛是有些醉了。”
九枝灯将徐行之送出门去,二人并肩行出百尺,一路说着些闲话。
徐行之问他:“今次的天榜之比在风陵。你会来吗?”
九枝灯细细思量一番:“道中事务繁多,很难说。但去与不去,我都会派人知会师兄一声的。”
“派人知会作甚?”徐行之大大咧咧地舒展开修长手臂,揽住九枝灯的肩膀,“把你没写完的那封信写完,再遣人送来吧。我与你写过几回信,你每次回的都是什么呀,官样文章,客客气气的,加起来都不如你今天这封写得像样。”
九枝灯低头:“是。”
徐行之拿“闲笔”轻敲了敲他的额头:“是什么是?每次都答得顺溜,上次渡雷劫倒是不声不响的。我同你说过的话你都抛在脑后了是不是?若不是我看见渡劫云,都不知你擅自渡了元婴劫。我来找你,你还设下结界,不叫任何人进来?”
九枝灯轻声应道:“我不想让师兄受伤。”
徐行之训过他一句,终究还是心软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好在是熬过来了,也不枉我在山下守你一夜。”
九枝灯霍然抬头:“师兄,那夜……”
徐行之满不在乎地搔搔面颊侧部:“……哟,没跟你说过啊。那夜我一直在山下。”
九枝灯喉头发哽:“师兄……”
徐行之说:“我身在风陵,想着你在遭罪,左右也睡不着,倒不如到离你近一点的地方,还能求个心安。”
又闲聊过两句,徐行之方才离去。
九枝灯从徐行之说出“守你一夜”的话时,心口便酸胀蹦跳得厉害,即使折回房中、重新坐于书桌旁,那颗心也还是在油锅里兔子似的挣扎。
这四个字有什么特别的呢,可他的心就是被这四个字的横沟撇捺磨得鲜血淋漓,又甘之如饴。
他越是想要放弃徐行之,就越发痴迷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大概是入了魔的缘故,他现在若是看师兄看得久了,就忍不住想把师兄吞吃入腹,看着那张嚣张的面容在自己身下露出惊骇与享受的表情。
在方才的酒宴之上,九枝灯数度忍下了撕碎自己这副克己纯善的君子皮囊的冲动。
……然而他还能忍耐多久呢?
他这般想着,将书桌下的一方青花卷缸拉出。
里面都是九枝灯给徐行之写的信件,一封封,一卷卷,若是展开来,里面的内容可尽是叫人脸红耳热的内容。
这些书信,包括他今日书写的信函,他从未寄出,也不打算寄出,他只会在夜间偶尔取出翻阅。
这是九枝灯内心最阴暗的秘密,不会与任何人言说。
六云鹤在此时推门进来了。
九枝灯掩上手中卷页,却也不打算抬头看他一看:“何事?”
六云鹤站在那里,整个如同一把出鞘的寒锋:“方才看您在与徐行之饮酒,便未能告知于您。……黑水堡反了。”
九枝灯薄唇微微一抿,头也未抬:“镇压。”
“对于各分支的不满,您除了‘镇压’、‘安抚’之外,还有别的命令吗?”六云鹤语中含讽,“……您太清楚他们想要什么了吧。”
九枝灯直接道:“他们要的我给不了,也不想给。”
六云鹤道:“那您要‘镇压’的魔道各门可太多了。他们不会接受一个已有了元婴之体的尊主,既不思谋拓展魔道版图,也不肯为昔年卅罗将军之死向正道实施报复。尤其是……他还在仙门中长大。”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中更多了几分令人厌烦的傲慢:“……斗胆问您一句,您的心,究竟是向着魔道,还是向着风陵?”
九枝灯不欲与他多争长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命令:“镇压黑水堡。不管生死,带黑水堡堡主来见我。可听得懂我的话吗?”
六云鹤哂笑一声,抱拳告辞。
掩门之时,他眸间隐有厉色,直到他双眸盯向徐行之离去之处,才慢慢地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狞笑。
……不急,慢慢来。
待六云鹤走后,九枝灯从桌下捧出又一只卷缸。
其中装盛了大量信函,这些函件十之八九来自于魔道各分支,从半年前开始便雪片似的朝他飞来。信函明面上均是恭贺他成功获得了元婴之体,但话里话外,都是请求他整顿魔道、攻打四门。
这一切,均因为他是元婴之体。
而魔道中的上一名元婴老祖,是他嗜血杀伐的叔叔卅罗。
卅罗于四门而言,是渴血食肉的狂徒杀神,但于魔道而言,则是不幸陨落的英雄豪杰。
而现在,新的卅罗出现了,而他竟然不想向四门实施报复,这怎么可能?这又怎么可以?
——当年,他被送去四门,四门疑他,认为其心必异。
——现在,他回到魔道,魔道同样疑他,认为其心必异。
九枝灯疲惫地倒在椅背上,苍凉又好笑地想:我九枝灯究竟生了几颗心,能由得人糟践呢。
徐行之回到风陵时,不出意外地被广府君堵住了。
他相当怀疑广府君在处理派中事务时,是将“抓徐行之的小辫子”作为其中的一项重要任务来完成的。
跪在青竹殿门口,广府君脸上黑气缭绕,不顾来往弟子注目,厉声呵斥道:“你又跑哪里去了,弄得这一身龌龊酒气?!”
徐行之摸摸鼻子:“您都说了,我这满身都是酒气,我再说我是去听山35 当前是第: 37 页,当前每页显示 10000字 下水陆道场讲学,您信吗?”
广府君手中的手板一下落在了他脑袋顶上:“还顶嘴!”
徐行之已经料到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了。
广府君厉声道:“滚回去抄书!”
徐行之适时地露出惊讶与苦恼的表情:“师叔……”
果然,瞧他一脸气苦,广府君神色才缓和了些:“没得商量。今日去抄《风陵史录》,三遍。明日清晨交与我。”
徐行之认命地一低脑袋,问道:“……师父呢?”
“师兄身体不适,正在殿中休憩。”提及清静君,广府君铁板一块的面容才有了些许松动,“少想着让师兄来替你说好话啊。”
徐行之微微皱眉:“师父自从上次出关后,身上好像就不大好,病歪歪的,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广府君否认道:“师兄不会这般没分寸。……你要是当真体贴纯孝,便多操心操心派中事宜,替师兄分忧,不要……”
“……溪云。”
广府君闻声停下训斥,回首一望。
清静君站在台阶之上,披衣而立,唇色稍白,风吹袖满,衣纹缭乱,让徐行之产生了一种他皮下无骨无肉、随时会乘风归去的错觉。
清静君温软道:“我是叫行之出去买酒。你勿要责罚他。”
广府君:“……师兄,他可是自承是出去喝酒了。”
清静君懵懵地啊了一声,把目光投向徐行之。
徐行之有点委屈地用眸光表示,师父,你出来晚了,咱俩没对过口供啊。
清静君拱了拱鼻子,乌黑的眼珠轻轻转了两下,继续强行辩解:“……他替我出去买酒,喝上两口,也不妨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