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这样爱我?那我们走吧。”金麟儿失笑,他进入了孙擎风的内心,在这里,孙擎风不会假装失忆,更不会说那些蹩脚的谎话——若是对孙擎风无害,他简直想永远留在这里。
冷眼旁观的赵桓开始慌张。
他吹响锋镝,引来无数行尸般的伤兵。
伤兵们围成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圈,将孙擎风和金麟儿包围起来。
孙擎风又开始发抖,躲在金麟儿身后。
金麟儿将孙擎风抱了起来,就像孙擎风抱他那样:“大哥,莫怕。”
赵桓:“放下他,滚出去!你不属于此地。”
金麟儿:“你不是赵桓,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不,你根本没有真面目,你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缕游魂,狼狈如转蓬。”
赵桓拔剑出鞘,刺向金麟儿:“胡说八道!”
寒光闪过,金麟儿的手臂瞬间血流如注。
孙擎风见状惊恐至极,大喊:“你放下我!我不要出去了,我不能害死你,你放下我,自己走吧!”
“我绝不会放下你。”金麟儿紧紧搂住孙擎风,带着他左躲右闪,“你也不许放下我。”
然而,他的《金相神功》在这里根本无法运行,身上被划出许多伤口。幸亏他手上拿着护心灯,鬼煞轻易不敢靠近。
危急关头,那条叫谛听的大白狗冲了出来,死死咬住赵桓的手臂。
金麟儿脑中灵光乍现,明白过来,在这地方是孙擎风的内心,大到天地,小到一片雪花,全都生自他的内心——孙擎风不喜欢《金相神功》,故神功在此无用。他觉得谛听能够保护自己,谛听就忽然出现了。
金麟儿已窥破对方的秘密,对孙擎风说:“你看着他们,不要怕。他们都是些已死的可怜虫,钻入你的心里,是来为你所用的。”
孙擎风哭喊起来:“可你已经受伤了!”
金麟儿亲吻孙擎风的额头,笑道:“正因你害怕令我受伤,我才会受伤。这都不是真的,只是你心中的恐惧。你好好想想,赵桓将军并非赵桓本人,因为他不会如此对你。你可还记得,他说过一句话?人之所以为人……”
“人之所以为人,非以此八尺之身,乃以其有精神也。”孙擎风随着金麟儿,念出这句话,双眼变得清明,眼底恐惧消散,“他们都是假的,唯有你,你是真的。”
纷落的大雪骤然停止,狂风将积雪一扫而空。
云开日出,天光乍现,金灿灿的朝霞铺满原野。
大风停歇,春风吹来,白骨化作尘屑,野草钻出石缝,花蕾缀满枝头,倏忽间已是盛春。
赵桓和无数的伤兵,被风吹成了漫天绚丽的云霞。
孙擎风拨开云雾,用小小的手牵着金麟儿,带他向前跑,回头笑说:“麟儿,我带你去看朝阳。”
金麟儿开心极了,一抬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掌竟变小了许多。他又回到幼时,被赵朔送下青明山的那天,孙擎风从雪原里走出来,牵着他的手,走过春夏秋冬,直至今日。
所有一切,都是从那日开始的。
金麟儿任孙擎风牵着自己,一同跑向前方,跑到地平线上一跃而起,跳进了那颗红通通的太阳。
太阳的烈火被风吹送至更遥远的荒原,成群的鬼煞遭到焚烧,凄厉的嘶吼震动了天地。
阴风阵阵乱流,搅扰了金麟儿手中的护心灯——鬼煞阴气试图侵蚀这盏灯。
金色火焰随风跃动,火光缩小半圈,周遭景象不断变幻,是他与孙擎风共同经历过的所有。
孙擎风牵着十二岁的金麟儿,走过成片的杏花。
他们在杏林深处的石屋中,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但这一次,他们都看到了从前看不到的东西。
孙擎风看见,从前的自己手中握着针线,靠在窗边打盹。
那时的金麟儿,原本在外头玩耍,听见屋里没了响动,便轻手轻脚摸到窗边,踮脚扒着窗户,瞪大了眼睛偷看孙擎风。
见孙擎风似乎睡着了,他微微躬身,潜伏在窗台下,只举起一根狗尾巴草,穿过窗棂探至孙擎风鼻下搔动。
见孙擎风没有反应,他才大着胆子,扔掉草根直接上手,在孙擎风“尊贵”的下巴上薅了一把。
他只是这么轻轻地碰了孙擎风一下,就笑得像只意外舔到了悬崖上蜂蜜的熊,又用一根手指,推开孙擎风紧皱的眉头,低声哄道:“孙前辈,睡觉就不要骂我啦,要做好梦。”
孙擎风看罢,收回视线,有样学样,在金麟儿下巴上挠了一把,打趣道:“原来,你常常偷看我。”
“我只是想养只小猫,你又不让。”金麟儿羞臊难当,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禁别过脸去,心道,完蛋了,我在大哥心里,做过什么、想着什么,他全都能看见,我做了那么多傻事,希望他别嫌弃我。
金麟儿再回首,见从前的自己正蹲在树下捡杏子。
杏花沟广阔却人迹罕至,许多杏子熟透后没人吃,只能掉在地上。金麟儿喜欢把它们捡起来,挖个坑埋进土里,希望它们能够“安歇”,期待来年能长出更多杏树。
至于,为什么杏树已经多到杏子熟透烂掉无人吃,他却还想要种出更多的树,大抵只是喜欢看见万物生长,因为生长总是伴随着希望。
那时候的孙擎风,总是冷着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果不其然,他正怀抱长剑站在石屋门口,背对着金麟儿,仰望天幕,看天雄鹰翱翔。
他听见树枝折断,野草被踩得沙沙响,故作一副极不经意的模样,把长剑从剑鞘里抽出小半截,微微挪动两步。
孙擎风在干什么?原来,他是从剑刃的反光里,观察金麟儿在做什么。
那剑上还带着些没擦干净的血迹,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孙擎风扯着袖子把剑擦了又擦,再照,再看。
日已西斜,亮晃晃的剑刃反射出一块圆形的光斑,正好落在金麟儿面前的树干上。
金麟儿十分好奇,以为那是一种有着阳光化成的翅膀的蝴蝶,伸手去捞,自然什么都没捞着。
孙擎风见状,坏心眼地慢慢晃动长剑,让那光斑上下移动,带着金麟儿到处跑。
等到“蝴蝶”终于停下,金麟儿吸取了教训,敛声屏息慢慢接近,猛然扑上去,终于撞在树干上,哇哇大哭起来。
孙擎风收剑入鞘,捂嘴偷笑,听金麟儿哭得停不下来,便努力装出一副生气模样,气势汹汹地冲出去,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哭的?不就是一只蝴蝶,我捉给你就是了。”
金麟儿收回视线,用手肘捅了孙擎风两下:“原来你也会做傻事!你也偷看我。”
孙擎风身处于自己心中,没有任何伪装,笑道:“我初见你时,只觉得你长的像个沾着粉的面团子,不敢用力碰你,怕把你碰坏了。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好些,但不知该如何做,笨手笨脚,总把你吓哭。”
金麟儿:“没有!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孙擎风:“你总是不计前嫌。我捉只蝴蝶给你,你就会笑起来,把难过的事都忘了。看见你笑,我会偷偷跟着笑,把其他的事全都忘了。”
两人对视着,笑了起来。
护心灯的火焰在风中跳动,焰心又缩小一些,周遭的景象又开始变化。
听雪泉边,从前的金麟儿紧紧抱着孙擎风。
那时候,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将将飘落,孙擎风捅了马蜂窝,带着金麟儿一路狂奔,到听雪泉边歇息,体内鬼煞之气发作。
孙擎风推开金麟儿,金麟儿却不肯走。
孙擎风被鬼煞侵体,生出利爪,那些尖利的爪子刺破了金麟儿肩头的皮肉,慢慢地往下拉,拖出一道深长的血痕。
金麟儿看着从前的景象,觉得后背上忽然疼了起来,像是正在被烈火灼烧。
可那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会疼呢?他一番思虑,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孙擎风觉得他会疼,是孙擎风在为他疼。
他捏了捏孙擎风的手:“那时候没有这样疼。”
孙擎风:“骗人,你平地跌一跤都会哇哇大哭。”
金麟儿:“我那时候吓傻了,根本不觉得疼。我只是在想,你这样难受,该有多疼?我帮不了你,就更不能离开你,让你独自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