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儿一本正经地问:“我真的很招你烦?”
孙擎风咳了一声,不答话,只道:“从前隐居白海,一日两日、十年百年,没甚分别。近来,忽觉光阴荏苒,一日日飞驰而过,堪比八百里加急。许是看你长大,觉得自己老了。许是两百年之约将至,自知离死不远了。”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对着金麟儿的下巴吹了口气,吹走沾在上边的两根松针,继而移开视线,随口说:“非是嫌你。”
孙擎风的眸子里,映着汩汩滚动的泉水。
“我,我可以不长大!”
金麟儿忽然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中,想着终有一日,自己将会与孙擎风因死亡而分离。而死亡,对于一个少年而言,仿佛是一个漆黑的深渊,令人望而生畏,只消看上一眼,便会晕头转向。
他冷静地分析道:“地窖里有捆妖索、伏妖阵,石屋很安全,我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那个游方道人胡酒,肯定就是傅筱,等到傅青芷姐姐把他带回妖界,我们就更安全了。若她带不走傅筱,咱们就去找来阴阳招幡,把妖怪困死在伏妖阵里。我好好练功,你就不会老;我喝一辈子血,喝恶人的血,你就不会死。”
可他越说越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说出来的话又变成了孩子话:“我不要长大!我不要你老,不要你死。”
听金麟儿那毅然决然的口气,活像是一只对着滚滚车轮伸出大臂的螳螂,英勇无畏,严肃认真,却不知自己多么滑稽可笑。
金麟儿的眼泪,在孙擎风手里聚成一窝,孙擎风把那些眼泪全抹在金麟儿脸上:“胡酒,我自会对付。莫说是他,纵是你想要我死,我也不会死。”
末了,他伸出两指,点在金麟儿眉心处的金色暗纹上,道:“我不死,黑白无常不敢取你性命。”
金麟儿抽抽鼻子:“真的?”
孙擎风失笑:“想你赵家先祖,白海总兵赵桓,纵横沙场,可谓一代英豪。五代金光教教主,征战鬼方,俱是威武不屈。你这第六代教主,怎如此贪生怕死?我可不想到了黄泉边,还听你哭哭嚷嚷。”
金麟儿又哭又笑:“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你死。”
生平头一次,有人这样在乎自己的生死,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在乎。孙擎风坐起身来,给金麟儿擦了把脸,手指抚过他温软的脸颊,舒朗的眉眼,隐约感到心痛,不禁放轻力道。
冷风刮过大地,蒙蒙细雨瞬间化作漫漫白雪。
孙擎风回过神来,忽觉心痛得越发强烈,胸膛上的刀疤下,好似有一颗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左冲右突,将要破体而出。
他忽然意识到,这心痛不是因为金麟儿,而是危险临近的征兆,捂住心口,一把推开金麟儿:“我体内鬼煞之气将要发作,快跑!离我越远越好!”
金麟儿见孙擎风满脸痛苦,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猛力冲撞,听到他浑身骨骼咔咔作响,双脚就似长在了地上,不得挪动分毫。
“我不会丢下你,你等我回来!”
这状况金麟儿曾遇到过一次,知道该怎么办。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提起长剑,转身冲入深林中。
他站在林间,发狠催动真气,额前那两片花瓣似的金色印记光华流转,一手按剑,听风声流动,突然睁眼,拔剑出鞘。
但见寒芒一闪,一头梅花鹿嚎叫着倒在地上。
金麟儿抛下长剑,把梅花鹿拖到孙擎风身边,跪伏在地,将脸埋在鹿的身体上,吮吸它的鲜血。
他浑身颤抖,像一头初次狩猎的幼狼,喝完了鹿血,即刻打坐运功。
孙擎风愈发躁动不安。
跟两年前的那个夜晚相同,他浑身青筋暴起,双目通红充血。不同的是,他发作得更为剧烈,手上伸出了寸许长的坚硬指甲,猛然扑向金麟儿,用“利爪”抓着他的肩膀,如野兽般嗅探他的脖颈,像是想要将他咬死、撕碎。
孙擎风拼尽全力,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智,抑制住嗜血的冲动,面上肌肉不住地颤动抽搐如魔如鬼,一把掀开金麟儿:“快,跑!”
金麟儿被掀翻在地,运功被打断,生生吐了口血。但他不仅没有跑,反而连忙爬起来,死命地抱住孙擎风,贴在他耳边说话:“孙前辈,我绝不会丢下你,你也不要抛下我。不论你是人是鬼,成了妖或入了魔,我都跟你在一起。”
孙擎风闭目摇头:“你……走……”
金麟儿毅然决然:“不,我是教主,我说了算。”
孙擎风已在崩溃的边缘,不由自主地把带着坚硬指甲的手,紧扣在金麟儿身后。
孙擎风利爪从金麟儿他的右腰侧,重重地划至左肩胛,在他背上,留下了五条血痕。
金麟儿始终没有呼痛。他只是贴在孙擎风耳边,告诉他,自己绝不会离开,永远都不会。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金麟儿感觉自己几乎快要被冻成冰,孙擎风终于平静下来。
两人在山水间相拥,转眼间,肩头已覆满小雪。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雪啦~好冷~注意保暖,求评论=3=
第11章 活法
听雪泉边的风波已过去半月,转眼年节已至。
除夕夜,边地小镇上万家灯火。杏花沟中,仍是一片黑暗,唯有风声穿林呼啸。
金麟儿泡完澡,从木桶里爬出来,胡乱擦干身上的水珠。布巾摩擦到背上刚愈合不久的五道伤痕,令他苦不堪言,头发湿漉漉的却懒得再擦,嗷嗷叫着钻进被窝里,扯来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灶台上,大锅里汩汩的白水冒着热烟,白胖胖的馄饨在沸水里翻腾。
孙擎风手里拿着把大勺,回头看了一眼,气势汹汹地挥勺,念叨着:“我让你先把衣裳取出来再洗澡,你怎又直接跑上床了?待会儿被子湿了,晚上被冻醒,可想别钻老子被窝。”
金麟儿裹得想个花卷,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今儿过年,你不能骂我。”
“我何曾骂过你?”孙擎风常常说不过金麟儿,于是,就学会了睁眼说瞎话。他用勺子推开水面上的白沫,将浮起来的馄饨舀到碗里,没好气道,“滚下来穿衣服!不然,老子真把你扔出去喂狼。”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磨磨蹭蹭地爬下床,从小榻上拿起孙擎风亲手帮自己缝改的新衣裳,边穿衣边学着孙擎风的语气说话。
他系上腰带,便道:“金麟儿,你的腰带系反了,赶快重新系,要不然我把你吊在树上让马蜂搭窝!”
他穿上新鞋,便道:“金麟儿,你连鞋都能穿反?快换过来,要不然我就把你赤脚放进烧红的铁锅里!”
他走向孙擎风,边走边摇头,叹道:“唉,金麟儿呀金麟儿,你这样蠢笨,哪有一丝一毫跟赵兄相似?你是我带过最差的一任教主!”
孙擎风面上罩着黑云,似将电闪雷鸣。
金麟儿闪身窜至孙擎风背后,从他胳膊下探出脑袋,望了眼锅里的馄饨,又道:“你问我,你这脾气像谁?自然是朝夕相处,潜移默化,像那个给你煮馄饨吃的人。”
“我说你……你!”孙擎风气得语无伦次,仿佛满脑袋黑发已经如猫儿炸毛似的竖起。然而,他一低头,正正撞见金麟儿扬着脸看着自己笑,哪还剩半分气性?只能认命地说:“你就气我吧!气死老子,咱俩共赴黄泉好了。”
人家里,只要有灶台、有炊烟,有烟火气,就会令人觉得温馨,不愿大声说话,只想沉默地快乐着,
金麟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孙擎风下巴上摸了一把,飞快地抱起自己的小陶碗,把碗端走放在桌上,两只手捏着耳垂:“好烫、好烫!”
孙擎风抱着个大海碗走来:“赶紧吃,吃完老实睡觉。”
金麟儿从自己碗里舀出来三个馄饨,放到孙擎风碗里,笑说:“希望你来年健健康康,没灾没病。”
孙擎风一口气将这三个馄饨全部吃下,嘴里嚼着东西,口齿含糊不清,道:“只要教主你不生病,本护法就谢天谢地了。”
金麟儿埋头吃了好一阵,忽然问:“孙前辈,你说你从二十岁开始修炼《金相神功》?”
孙擎风头都不抬:“半月前才说过,连这都记不住?”
金麟儿:“可你的模样,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