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擎风侧脸问:“何处?”
金麟儿脖子一歪,吻住他的脸颊,睫毛在阳光下颤动,看得孙擎风意乱神迷。孙擎风搂着他倒在地上,金黄的落叶堆陷下去很深。太阳照着他的腿,白得像雪,枯叶窸窸窣窣,金麟儿的呼吸很急促,嗯嗯啊啊的,搔得人耳朵痒。
“我来烤给你吃。”金麟儿穿好衣裳,面上潮红未退,从孙擎风手中夺过猎物,熟练地放血,用竹签把肉串起来,放在篝火上慢慢炙烤。
看着红通通火堆,他忽然觉得很累,喃喃道:“我不想你死。”
孙擎风拨了拨火堆:“人终有一死,我从老天爷手里偷了两百年,是该还的时候了。”
金麟儿:“可我的呢?”
“没有别的办法。”孙擎风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灰雾,他露出一种极为罕见的,全不属于他的无奈,“我和穆天枢都看过那本古籍,没有别的办法。”
孙擎风是普天下最英武的人。
他本可以不死,他的命运全然地掌控在自己的手里。他选择了最艰难的道路,愧对自己,愧对所爱,但绝不愧对天地。
孙擎风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你不欠我,是我欠你。”金麟儿亦是少有的倔强,“你对我那么好,让我那么喜欢你。等到我情难自禁地爱上你,你转头就跑,声称为了大义,我都不能拦你。我将永远欠你,欠你一辈子,一腔真情,你可以把命还给天,我要怎么还你?”
孙擎风的无奈在,眉间凝成一座山。
他异常苦恼,只能说:“你懂事明理,是个好孩子。”
“你生的这堆火,真呛人。”
金麟儿哪曾听到孙擎风说这样温柔的话?可惜听到的时候,已经是生死诀别的时候。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金麟儿转念就想明白了,孙擎风绝不可能留下,在最后的这个时刻,自己要让他快乐些。他假装是被灰烟熏了眼睛,边流泪边笑:“不违仁义、不违良心,从前我觉得你是个伟丈夫,如今我只想你自私一些。但我又不能陷你于不仁不义。”
“莫哭。”孙擎风忽然低头,吻上金麟儿的嘴唇,睁眼看着他,是想把他的模样烙进心里,烙在灵魂里,“人死而魂不灭,在下一个轮回里,我会找到你。”
金麟儿手一抖,手里的肉串掉进火堆。
肉被烧得焦黑,窜起一股黑烟。
金麟儿被烟熏得眼眶通红,声音嘶哑:“你打了一辈子仗呢!你会在阴曹地府待多久?路上有多少冤魂要绊你的脚?我到底,该去哪里找你?”
“麟儿,听大哥说两句真心话。”
“我从前行军作战,为的只是仁义,但如今不同。白海雪原,是我与你相遇的地方。中原大地,高山莽原、江河湖海,我曾与你携手走过。华夏九州,是你我、我们的先祖,出生、成长,埋骨、长眠的地方。”
孙擎风拿起竹签串肉烤肉,用平淡无奇的语气,诉说着心中远比山河更壮阔的深情。
“我同你,在这天地间相识相知相爱,这天地就是你我。我爱山河、爱天下人,就是爱你。我为天地生民而死,心里没有怨愤,亦无不甘,只有一点对你的留恋。往后,你看见天、听见水、吹到风、淋着雨,万事万物,都有我在其中,我总是在你心里的。只要你不难过,我就不再有任何挂碍。”
“乖乖吃肉。”孙擎风把考好的肉串递到金麟儿嘴边。
“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都是没办法的事。”金麟儿含泪吃了起来,嘴里喋喋不休,“大哥,我可以作文章,写云卿大哥的通达,写傅筱的真性情,写师兄的善,写傅青芷的恶,写天地山水,唯独写不出你。你是最好最厉害的,我活到十九岁,魔教变成仁义之师,武林盟变成名利场,许多从前认定的事情都已经天翻地覆,只有爱慕你,这一点永不会改变。往后,我一定会善待身边的所有事物。”
他抹了把眼泪,蹙眉笑强颜笑给孙擎风看:“说不定,你很快就进入轮回,转生成一只小狗儿,每日叼着饭碗,在我门前汪汪叫。”
“少做梦,你才是条没断奶的小狗儿。”孙擎风迅速吃完东西,等金麟儿的时候,随手折了两根野草,扎了一只小狗插在金麟儿的发髻上,“下辈子,老子要当一只黑豹,把你按在地上咬。”
金麟儿吃得极慢,又哭又笑,嘴唇上沾了一层油,亮晶晶的,两手举在头上,屈起食中二指扮狗耳朵,一抖一抖地,冲孙擎风汪汪叫。
孙擎风实在不忍心再看,一口叼走金麟儿没吃完的肉串,把他推开,道:“别磨磨蹭蹭。”
继而转身离去,消失在山林间,连头都不回。
他不能回头,他知道,自己只要再看金麟儿一眼,肯定就走不动了。
“大哥——!”
金麟儿站在原地大喊,期望奇迹出现,孙擎风为他停留。
“杀他一场真痛快!”
孙擎风的声音,响彻白海雪原苍茫的天地。
“麟儿,再过两百年,大哥还爱你!”
神女峰顶,巨大的灵晶石法阵静默地躺在天穹下,仿佛已经在此沉睡千万年。
密密麻麻灵晶石,被鲜血泡得乌红发亮。
傅青芷坐在法阵中央,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书。
她读书心不在焉,忽而问:“穆谷主,若人死为鬼,为何没有鬼来找我索命?”
穆天枢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把铜钱剑。
他把符纸贴在剑上,咬破手指,将鲜血涂抹于剑刃,像是在忙着做什么准备,道:“活着都能被你害死,死了还敢来找你,不怕灰飞烟灭?”
“我不想活!”
傅筱被绑在石柱上,努力挣扎着,对傅青芷怒目而视:“姐姐,你不要一错再错!”
傅青芷把书卷拍在傅筱脸上:“闭嘴,蠢货。”
傅筱还顶着穆瑶光的漂亮脸蛋,脑门被书拍红,引得穆天枢侧目。他转而向穆天枢求救:“爹,穆谷主,我骗了你,你为何还要救我?你把我放开,别跟她一起犯糊涂。”
穆天枢若有所思,漫不经心道:“你是我女儿。”
傅青芷走到傅筱面前,跪在地上替他擦汗,目中有泪,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娘临终前千叮万嘱,让我把你照顾好。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
傅筱:“她是回巴中探亲时病死的。”
傅青芷:“她回家看望父母,反被家人抓住,活活打死了。我当时还小,远远看着,直到她被扔到乱葬岗时,才敢跑上前去叫她。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叮嘱我照顾好你,我不敢告诉你真相。弟弟,人比妖更精明、更残忍,你不要错信别人。”
傅筱对阿姊怒目而视:“最残忍的是你。”
傅青芷:“我都是为你好。”
“可我不要。”傅筱看着傅青芷苍白憔悴的病容,知道她为自己受了许多苦楚,虽知她在人间作恶多端,可还是骂不出口,只能别过脸去不看她,“你用数百万人的血肉,换我一颗心,要我如何能安心活下去?阿姊,你我都该死,我们一起回昆仑受罚,相伴走完最后一程。”
傅青芷听见远处的脚步声,知道金麟儿了来,不再与傅筱分辩,转身迎上前去。
“老妖怪,我师兄在何处?”
金麟儿临风而立,丝毫无惧:“朱焕,是不是你杀的?密云一战,是不是你谋划的?当年鬼方围城,是不是你从中作祟?”
他双目如电射向傅青芷:“告诉我!”
“周行云?”傅青芷目光闪烁,“谦谦君子,遇到我竟不晓得怕,这会儿已经化成灰了。”
金麟儿咬牙切齿:“善恶终有报,你会尽数偿还。”
傅青芷深吸一口气,摇头笑说:“孙城守救了我,我看他儿子是个好炉鼎,又想着他慈悲为怀,必定不介意帮我一把,是故引兵上青明山,开始炼印。
“你爹赵朔威武不屈,说什么都不肯好好炼印,隔几日饮一小口血,那要练到何年何月?他想做好人,我偏不让。
“至于你,你就更不济了。我幻化成你入梦蛊惑朱焕,幻化成周行云煽风点火,让你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可你竟然宁死不伤人!是你假仁假义,才害得那么多人枉死,不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