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劝道:“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父亲不管儿子前程,大人又能怎么帮他。就是那小公子自己也要讲孝道,不能违背了父亲的话哩!”
谢瑛笑了笑说:“这怎么只说是家事。天下英才皆是皇爷的臣民,神童也是天降与我朝的祥瑞,岂能任由他埋没了。”
这样的书本该荐给那些有清流名望的翰林学士等辈,可惜他们锦衣卫与清流天生的不对盘,他要是贸贸然去向人推荐,反倒伤了崔燮的声望。
说来说去,还是怪崔郎中给他拖到了这把年纪。
若在十岁之内,直接举荐给皇爷,送进国子监或顺天府学读书又有可难?可十五岁终究是大了些,江南才子中,这个年岁考上秀才的也不新鲜,一个童生试也没考过的白身少年,皇爷纵然知道了,也未必肯召他进宫奏对。
他想得有些投入,双眸微微眯起,上弯的唇角也抿平了,半合的眼眸间便透出一股凛冽的光芒。谢管事简直以为他要杀人夺子,急的劝道:“崔公子的事自有他老子娘打算,大人合他非亲非故的,又不是没帮过他,怎地就这们上心了?”
是啊,非亲非故的,只不过见了两面,何必这么操心。
谢瑛看着地上那两摞书,眼前闪过崔燮稚嫩孱弱的模样和与面容不符成熟气质,轻叹一声:“他没了亲娘,老子又靠不住,我不替他打算还有谁替他打算呢?当初父亲在万全都司身故,咱们府上艰难的时候,还不是赵大人提携我才有今日。得帮人时便帮一把吧。”
他拿着一本《四书对句》离开,剩下的叫人替他收到书房里,吩咐管事:“替我辞了两天后的聚会,就说我得了一本神童书,见人家十五岁的童子都能通四书,也激起读书的心气儿来了。”
谢瑛要闭门读书的消息很快便在锦衣卫两司十四所传开,同僚、下属奇怪不说,几位同知、佥事听说这事,私下也不免八卦几句。过不多久,连权知锦衣卫事的怀宁侯孙泰都传儿子过来问了一句:“他一个见任职的卫所千户,闭门的读什么书?难不成还要考进士?”
孙应爵道:“我哪儿知道,只听说他看了什么神童写的四书,自己就想发奋读书了。这年月神童是过不了几月就出一个,谁知道哪儿来的神童书呢。再说四书五经有什么好看的,外面现在都看崔美人儿的……”
孙泰待信不信地说:“不就是那个四美人合集吗?后军都督陈瑛家还有他的大图呢,我看过了,也就……倒也是挺好看的吧,他可真看那个看入迷了?那再好也是纸人儿,还不如正经说个大家闺秀成亲呢。”
“是随书赠的四幅大图吗,儿子也集了几套成套的,父亲若喜欢,儿子回头便送父亲一套把玩。”孙应爵笑道:“谢瑛倒是不大看那个,谁知道他看的什么书。父亲敢莫是想给他做媒了?是谁家女儿,容貌如何,配得上他么?”
孙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就知道好看不好看。人家都替皇爷办了多少差,还知道念《四书》,还要求上进,你干过什么!你至今出过京么?看你这样子,将来能成什么气候!”
将来能成什么……当然是继承怀宁侯府了。
孙应爵暗地撇了撇嘴,面上老老实实地,垂头肃手而立,说:“父亲放心,我找个时机问他一句。你老要是给他相了哪家千金,也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跟他透个底,好叫他高兴高兴。”
他自己也好奇谢瑛这种连《联芳录》都不上心的人能叫什么样的书迷住,便捡了日子去谢府问他。
却不想他去的时候,谢瑛却不在家。谢管事将他让到花厅,亲自端了茶上来,告诉他:“我们千户看神童书看的入迷了,这两天满心都是那书,回武学拜访教谕去了。”
孙应爵支着眼睛问:“他还真打算考进士哪?这们大年纪,好好成个亲,生几个大胖小子荫袭他的武职不好么!他这么上进,倒比得我不行了,那天我爹听说他读书,可是差点儿就上鞭子打我了!这是哪个神童,直是个索命的冤孽!”
老管事也觉得冤孽,可是想起墙上那张宝像庄严的观音像,又不敢往恶处想,心里暗念了声佛,无奈地说:“可不就是云南司崔郎中家那位旌表了义士的大公子,我们千户与他也是缘份忒深,大事小情都要关照着。”
孙应爵哪里在意一个小小的义士,想了一下没想起来,便浑不在意地说:“你们谢大人真个要当文人了。罢了,你也别备茶了,我去看看他。”
他翻身便去了城东武学,看门的军士都认得他,连忙迎上前问:“世子今日也来了?敢莫是知道了张尚书下武学来,也想听听他会讲?”
孙应爵笑骂:“我都什么年纪了,又不是都指挥,还回来听这训诲?你们见着谢千户不曾,我过来寻他的。”
两个军士笑道:“回世子,谢千户早上就来了,此时还没走,世子不妨进去寻他。”
孙应爵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他们,随意指了个人引路,整整衣冠,大步流星地进了武学大门。学里此时已经散了会讲,下学的幼官和武将子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练武,有认得他的便上来行礼。
他随手还礼,忽见有相熟的教谕过来,便上去见礼,问道:“先生今日可曾见过谢瑛?知道他往哪儿去了么?”
那教谕也客客气气地拱手答道:“谢千户散堂后与张尚书一道走的,世子若寻他们,便到讲堂后厅看看。他如今学问精深了,竟能跟张尚书聊得起四书,真难能可贵。”
孙应爵听得牙疼,连忙跟他分手,找到讲堂后面,正见到谢瑛和张尚书在门口说话。张尚书手里还拿着本薄薄的书,封皮上印着打眼的《四书》,底下还有什么字被他手指压住了,看不清楚。
张尚书温煦地说:“我做左侍郎时便在这里升堂会讲,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一片向学之心。如今的武职子弟和幼官们可比不得你们当年……”
谢瑛垂眸微笑着说:“下官当年也是浑浑噩噩,只读《武经七书》《大诰武臣》时用心些,哪里知道圣贤之书的好处。若不是后来见那位小友读书勤苦,也生出自省之心,又怎会重燃向学之志。今日我将这些书送到武学来,也是盼着更多子弟能出勤学之心,不只作一粗鄙莽夫。”
第46章
张尚书赞许地说:“合该如此。先帝正统年间使成国公置武学教导军官子弟, 又许武学生和儒生一般科考入贡, 就是为的叫他们读书知礼。这些子弟虽有些微末职荫,又岂能抵得上正途官员的前程?回头我与林大人议一议, 着实抓抓武学风气, 从严奖罚, 俾使其等通晓圣人微言大义,熟习韬略, 谋勇兼资。”
谢瑛赞同地说:“尚书关爱, 是这些生员的福气。”
张尚书摇了摇头:“福气什么,若真从严查考下来, 他们还不知怎么恨我呢。不过武学风气是不如从前严整了, 生员怠惰进学, 有至于《武经七书》都不能通解的,出操也不勤勉——今日我下学稽查,竟就查到了十余个年长的幼官与应袭子弟逃学。也是该重重地惩处他们一回,以正学风。”
谢瑛拱手笑道:“那下官就不耽搁大人的正事了。”
张尚书微微点头, 低头看见右手握着的那本书, 不禁低叹一声:“一个乡野间未入学的少年尚肯钻研经书, 这钦命建的武学,选的进士作教谕,却教出些庸劣生徒,实在令人心惊。这些书回头便教他们放在讲堂里,让那些生员出入看着,也好长些知羞惭、图上进的心!”
谢瑛双眉一挑, 似是错愕地说:“这个崔燮并非乡野中人……”
张尚书缓缓摇头,指尖按着书签上那行“迁安崔燮编录”,看着他说:“他不是见住在迁安县里?不是正随乡间秀才读书?灵草也要生在山野间才叫祥瑞,若是长在钟鼎之家的,不过是庭兰玉树,也不觉新鲜了。”
谢瑛若有所悟地看着他,张尚书的笑容便深了些,看着那本书说:“他既是在县里编出这本书,便足以作武学生员的榜样,与他是谁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他把书卷成筒,敲着掌心悠然回了内室。
谢瑛在他背后侍立着,到他进去了,才微微吐了口气,转身离开讲堂。到得堂外便看见来寻他的孙应爵,拱手招呼了一声:“孙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