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做好了之后, 李晏和金吾右卫都指挥佥事之孙张泰、锦衣卫带俸都指挥佥事昌佐之子昌靖三个弱冠的武生员就逃了下午课, 换上新衣裳跑到国子学外炫耀。捱到国子监散学的时候,仨学生一道穿着新衣、骑着马鬃都编得整整齐齐的高头大马, 堵在国子监大门外炫耀。
都是十八、九岁, 俊秀风流的公子, 骑着马拦在国子监青衣方巾的人流中……
光从衣着上,就把监生们都比下去了。
李晏享受着那些监生艳羡的目光,周围行人的赞叹,渐渐又觉得心意不足, 回首问张泰:“咱们打扮得这么整齐, 就为了叫这些老监生看么?咱就是不打扮, 也穿这么一身儿青站在门口都比他们强啊。”
张泰还沉浸在被人惊艳的快意里,拿鞭子指着人群说:“这不也有年轻的?不都老。就是年轻的也不如咱们好看,你看那几个头巾上镶玉、袖口绣花儿的,也着意收拾了,还不是差着咱们老远。”
李晏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咱们穿得齐齐整整的, 打扮得跟亲兄弟一样,就叫那些不知哪个乡里贡上来的监生看也没什么意思,得叫那个……”
“叫那个神童来!”昌佐替他说了:“得叫他看看,他会做衣裳有什么用,会逼着咱念书有什么用,他长得平平,又是个穷酸,凭什么攀附咱们将官子弟。”
李宴拊掌道:“正是!咱们又不打他又不骂他,就叫他出来看看咱们武学生的品格,看看谢大哥跟咱们的交情,臊臊他而已,这旁人能说什么?”
他们在国学门外张了一阵子,也没见哪个像神童的,便随便拦着路过的监生问,认不认得一个新进国子监念书的,约么十六七的乡下神童。
监生们叫他们问得一脸茫然,都不知道是哪个神童。李晏也觉得这么问不成,扔下手里的监生回身低声问张、昌:“我也没看堂上摆的那破书,只记得他叫崔某了,真个叫什么来着?”
张泰道:“叫崔燮,我看了,跟谢师兄的姓是一个音,怨不得谢兄高看他一眼。”
崔燮在国子监还是有些名声,有人以为这几个是来寻仇的,听了他的名字,摇着手说不认得,回头便跑去助教值房找他,又将此事报告给先生们。
他们问了半天也没问着人,只好自己接着往门里找,不知找了多久,终于见着国子监大门内有个看起来只十六七,叫周围老监生们衬得极稚嫩的学生,不管是不是的,便提缰逆着人流奔过去,冲他叫了一声:“崔燮!崔燮!”
那学生愕然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李晏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狰狞的白牙,提缰走向他:“你就是崔燮?就是那个折腾了老子兄弟们一年多的迁安神童?”
周围一片哗然,有人说着“不是”、“不是吧”,“找崔燮吗”……
唯独那小监生扬着脸看他们,仪态沉稳,神色沉稳,淡淡地说:“不知几位来国子监寻人是为何事?若有什么问题,不妨进来请教官做主调停一二。”
他身边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监生皱眉道:“子充莫和这样的人说话,咱们回去请司业大人作主。”
张泰、昌靖两人跟在李晏身后,皆是居高临下,傲慢地瞥着他们:“怕什么,爷还能打你个弱书生么?也没别的什么事,只想叫你看看,这衣裳眼熟不眼熟,好看不好看?”
小监生叫同窗护在身后,脸上却仍是平静如常,上上下下看了他们半天,板着脸说:“在下已经看过了,三位还有别的事吗?”
李晏本是来堵心崔燮的,可自己表现这么半天,“崔燮”却连个眼神儿都没变。这么一个古板无趣的书生,炫耀也炫得没意思,又是圣上送进监里的人,打骂不得。
他竟也不知怎么对付他了,只好嘴上啧啧两声,不屑地说:“你以为爷真把你放在心上,特特地跑到国子监来羞辱你的?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顺便叫你出来看看,你特地给谢师兄做的衣裳,他跟我们这些兄弟一点儿不藏着掖着,先穿给我们看的,还叫我们做着穿了。姓崔的——”
那年纪大些的监生冷冷道:“几位找错人了,敝叔侄姓费,不是姓崔的。”
不姓崔你们堵在大门口这半天做什么!不姓崔你们看我们新衣裳干什么!
张泰怒道:“我们找的是那个迁安神童,你跟着掺和什么!”
费宏瞟了他一眼,扯着叔父的袖子说:“方才三位奔到我叔侄面前,我们当然要停下来看看。现在也看够了,崔案首也不在,我等要回去了。”
“等等!谁许你回去了——”
“是何人在国子监门外喧哗!”一声怒喝从门内传来,随之出现在门口的却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官员,身着青衣,神仪气度却不逊于朝堂中人,身后还跟着一群青衣小帽的斋夫。
李晏等三人不想能召来国子监的教官,下意识退了两步,但想到这教官也不认得他们是武学的在校学生,又涨了胆气,答道:“我们没有喧哗,只是来看一位相识的监生,请他看看我们新制的曳撒。分明是这些监生在喧哗!”
那官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跑边问:“你们跟谁相识?相识的连人都能认错?”
李晏三人刚做得了新衣裳,兴冲冲地逃了课跑来朝仇人炫耀。结果炫错了人不说,还叫国子监的监丞官和斋夫堵住,实在是委屈难言,恨恨地叫了一声“崔燮”——
斋夫背后忽然有人答了一声:“我是?”
三人心里一阵激动,凝神朝声音传来处看去,只见一个青衫方巾的少年站在斋夫身后,正仰头看向他们。
那少年个子稍矮,叫一排身高力壮的斋夫挡着,不算特别显眼。但一旦见着了他,四周挡着的人就都像蒙了模糊的细纱,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到他身上,难再挪开。
他就戴着最平凡的方巾,穿着没有纹绣的青色绸衫,腰间系只着一条皂绦,腰勒得也不甚紧。可那身衣裳在他身上就特别服贴,衣摆只是贴身垂着,却衬的人修长挺拔,似乎比撑成伞状的马面裙更显身条儿。
他们穿着簇新的团花曳撒,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坐在马上,却觉得自己这一身儿比不过那个乡下书生的青衣……
究竟为何来的这一趟?
李晏只说了一句“你就是那个迁安……”就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
要夸他?那是打死都不能夸。这人害他们被迫苦念了一年书,不说仇深似海,也不是轻易能翻篇儿的。
要嘲他?可人家的模样身条摆在那儿,嘲讽他穿得寒酸,自己这穿着好衣裳不及人家的监生服好看的又算什么?
他说不出话来,崔燮却说得出。他知道这三人约么是来找茬的,但看着这三人身上的衣裳就觉着高兴——毕竟是谢千户先穿了衣裳,还穿得那么好看,才能叫别人都跟风做起来的。
他从斋夫身后挤出来,对那三人说:“在下便是迁安崔燮,几位寻在下有什么事?”
那三人正看着他出神,一时说不出话来,费宏便走得稍近了些,跟他说了数日以来头一句话:“他们说要你看他们的新衣裳。”
看衣裳?不是来找他的麻烦,而是……爱特原设计师求认领么?
“原来如此,多谢费兄。”崔燮朝着费宏拱了拱手,费宏也随即还礼,与他同行的叔父朝着崔燮点了点头,算作致意。
李晏此时却不想叫他看自己的衣裳了,拉着缰绳想要离开,那马扬了扬蹄,尚未转开,却被一只手安抚下来。
崔燮已站在他马前,抚着马的额头,长辈般宽和地说:“三位的衣裳做得都很好看,若是腰缝得再高些就更好了。若是怕家里人改不好,也可去皮匠胡同寻于裁缝,我那件就是请他家做的。”
像谢千户那样天生腿长的人不多。要显出长腿来,腰线就得提高些,用革带压住,也能从视觉上拉长比例。革带系得靠下,就显得腰长腿短了。
三个武学生原以为自己是来羞辱人的,结果反而是先从外表上输人一头,又受了设计大师当面教导,内心十分复杂,拨着马灰溜溜地要走。
林监丞也看这三人的行事莫名其妙,见他们要走,便叫住他们问:“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父母是谁?在国学门外闹事,岂能这么容易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