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从善如流道:“那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尹凤至道,“是你的师弟,余潇。”
方淮挑了挑眉。
“你们师兄弟俩都很难掌控。”尹凤至在他身边走动道,“最开始我很头疼。余潇那样一个人,倘或他有心,或是受人驱使,极有可能打乱我们的计划。这样一个难以掌控的变数,真是让人坐立难安呢。”
“但是后来我发现,掌控了你,就相当于掌控了余潇。”
方淮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尹凤至只是看着他微笑。恰巧在这时,石室外有人来道:“大小姐,东西备好了。”
“拿进来吧。”
方淮看着那侍女端着一个木盘进来,托盘里有一个小瓷瓶,一个碗。
两样物事摆在方淮和尹凤至面前,方淮看着那碗里,有一粒深蓝接近漆黑的种子,表皮光滑。
“此物方公子应该不陌生吧?”尹凤至笑着,端起那个小碗放到方淮眼前,“傀种。不过比起当初在珞珈山下给各家弟子的劣等傀种,这可是最上等的。”
“方公子只知道劣等的傀种可以把人变成傀儡。但上等的不一样,方公子吃下这枚傀种后,身体不会有丝毫变化,但无论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会很听话的。”
“为了防止你体内的龙血抑制傀种的效力。”尹凤至拿起小瓷瓶,将里面的猩红液体倒入碗中,“这是从许榕声身上提炼的龙血,混合了符水。”
方淮看着那粒傀种慢慢融进了血水中。
两个侍从上前,一个按住方淮的头,卡着他的下颌逼他张嘴,一个端起那碗血水,给他灌了下去。
方淮感到那腥冷甜腻的血水滑过他喉咙,到了胃袋里,侍从松了手,他低下头,用力咳嗽起来。
这时尹凤至的手抚上他的脸,注视着他的双眼,她的手指冰冷得像蛇一样,那鲜红的唇吐出四个字。
“杀了余潇。”
祭坛之外,余潇布下的屏障之内,已成了一片废墟。
尹梦荷躺在废墟里,美艳的一张脸上尽是血污,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完好的地方。
余潇浮在半空中,他也不是毫发无伤,一身黑袍也都破破烂烂。但这一场打斗已经分出胜负。
尹梦荷虽成了这副模样,却哈哈大笑道:“可笑,可笑!武夷,当年我败给了你,如今,又败给了他!”
方淮在地底,他在他身上留了一缕元魂,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危。余潇掌中聚起魔气,打算最后给她一个了结。尹梦荷这样高傲的人,输给了他,自然睁着眼坦然受死。
然而此时此刻,祭坛的地底下却突然传来一声悠长浑厚的凄啸。那是兽类濒死的啸声,声音直达天际。
尹梦荷淡漠地看了那祭坛一眼:“失败了么?尹家人,就是太异想天开。”
她看向余潇道:“还不动手?”却眉头一动,看到了余潇身后远处呆站的几个人。
方才他们打得激烈,余潇的屏障破损了几处,于是有人听见那啸声赶来了。
赶来的几人身着昆仑弟子服色,一人为首,他身后有人终于发出惊叫。
“魔修,丁师兄,是魔修!”
第93章 睢阳风雨(三)
方淮从昏睡中醒来。他仍然被绑在椅子上,四肢冰冷麻木。
石室内已经空无一人。
他这才想起来他昏睡前发生的一切,以及他是被那一声凄厉的长啸惊醒的。
那应该是即将破开封印的魔龙发出的。看来许榕声成功了。
方淮心中一颗大石落地。可当他低头看到脚边的匕首时,他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他被尹凤至喂了傀种,尹凤至对他下了命令,杀了余潇……
余潇会来吗?会来这里救他?
方淮眼前不由得浮现起那一连串画面,余潇到这里来,找到这间石室,看到他,上来替他解绑,而他手脚松开之后,捡起地上的匕首,插|进余潇的心口……
方淮咬了咬牙,环顾四周,使劲挣了挣,精铁锁链没有丝毫松动,只带动了椅子晃了晃,如果摔到地上,反而更加不利。
他看着地上那柄匕首,陈旧而脏污,上面刻满了晦涩的符文,这会是柄什么匕首?尹凤至既然把他留在这里,放了这匕首在这里,就一定有把握他可以用它杀了余潇。
不行。他不能杀了余潇。
方淮心中生出一丝慌乱,又挣扎了一会儿,但这锁链是件法器,他越是挣脱,就越感到身体的虚弱不支。
那种慌乱在他心头扩散。方淮咽了咽干涩的喉头,眼前又浮现他想象的画面。
他恨余潇,是的。他们有仇有怨。但是方淮从来想的只是在公平的战场上和余潇分个胜负,他从来没想过要余潇死,而且是死在他的手里。
他从来没有像仇人那样,咬牙切齿地希望余潇痛苦或者遭遇不幸。他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从头至尾,他最大的复仇,无非是堂堂正正地击败余潇。
而让余潇死……
方淮感觉身体战栗了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一旦想到余潇会死,甚至只是想象自己用匕首插|进对方胸口的画面,他就感到无比的恐慌。
他眼前闪过九个月前,余潇在他屋子里半跪在地上,抬头看他的眼神。
他垂着头,呆住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停止了思考,而当大脑重新开始运转时,他止不住苦涩地笑了一声。笑声响在空荡荡的石室中。
原来如此。原来他早就心软了。
他坚持自己不应该原谅余潇,可心里呢,早就对他没有恨意了。
如果当初对他做出那些的不是余潇,而是其他任何人,他会怎么做?他会那样心平气和地对那人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他只怕连和那个人踩在一块地上都觉得恶心。
原来早就,早就……
方淮闭上眼,一刹那眼眶泛上来一丝酸意。
沉重的石室门发出一声巨响,轰然倒在地上,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方淮猛然扭头,像看噩梦一样看着来人。
“师兄。”余潇对上他的目光。
方淮全身绷紧了,摇头道:“你走……”
“我知道,我会走的。”余潇来到他面前,伸手打算捏断他身上的锁链。“我替你解了绑就走。”
“滚开!”方淮使劲全身力气躲开他的手,整个人重心不稳,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
余潇的手僵在半空。方淮怒道:“我不要你替我解绑,你现在就走,现在就走!我会……”
杀了你。
他说不出那句话,说不出那件事,“杀了你”三个字涌到嘴里,舌根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嘴巴也动不了。方淮感到一丝绝望。
“滚!”他只能用低哑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地吼道。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狼狈。
余潇走上前,扶住他的双肩,方淮徒劳地躲避了一下。他全身都动不了,只能眼看着自己又被余潇扶了起来。
“师兄。”余潇俯下身,方淮露出躲避洪水猛兽的表情,喃喃道:“别动我的锁链……”
“师兄,你哭了。”余潇抬手,屈起指节轻轻碰过方淮的眼角。
方淮再要张口,发现自己连话也说不出了。然后他听见“咔嚓”一声,自己身上的铁链断了。
方淮看着余潇,余潇指尖又点了几下,他手脚上缠绕的铁链断成几截,从身上滑落下去。
余潇再抬头,看见方淮的眼圈红了。
他心口又泛起那种刀割般的痛楚,直起身道:“我……这就走了。你可以在这里多留一会儿,正道的人马上赶来了。”
说着余潇转过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人喊道:“余潇。”
他回头,只见方淮低着头从椅子里起身道:“我还有话和你说。”
余潇又转过身去道:“什么……”他瞳孔一缩。
匕首插|进胸口,刀刃刺进肉身,发出简单沉闷的“噗”的一声。
血从衣裳里面洇开,和苍白的脸色对比,太刺眼了,从没有这样刺得人眼睛发黑。
“师兄!”
他把往前倒下的人抱进怀里。
治愈肉身的术法,输入灵力、真炁,没有用。好像这人的身体是薄薄的一张纸,用匕首捅破了一个窟窿,就什么也装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