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心底一股寒气窜了上来。是谁,又是在什么时候,对他太白的弟子用这种阴毒的手段?
他拿出余潇给他的那一粒蓝莹莹的花苞,这是人傀种子接近成熟时的形态,离开了肉身,傀种已经死亡,但被它吸食的修士的神魂还困在里面。
他唤来亲信弟子道:“将此物送到含元殿魂灯前,养在上等玉精池中。”含元殿是温养太白门人受损的神魂的地方,将能够修复神魂的玉精泡在水中,再将修士的神魂放进去,经年累月的修补之后,神魂复原,便可以重塑肉身。
弟子恭谨地接过道:“是。”
方淮道:“再传话下去,所有近日来感到身体不适,尤其是感到精神恍惚、疲惫不支的弟子,还在这里帮忙的,或是在住处休养的,都到此处来。”想了想又道:“记得避人耳目,不要声张。”
弟子即便疑惑也没有多问一句,遵照方淮命令把话传了下去。
来的弟子共有九人,方淮拿出一个玛瑙瓶,其中的清液像是酒又像是花露,他拿小碗倒了一碗,命一个人喝下去。
只见那人喝下去片刻,忽然面色紫涨,欲做呕吐,方淮道:“不要忍着,吐出来。”
那弟子弯腰张嘴,修士辟谷,胃袋也该干干净净吐不出东西,但他干呕了一会儿后,忽然吐出一团扭动虬结的东西,像虫,又像树根。
众人变色。方淮盯着那物道:“没错了。”
在人体内寄生的傀种,一旦离开肉身就无法成活,那短短一截“虫”在挣扎一会儿后,僵住不动,随即像树木缺水干枯一样变得干瘪,失去了生机。
方淮在旁边桌上给剩下的小碗都满上,让其他八名弟子喝了。果然,除了一个没有反应外,其余的人都吐出了傀种。
他猜测这些人还不是全部,还有一些人体内的傀种可能还没接近成熟,不会出现症状。
他看着这些弟子的脸,皱紧眉头思索:种傀人选择的母体,是从弟子中随便选取,还是会有什么规律?
站在他面前的九个人,要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都是如今太白较为优秀的弟子,但以“优秀”来判断是否被种入傀种,界限未免有些模糊。
他再仔细打量这些弟子,想起余潇说的,傀种成熟的时间“早则两三月,晚则四五月。”
两三月,四五月……
方淮的记忆追溯这些时间发生的事,忽然心头一震,再看眼前的弟子们,发现他们身上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被选去珞珈山寻宝一行的弟子。除了那一个没有反应的。
他眼前倏忽闪过几个画面,在珞珈山中,他手下不少弟子因为“瘴气”而身体不适,他去探望他们时,看到的手臂上的红斑……
方淮看向旁边的亲信弟子,他近来并没有不适,但方淮问道:“我记得在珞珈山的时候,你也因为吸入瘴气有几日不舒服?”
弟子一愣道:“是。但吃了师兄给的丸药,两天不到就好了。”
方淮看着他,将瓶中的清液又倒了一杯,递给他道:“喝下去看看。”
弟子不明所以地接过,喝下,不一会儿,弟子脸色一变,扶着桌沿弯下腰呕吐起来。
方淮道:“果然。”等弟子吐完了,他对众人下令道:“召集所有去过珞珈山的弟子到这里来。仍旧不要声张。”
之后的一切如他所料,方淮眼看着最后一名弟子吐出傀种,弟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难道这是有人在珞珈山动的手脚?”
方淮点了点头道:“只怕被动手脚的还不只咱们一家。”
傍晚,《逐莲华经》在各家各派修士的注目下,由钟离氏移交给了昆仑。移交过后,已到了掌灯时分,新郎入房掀喜帕的吉时到了。
方淮走入喜房中,尹凤至正盖着帕子坐在灯烛下,旁边陪侍着婢女。
方淮拿过喜秤,揭起帕子一角,只见其盛妆艳服,垂首低眉,好一位佳人。可方淮此刻不仅没有丝毫动心,而且隐隐感到这一片温香软玉后的危机。
一切不过是他的猜测,人傀之事已经禀报了外公,太白的隐患暂时是剔除了。他暗派人去告诉了月枯真人,送去了剩下的解药。本打算给各家各派的人也提个醒,但外公劝他不要这么做,一则人傀的主使者还没有查出,尚不知其人在何处,既然傀种之事发生在珞珈山中,那么有可能下手的人就藏在各家各派之中,这样做反而打草惊蛇。不如明早等众宾客离开碧山之后,再派人去告诉,让人留神各家对此事的反应。
二则他是今天的新郎,拜堂之后却没怎么见人影,已经让尹家人有些不满了。还是先当好新郎,人傀之事由他的师叔们来查。
三春真人的话倒警醒了方淮。他记得在珞珈山中,昆仑弟子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当时和他们同行过几天的有钟离家和尹家,如果要暗中动手脚,这两家无疑是最有利的。
尹氏……
方淮看着眼前端坐的尹凤至,微微笑道:“大小姐。”
尹凤至抬头道:“都已经拜过堂了,还称我为‘大小姐’么?”
方淮笑道:“拜天地拜尊长,夫妻对拜,要心怀诚意才能作数,而你我虽说是为了家族门派考虑,实则心无诚意。我还是继续尊称‘大小姐’吧?”
尹凤至站起身,和方淮对视道:“看来凤至的确是蒲柳之姿,没有一处能让方公子喜欢的。”
方淮道:“怎敢这么说,是我太不解风情。”
尹凤至笑了一声,只不过没什么笑意,看着端来的交杯酒道:“既然心无诚意。交杯酒也要喝么?”
方淮端起一杯酒,对她道:“礼不可废。就算是祝大小姐心想事成。”
尹凤至拿过酒杯又笑了,这次的笑真了点儿:“我能不能心想事成,就看今晚了。”说着一仰脖,干脆地将酒喝完了。
方淮皱了皱眉,觉得她话中有深意,随即也将杯中酒饮尽。
两人将酒杯放回旁中,对立而视,方淮看了一眼那两名侍女,两人识趣地退了出去。
方淮抬手道:“大小姐请上榻。”
尹凤至道:“那你呢?”
方淮走到一边道:“我在这边躺椅睡下即可。”
尹凤至笑道:“真是君子。”于是上榻坐下。
方淮亦在躺椅上坐下,房中寂静了一会儿,只听见灯花爆开的声音。
方淮耳听榻上女子的呼吸声渐渐绵长,便知时机已到。走到床前道:“大小姐,大小姐?”
尹凤至一声不答,睡得沉了。方淮便在房内布下一层结界,从袖中宝囊拿出竹管笔和早就调好的朱砂,托着尹凤至一双纤纤玉手,在她手背上稳稳地画下雁姑教他的符文。
画完双手,又在额头上也画下相应的符文。最后一笔画完,三道符文同时放出柔和的光,朱砂渗进了女子白腻的皮肤内,不留一点儿痕迹。
做完这一切,方淮点起一炷香,随后便在床边静候。
约莫半炷香烧过,榻上女子杏眼一睁,对上方淮的目光。
随后她露出笑容。那笑容和尹凤至有些相似,却比尹凤至少一分深沉,多一分坦然。
方淮松了口气,也露出笑容。
小白站起来,看了看身上的凤冠霞帔,不由道:“哇,比我演出的戏服精致多了。”说着踩在长脚凳上转了一圈。
方淮笑着,看了眼继续燃烧的下半炷香道:“眼下是你待在她身体里的最后一刻,雁姑——就是我的那个朋友,她说你进入新的肉身之后,可能会休眠。”
“休眠?”小白问道,“我会睡多久?”
“视情况而定。”方淮道,“少的话几年,多的话一百年也是有可能的。”
“一百年!”
“放心,我和她会把你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修士的一百年,大概是凡人的十年差不多。”方淮安慰她道,“我们会照顾好你的,不用担心。”
“好吧。”小白想了想,露出一个笑道,“那我就是睡美人了?对了。”她认真地问方淮:“你给我准备的那个……新身体,是按照我本来的样子做的吧?”
她虽然和尹凤至很像,但还是有一些差异的。
“呃……”方淮道,“如果我对你的印象没有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