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坪上显得很安静,像是才发生不久的热闹不复存在。
沈灼突然就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陪他的母亲住院。
那时候他们很穷,根本住不起单人病房,也没有可以插队走后门排病房的钱,被本来在后面排队的几个病人抢走了好几次病房。
那个可怜的女人就在医院的走廊里临时的床位上躺了许久,本来就偏瘦的体型变成形销骨立,才终于等到了一张病床。
那张病床才刚刚死了一个人,其他病人嫌晦气不愿意住,所以才轮到了他们。
是走廊最尽头的一间病房,里面只有两个床位,小小的,摆了两张床之后就摆不下其他东西了。
不过房间外面就是医院的草坪,透过隔着护栏的窗玻璃看过去,偶尔可以看到在草坪里玩耍的小孩子。
房间的另一张床上是一个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老爷爷,瘦骨嶙峋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颤巍巍的给了沈灼一颗大白兔奶糖。
——那是沈非离开家后,沈灼吃到的第一颗大白兔奶糖。
真甜啊。
沈灼还记得自己小心翼翼的撕开包装纸舔了一口,没舍得全放进嘴里,握在手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将这颗糖放在哪里保存。
那个老爷爷已经站不起来了,护士更换大小便盆不及时,房间里便总是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臭味,幸好当时是冬天,味道虽然有,但总还没有那么难过。
“快吃吧……快吃吧……”老爷爷对沈灼摆了摆手,露出嘴里仅剩下的几颗牙齿,连声音也是颤巍巍的。
当时还很矮的沈灼扬起脸看着他,有些天真和好奇的道:“爷爷,你的糖是哪里来的呀?”
“我滴小孙孙给我滴哟……”老爷爷像是突然高兴了起来,连嘴角都笑得更开了。
沈灼当时在给母亲陪床,每天放学之后就要到医院来,医院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很少,每次都是一个人,显得孤零零的。
听到这个他很高兴,开口对老爷爷道:“好棒啊,那下次您孙子来的时候可以和我玩一会儿吗?我给妈妈擦完身子,再写完作业就可以出去玩了。”
“好啊,好啊……”老爷爷摸了摸自己白白的胡子,躺在床上慢慢像是睡着了。
沈灼一直在等这个老爷爷的孙子来医院看他,这样他就能有个小朋友一起玩一会儿,不像在学校每次都忙忙碌碌的,别的小朋友放学约他一起踢足球都没时间。
可惜一直等到老爷爷过世,他都没有见到这个老爷爷的孙子。
护士过来将老人的东西收拾在一个纸箱子里准备丢出去,一边收拾一边轻声念叨:“这老头子老糊涂久了,家里人就第一次来给掏了钱,后面都没来过,这欠的钱也没地方要了。哎!这种病人多来几个医院都别开了。”
沈灼的母亲就躺在另一张床上,她既没有看护士,甚至都没有睁开眼,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似乎在假寐。
沈灼怯生生的站在母亲的病床旁边,谨慎的看着护士将老爷爷的床铺清干净了,最后将已经残破的不堪入目的被褥卷起来,转身走了。
病房的门被重新合上,声音不大,却让沈灼硬生生打了个颤。
“妈妈……”沈灼记得自己下意识往母亲那边靠了靠,以往他这样做妈妈都不会理他,这次却非常出乎意料。
“别害怕。男子汉一定要坚强。”
头一次的,在父亲离开之后,母亲非常温柔的安慰了他,甚至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灼受宠若惊的看着自己的母亲,赶忙点了点头,擦了擦眼睛保证道:“妈妈!我会的!”
“真听话。”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对他笑了笑,似乎略微犹豫了一下,又道,“明天妈妈带你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那个年代肯德基还没有流行起来,在全民收入都不高的时代,能吃一次这种洋快餐对小孩来说有着莫大的诱惑。
沈灼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妈妈,发现她真的没有要打自己的意思,才小小的点了点头,用低低的声音道:“如、如果可以的话……”
“好,现在去那张床上睡一会儿吧,今晚应该不会有新的病人来了。”妈妈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像小时候那样哄他道,“老爷爷不会怪你睡他的床的,去吧。”
病房真的很小,自从给母亲陪床以来,沈灼便只能在旁边搭了一张小小的地铺。
冬天地板很凉,南方又很潮湿,沈灼偷偷的看了一眼母亲旁边的那张病床,小心翼翼的躺了上去。
第二天,母亲真的带他去吃了肯德基。
对于儿时的沈灼来说,那真的是一家好大好大的店,有明亮洁净的墙壁,还有笑容可亲的哥哥姐姐。
他吃了汉堡,可乐,还有薯条。
“妈妈,你也吃吧。我们一起吃。”沈灼将灰色的盘子向桌子中间推了推,动作很轻的取了一根薯条,像是怕弄坏了包装袋。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已经很瘦很瘦了,为了今天出门她特地早起打理了自己一番,穿着藕粉色连衣裙,脸上还化了妆。
妆容将病态压了下去,除了瘦的皮包骨头,沈灼依旧觉得今天的母亲很美。
像是回到了他在幼儿园时期那个经常会带他去公园的母亲。
“妈妈不饿,你快吃吧。趁热吃。”女人似乎翻开钱包数了数里面剩余的钱,然后转过来看着沈灼,“好吃吗?”
沈灼猛地点了点头:“好吃!”
“好吃就好……你要好好吃饭,快快长大。”她伸手摸了摸沈灼的脑袋,力度很轻,也很温柔。
那一天,母亲真的又带他去了公园。
自从沈非走后,沈灼再也没有来过公园。
几年的时间公园像是重新装修了一遍,漂亮的沈灼几乎认不出来了。
两人从下午一直玩到黄昏,沈灼两个脸蛋被风吹的红扑扑的,走出公园门的时候他鼓起勇气,伸手去拉母亲的手。
以往母亲都会甩开他,没有想到今天竟然拉到了,而且母亲还弯下腰,取出纸巾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回去吧。”
母亲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沈灼诚惶诚恐的跟着母亲上了车,他其实想问问妈妈以后还能不能再来公园,但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公园离医院不远,回去的时候天还没有黑,沈灼和妈妈一起走进那间小小的病房。
医院的灯都是灰蒙蒙的,这间病房又是老病房,最老式的灯泡一开,有几只飞蛾在试图钻进去。
母亲拉开了病房内的窗帘,夕阳的余晖中还有几个医院里的小孩子在外面修剪过的草坪里玩的很欢,不只是医院家属的孩子还是小病号。
二十多年前环保意识还不清晰,母亲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便对一旁的沈灼道:“今天没其他事了,你也出去和他们去玩一会儿吧。”
“可是……”沈灼想说他今天已经玩的很好了,可以用这段时间陪陪母亲。
站在窗边的女人却很坚决,她走回床上躺下了,像是又恢复了以往最常出现的那种样子。
冷漠,厌恶,而冰冷。
“出去玩一会儿吧,我累了,需要一个人休息一会儿。”
沈灼低低的“哦”了一声,将自己的小外套重新穿上,轻轻推开门:“那妈妈,我玩一会会儿就回来。”
床上躺着的母亲淡淡的“嗯”了一声:“注意安全。”
沈灼点了点头:“妈妈你记得盖上被子,我出去了。”
那是他和母亲的最后一次对话。
小孩子能玩一会儿总是很高兴的,他和其他小朋友做了捉迷藏的游戏,也不敢玩很久,一个小时就重新回到了病房。
妈妈躺在床上,他喊了好半天,都没有得到回应。
小学的孩子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死亡,却似乎又对定义稍感模糊,直到他叫来护士和医生,这些人才告诉他母亲已经过世了。
自杀,敌敌畏。
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条长裙,用这样一个名字最难听的农药送走了自己。
也许是看沈灼太可怜,医生和护士将母亲抬走之后便帮他一起收拾了母亲的遗物。
陈旧的衣服,当铺的当票,和钱包里的几张新票子。
原来一生也就是这样过来的。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手背上泛了起来,沈灼终于抽回了神儿,低头一看,吊瓶里的液体已经没有了,鲜红的血正顺着透明的管子倒吸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