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是淡淡墨香,和着一点倒在地上的茶香气,气氛却凝固又压抑。
良久,皇帝才支撑不住了似得,扶着桌子的胳膊肘一软,往后坐回了椅子里。
他偏头重重咳嗽了几声,撕心裂肺,像要咳出血来。陆质微微动容,开口要问,大太监正好重新送了一盏茶进来,伺候皇帝润嗓子。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重新平定呼吸。
他丢开批注的朱笔,叹了口气,用无可奈何的语气对陆质道:“过了这么长时日,朕才知道,原你还在为那侧妃的事置气,是也不是?”
陆质道:“儿臣不敢。”
皇帝道:“当初你说要查,有谁拦着你么?朕不是放手让你去查吗?从你皇祖母宫里揪出去打死多少人,你的面子还没找回来,你还不满意?”
陆质又道:“儿臣不敢。”
“你起来,去那儿坐着。”皇帝指指一侧的椅子,“老四,你不小了,怎么还同不懂事的孩子一般。你是朕看重的皇子,是个王爷,即将要封太子。若不是你一直拗着不娶妃,谁想的起来,要去碰你的侧妃?”
只说了几句话,皇帝便又开始呼哧呼哧地喘。
陆质跪着不动,他定了定,才接着道:“为了一个侧妃,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你若真的心疼他,过刚易折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他苦口婆心,却看陆质面上似乎是闪过一抹笑。
“儿臣……儿臣不知怎样算刚,又是怎么样算过刚。只是儿臣这样,实在称得上是窝囊,父皇莫污蔑了刚这个字。”
他双目下垂,并不与皇帝对视,跪着也端正,一派谦和,应对一两句语气也是淡淡的。
却就是这幅姿态,将皇帝又再气的按胸重咳起来。
“逆子,你到底知不知错?!”
陆质道:“折子上所言,桩桩件件俱是儿臣所为,请父皇责罚。”
“陆质!”皇帝恨极又气极,脱口而出道:“若是你母后还在,看你这幅模样,也要被你气死!”
陆质眉头微蹙,眼见的沉了脸色。皇帝也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咬紧了牙关没再说话。
“父皇一早就知道吧。”久久的沉默之后,陆质淡声道:“四个皇兄惨遭毒害,究竟出自谁手,早在二十年前,父皇心里就清楚明白。可若不是多氏恶女自己招认,父皇什么时候才肯为母后正名呢?”
皇帝自己做皇子时,非嫡非长,全因娶了权臣文丞相的孙女,才被文家以一己之力送上了皇位。
通往皇权的路途最不乏鲜血和阴谋,文家举三代之力助他成事后,年轻的皇帝却对文相的城府和他们在宫里弯弯绕绕的势力生出了忌惮之心。
而当时朝上可与文家一争高下的只有多氏,祖上是商贾之家,富可敌国,身份却没那么尊贵,肯对新帝卑躬屈膝。
陆质的母妃在他登基后便被马上封为皇后,后来熙佳与文旋一同进宫,前朝和后宫,却依然像是被文家紧紧捏在手里。
卧榻之上已有他人酣睡,皇帝夜夜辗转反侧,心提在半空中,落不到实处。
第一个皇子染风寒去时,没什么人往阴谋上想。可第二个皇子出生不到五日便没了,皇帝的大太监顺藤摸瓜,牵出来的人是熙佳。
可是他若惩罚熙佳,谋害皇子的罪名要株连甚广,多氏立起来不到几日,还是风雨飘摇之际,皇帝犹豫再犹豫,最终竟忍了下来,只做不知。
而文旋姐妹做闺阁女儿可以,而要她们执掌后宫,首先心便不够狠。亦天真到想不到那一个个死去的皇子,其实是悬在她们头上的一柄利剑。
等第四个皇子闷死在襁褓中,杖毙三十几个奶娘宫女后,太后动怒要他彻查时,皇帝才从混沌中醒过来。
可为时已晚。
他做了一件错事,后面要用无数纰漏来还。
两个人从他做皇子时,小小年纪便做了夫妻,皇帝对陆质的母后是有感情的。
只是皇权令人迷惑,他好像只是晃了晃神,那个温婉的女子,便成了偌大皇宫里微小的一缕冤魂。
“父皇既可与谋害自己四个亲生骨肉的女人同床共枕二十余年,也可亲手送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儿子去……您等到文家独大的僵局破解,等到多氏没落,又等到朝上青年才俊辈出,儿臣始知龙袍难穿,龙椅难坐,皇帝难为。”
陆质道:“儿子不孝,实在不是那块料,有心无力,恳请父皇为天下苍生考量,另择良选。”
皇帝先发作了一通,又被陆质勾出这样的事来,再也支撑不住。
他颓然陷进太师椅中,眼角松松垮垮的耷拉下去,老态毕现。
陆质一鼓作气,最后再加一码:“母后去的那样早,儿臣……其实不太能记起她。但皇兄常与儿臣说,她人很温柔,从不高声讲话,见他调皮,也只笑着去抱他。父皇刚说若母后在,若母后真的在……儿子做不到的事,她定不会强求。”
夕光从窗框映射进来,洒下满地橙黄色的余晖。
春日晚间的风依然很急,乌拉拉带过树梢,引得刚生出来的嫩绿叶片唰唰作响。
皇帝起身,到陆质身边缓缓弯腰,从他手里拿过那两封折子,又转身一步步坐回了椅子上。
他额上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脸色蜡黄,细看才知道,竟已是久病的样貌。
皇帝坐下喘了一阵,低道:“宫门要关了,你去吧。”
陆质欲言又止,最后只应了声是,便往外走去。
皇帝在他一脚踏出门时开了口,慢慢地道:“你二皇兄……朕本意不是叫他去死。当年立他,是你母后临终所求,为保你和陆麟平安长大。”
只是觉得他为人中庸,说憨厚都有些不恰当,应是有些懦弱。若去了战场,身为主帅却表现平庸,被下属比了下去,便丢了颜面。更不说要是因瞻前顾后错失战机,一桩一件,便可将他从太子位上救下来。
却没想到他去了,就没再回来。
他唤作陆敏,可能所有的机敏便全被名字占了个干净。不懂得身为太子,命就是要比别人高贵些,用不着那么实拼。
陆质顿住很久,在迈步前道:“儿臣知道了。”
这一阵总是忙碌,陆质早归一日,便碰上齐木还在府里,陪着紫容,两个人在里间看孩子。
过了满月后,紫容的腿渐渐好了很多,可以让陆质扶着他走一走。
陆质进门时,他正面对门口在榻上盘腿坐着,满面愁容,手里抱着的一个在哇哇地哭,看襁褓的颜色,是安兰。
紫容见了他眼睛便亮了,道:“陆质,快,她一直哭,谁都哄不好,你来抱抱。”
安兰一声声哭的又细又奶,把人的心尖掐的酸疼。陆质赶着洗净手便去抱她,俯身在紫容额上轻吻一下,问:“是不是饿了?”
紫容摇头:“刚喂过,嘴里还往外吐奶呢。就是想你了。”
陆质连大氅都来不及解,便在地上踱来踱去地哄孩子。
安兰生的同紫容一模一样的两只圆眼睛里溢满水光,委屈的不得了。
陆质先将她晃了晃,又低头小心地在花瓣一样嫩红的嘴上亲了下,边在地上转圈边对她温声道:“乖兰兰,爹爹回来晚了,害的你哭,给你赔礼道歉,赔礼道歉行不行?咱们过了满月,是大孩子了,乖乖的,不哭,不哭……”
“你看。”紫容对齐木道:“不哭了吧?”
齐木回头看了一眼已走到窗边的一大一小,道:“豫王对孩子倒是有耐心,肯哄。”
紫容碰碰平玉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反正比我有耐心一点。”
遇上小花妖一直哭的时候,花妖没有办法,就跟平玉容易被姐姐带哭一样,鼻子一酸,也想哭了。
平玉头上戴一顶布老虎样的帽子,陆质抱着安兰靠过来,也发现了,问:“这是谁做的?精巧。”
紫容抬头冲他笑:“齐木给他做的,他还很愿意戴。抓下来玩儿一会儿,还得再给他戴上,不然就要哭。”
陆质笑着看了会儿平玉,对齐木道:“有劳了,多谢。”
齐木微微摇头,“哪里的话。”
说了两句,他便起身告辞。临走前抱着平玉亲了亲,脸上淡淡的,却又像透着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