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男子的话语无异于水面击石,再次引发一波躁动。
聂常海牵动嘴角,讥嘲道:“纪教主真是处心积虑,有备而来。”
“客气客气。”纪潜之寒暄道。
“就算是夏家人在这儿,又能如何?他同你一道出现,或许早就被魔教收买,特意诬陷夏有天!反正死人说不了话!”
聂常海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原本搀扶夏家少爷的人,下意识松脱了手。那夏家少爷被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聂掌门说的有道理。”
纪潜之抬手示意,下面又站出来两个其貌不扬的青年,手抬一方狭长木箱,置于台上。这箱子形状普通,与武器箱无甚两样,只不过更23 窄更薄些,混在人堆里倒也没被注意到。
“当年聂掌门与夏有天共同验伤,指证夏老阁主被剑所杀。”纪潜之俯身打开箱门,缓缓说道,“可是老阁主的尸骸上,却有致命掌伤。这事儿,聂掌门如何解释?”
说着,纪潜之竟然从箱子里拎出一架骸骨。
“莫要怀疑,老阁主的尸身仅此一件,绝无仿造。”
纪潜之开了个不咸不淡的玩笑。
聂常海当然知道骸骨是真的。他粗略扫了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真真假假的伤痕。这东西算得上是铁证,而他也无意辩解。
因为,他赢了。
“纪淮啊纪淮……”
聂常海叹息着,将嘲讽的神色隐藏起来,换上一脸痛心疾首,指着纪潜之失声喊道:“你这魔头可还有人性!竟然惊扰入土之人,老阁主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罔顾人伦,罔顾人伦!”
台下的夏家少爷登时扔了拐杖,踉跄着扑过来,没几步便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细碎的叫骂声开始出现。
傅明站在人堆里,闭了闭眼睛。
手里拎着骸骨的纪潜之有些莫名,但很快理解了聂常海的用意。
“啊,对不住……”
他放下骸骨,语带歉意地说:“我以为老阁主死不瞑目,哪怕重见天日,只要能查清凶手,便能从此安睡九泉。罢了……诸事明了,只剩聂掌门认罪。”
纪潜之猝不及防伸出手来,径直扼住聂常海咽喉!
“聂常海,你认不认罪?”
说那时迟那时快,原本神经紧绷的北霄派弟子纷纷抽出刀剑,将人群包围起来。由于观众太多,他们无法立即奔到聂常海身边。而比武只在擂台周围安置了十来名弟子,无甚利器,刚要上台营救,被纪潜之眼神一扫,竟不敢前。
聂常海没有挣扎,反而笑出了声。喉间力道加重,逼得他呼吸困难,面皮青紫,断断续续说道:“纪淮,你是不是傻?你真当……天下的人关心你家是黑是白?就算我认罪,赤鸦堂,夏川阁,万铁堂……他们所有人活该?你纪家十二口性命,抵得过你造下的孽债么?”
纪潜之眼神渐冷,忽听得耳边微弱人声。接着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四面八方。他转头望向台下,几乎每个看客都张着嘴,斜着眼,叫骂着相同的言语。他们脸上或恐惧,或兴奋,或心怀鬼胎,唯独没有歉疚与同情。
“……谁的命不是命?”
“纪家无辜,我们便不无辜么?为了陈年旧芝麻的事,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城北武馆……洛青城……”
“生一副好皮相,实则冷血心肠……”
……
“纪桐死了又如何?能养出这等恶鬼的门庭,何来冤屈!”
“你是恶人。”聂常海贴着纪潜之的耳朵,低声笑言。“你说的话,即使无错,也是错的。你做的事,即使有因,也将无果。这是你自己亲手造的业障,怨不得别人。纪淮,江湖本就如此。”
纪潜之不作声,沉默地看着聂常海苍老发皱的脸,猛然出手,一掌打在对方胸口。聂常海摇摇晃晃站稳身体,呲着糊满血的嘴,笑得愈发快意。
“对,就该这样,拿出魔教教主的样子……”
不远处站着的方何这时才醒悟过来,拔剑就要冲向纪潜之,横里突然闪现一道黑影,用长鞭缠住他的剑柄。来人身材婀娜,容貌艳丽不可方物,唯独眼神冰冷死寂。方何从未见过此等佳人,一时间心神恍惚,险些被她卸掉武器。
“你是魔教的……?”方何冷静下来,反手甩开长鞭桎梏,高声叫道,“北霄派弟子听令!魔教潜入阳泽山,如有遇见,格杀勿论!”
伴随着他的叫声,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突然发生混乱,数名江湖武人打扮的男女亮出兵器,跃至台前,干脆利落地解决了那几个手无寸铁的北霄派弟子。随后,他们背靠高台,作出抵御姿态,明显是要保护纪潜之。
聂常海看见徒弟被杀,依旧笑嘻嘻的,向后边退边喊:“抓住纪淮!铲除魔教!……为武林匡扶正义!”
抓住纪淮,铲除魔教——
人群越发躁动,隐隐有爆发之势。傅明拨开眼前阻碍的人,向纪潜之张开双臂,大声喊道。
“纪——潜——之——”
沉默而立的纪潜之回过头来,看见了下面的傅明。和其他人不一样,傅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傅明的眼睛里,也只装着自己的身影。
“纪潜之,我们回家!”
傅明的声音很干净,穿透嘈杂而令人厌烦的空气,落到纪潜之心上,像是轻柔的抚摸。
于是纪潜之笑了。
真真正正的,满足地笑了。
他没有再理会聂常海,纵身一跃,投进傅明怀抱。
魔教教主近在咫尺,人群中有人挥刀相向,也有人慌忙躲避。纪潜之随手抽出旁人腰侧的长刀,挡住攻击,另一只手握住傅明温热手掌,问道。
“一起回家?”
傅明扭断来袭之人的手腕,顺便也捞了把剑,点头笑道:“对,一起。”
两人再无对话。
他们牵着手,闯出定乾台,在白枭队伍的接应下离开阳泽山,逃离北霄派。一路上刀光剑影,大笑连连。
第69章 六十一
五日后。
纪潜之和明华交待完事情,回到软香阁的时候,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
上好的刺绣帷帐被扯得东一块西一块,胡乱垫在地上。金丝楠木的桌椅横的横,倒的倒,上面还沾着花生米碎屑之类的东西。满地都是摔碎的瓷片,浸在酒水里,折射出莹莹的光。程家晏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手里还抓着个酒坛,十足的醉汉模样。旁边坐着傅明,不知在和程家晏嘟囔什么。
纪潜之踩着碎瓷片走到程家晏面前,抬脚踢了踢。对方微微睁开眼睛,看清纪潜之的脸后,嬉笑道:“总算来了?我们等你大半天……”
纪潜之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微微皱眉,有些嫌恶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谁叫你同他喝酒了?”
“教主问得好。”
程家晏一骨碌爬起来,扶起把椅子,歪歪斜斜坐好,伸出食指对着纪潜之:“我为什么在这儿?还不是因为某人生怕比武暴露身份,玩的一手好绑架,害我在没吃没喝又冷又冻的破马厩里呆到武林大会结束!这也就罢了,还强迫我来魔教,哪儿都去不了,可怜我这鬼手程的名节哟……”
回忆往事,程家晏一脸悲痛。可惜纪潜之充耳不闻,径直转向旁边,俯身握住傅明冰冷的手。
“喝多了?”
纪潜之轻声问道,捏了捏傅明的手腕。他闻见刺鼻的酒味,从傅明身上散发出来,浓烈而辛辣。
“程大夫,我允你在教内自由行走,是看在师兄的面上。你自己嗜酒如命,何必拉上他?”
这句质问隐含怒气,但程家晏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用满不在乎的语调答道:“行啦,如今不在北霄派,就别扮演师门情深了。更何况,是路贤弟邀我共饮,别乱怪罪人。”
“他说得对。”
傅明开口,抬头懒懒看了纪潜之一眼,笑言:“等你半天不回来,实在闲得慌。”
说话时,傅明额头渗着一层薄汗,眼睛亮亮的,多了几分活泼神采。他的声音也像是被糖浸过似的,沙哑而甜,柔柔地勾弄着纪潜之的心。
“最近教中有事?我看明华白枭他们都忙得脚不沾地。”
纪潜之摇头,拦腰将傅明抱起,放进里屋床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