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跟着他哥学了那么久,关宏宇总结的还算言简意赅。“还有小饕餮,瞎跟着点什么头,感情我拿他当亲儿砸,他拿我当干爹!”对面半响没有说话,关宏宇瞅着他哥表情,继续给自己加戏,“哥,反正我现在是无家可归了,你要不收留我,今晚我可就在你门口睡了!”这回砝码终于足量,关宏峰理智的天平彻底在他弟死缠烂打下倾斜。
于是关宏峰开门把关宏宇让进屋里,转身拿了大衣和围脖边披边往外走。关宏宇急眼了:“哎呦您可真是我亲哥,还搞什么我来你就腾地方的架子,至于么!”关宏峰脚步顿了顿,侧着身子回头道:“晚饭不够,我买点儿菜回来。”这下关宏宇彻底放心,一扔被子仰身跌进沙发坑里,瞅着关宏峰背影露出胜利的微笑。论冲他哥撒泼耍无赖的本事,从小到大这几十年里,关宏宇自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至于周巡,呵呵,不存在的。
当晚关宏宇心满意足享用完他哥亲自下厨的打卤面,狗腿至极地收拾好厨房碗筷,便生揽着他哥去沙发上看电视消食。这两年电视节目愈发无聊,翻来覆去地换台,最后还是停在动物世界上。起初关宏宇还有些尴尬地偷瞄他哥脸色,怕又被嫌弃幼稚,但看关宏峰半张干净的左脸上毫无表情,想想也就作罢,反正本来就不是为看电视。上次哥俩这么近距离地生活,还是2.13案他被当做嫌疑人全国通缉的时候,想起来心里到底还是不太得劲儿。
电视屏幕忽闪忽闪地,不断传出主播熟悉得要命的温吞嗓音。仍旧是讲述非洲大草原的爱恨情仇,这回镜头追踪一对失去母亲的幼虎兄弟,记录他们如何在险恶的自然下相依为命,又如何各自成家,守卫自己的领地。关宏宇脱口想说:嘿,你看多像咱哥俩!话到嘴边还是打了个旋儿吞回肚里,他怕关宏峰会多想。其实能感觉得出来,2.13案结束以来,关宏峰看似照旧八风不动,却对他平添许多无条件的迁就,关宏宇想关宏峰到底还是在意他这个兄弟的吧,就像自己终归没有放弃他这个哥哥一样,好在大风大浪都已经闯过来了。
钟表指针慢慢转向深夜十二点转去,电视里不知换了什么广告,只看见几个男男女女在那儿极其夸张地喋喋不休着。关宏宇打了个哈欠,扭头看关宏峰仍端坐着望电视机出神,忍不住伸手推推他哥,含混不清地念叨:“哥,你还不睡啊?”谁不知道关宏峰生活规律得像个老干部,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连晚上睡觉都是雷打不动地十点钟开始洗漱,哥俩同屋住着的那大半年里,关宏宇没少因熬夜挨他哥抽,最后到底是硬生生给调成相同的生物钟。
关宏峰似乎此刻才意识到时间不早,应了声站起身,把关宏宇扔在沙发背上的被子收拾去床上铺好,又从卧室抱了自己的和保温杯出来,说道:“你睡卧室,我睡沙发。”关宏宇简直要把委屈两个字写到脸上:“哥,你嫌弃你亲弟弟是不是?”语毕果然从对方眼角瞥见不易察觉的奈何,他哥声音平淡,愣把句反问说成陈述语气:“你不是开灯睡不好吗?”
关宏宇这时候倒大方了,扬手就夺过被子,反身往卧室扔:“又不是没一块儿睡过,再说大冷天两人挤挤暖和。”理由听着还算充分,关宏峰原地站了会儿,没再多说,只应道:“你先收拾睡吧,我待会儿再去洗洗。”直到关宏宇乖乖在床上裹成个蚕蛹,才听见关宏峰慢吞吞从浴室出来,似乎停在客厅,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哗啦啦倒了把东西,就着吞下,然后就这么亮着大半个屋的灯走进卧室,在剩下半边床上躺好。
“睡吧,哥。”关宏宇像过去那样,道了句没有晚安的晚安。然而没过片刻,他就开始躺不住了。灯光亮在头顶,就像夏日正午的太阳,饶是隔着沉重眼皮儿,也依然百折不挠地侵入眼底。关宏宇连翻了两个身,心道这床头灯好像比他在时还要亮上几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半年来养得□□逸了。没等想完,身边关宏峰便坐起身来:“我还是去客厅睡。”
到底还是关宏宇反应快些,伸手揽住他哥,赶紧伏低做小:“别介,我不动了,你快睡吧。”耳边听到关宏峰低叹了声,从抽屉里拿了个没拆封的眼罩给他,倒也没再坚持。关宏峰面向台灯侧躺着,关宏宇与他同向,右手还保持方才姿势搭着他的腰,甚至能清楚感觉到到两人呼吸起伏的节律。寂静中关宏峰的呼吸渐渐绵长起来,关宏宇看不见对方的脸,也无从判断他是睡是醒,起先还胡乱猜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跟着睡过去了。
半夜关宏宇模模糊糊醒来,只觉旁边身躯非常急促地喘息着,却没有更多声音,似乎正陷在梦魇之中。他慌忙爬起来,就着灯光探头去看关宏峰神色,差点与弹坐起来的人撞个满怀。灯光下关宏峰满头是汗,胸口剧烈起伏,连带着白色上衣也让汗水洇湿了大片,一张同他照镜子般相似的脸上写着货真价实的恐慌,竟似比那身衣服还要白上几分。
关宏宇扶他坐稳,连声唤道:“哥,哥,做噩梦了?”关宏峰的目光在他脸上聚焦,短短瞬间又恢复先时波澜不惊的模样,若不是胸膛下那颗心脏还诚实地在这静夜里腾腾撞击着,关宏宇几乎要以为做梦的人是他自己。关宏峰深吸口气,回答他的语气低沉而沙哑:“没事儿,睡吧。”关宏宇看着他哥缓过神来,打量没有什么不妥,也稍稍放心躺下。
然而这话没过多久,关宏宇就再次被急喘惊醒。这下他不敢再睡了,干脆掐表数着,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身边的人始终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徘徊,每次堪堪入睡时,都会被一个激灵惊醒,半响无法平静。傍天亮的时候,关宏峰起身换下汗湿的上衣,悄声去卫生间冲洗,然后就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直到天色彻底大亮。关宏宇突然意识到,事情恐怕大了。
第二日关宏宇照旧以被高亚楠赶出家门为由赖着不走,关宏峰拿他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住,但无论说什么也不肯与他同睡。关宏宇没忍心再占他哥的小床,自觉卷铺盖睡客厅去了,不过没起任何作用。接连三天,关宏峰无不是数次在梦中惊醒:有时他会一声不吭地剧烈喘息;有时他会惊呼伍玲玲、刘长永,乃至周巡的名字;有时他甚至会叹息地唤着老虎,那条他养过的肺鱼,然后陷入艰难的呼吸,仿佛他自己才是那条坚强又脆弱生命。
还有次他在梦中连续叫着“宏宇”,声音全是抖的,像打碎温度计撒开的颤巍巍的水银。关宏宇看不下去,掰着那人的肩膀唤他醒来,关宏峰睁开眼,神智还没有恢复清醒,空洞的瞳孔里除了灯光只有与他同样的倒影。关宏宇突然惊觉,关宏峰的神情,竟然像极了那日天台上被他揪着领子抵在栏杆上的样子——那时他也什么都不解释,就同现在一样。
此时距离2.13案结束已经过去半年多,他们都从那场风波是非里走了出来,连身经丧父之痛的周疏桐也不例外。可是关宏峰却走不出来了,他整夜整夜地陷在那些支离破碎的噩梦里,如同一脚踏进沼泽的旅人,只能在挣扎中越陷越深。但他不想打搅任何人的生活,甚至不想让任何人知晓,无论是陪他走过十五年的周巡,还是自己这个同卵而来的亲弟弟,就像那时面对阴谋,他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关宏宇想这可真是他亲哥,自己可真是个棒槌。
第四天晚上,关宏峰照例在两人躺下不久后,起身翻找药片吃,关宏宇不声不响地从后面握住了他的手腕。关宏峰手一松,白色药片儿串珠似的往下掉,然后他叹了口气,蹲下身一粒粒缓慢地捡拾起来。关宏宇看着灯光下蜷曲的身影,只觉心里酸得要命:高亚楠告诉过他,那是镇静安眠类的药物,应避免长期使用,更不能过量服用,关宏峰拿它当吃糖豆似的,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他这个亲弟弟竟然也真能浑然不知。
关宏宇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委屈,突然就想倒豆子似的往外吐。他蹲下来看着自己的镜像,说:“哥,我都知道了。你听我的,不能这样,咱去看医生吧。”关宏峰停下来,好像要确认刚听到的话:“看医生?”关宏宇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关宏峰肯定是去看过的,不然开不出这样的处方药,可是显然无用。那他又还能看什么医生。2.13案主谋至今仍然在逃,案情尚在保密范围内,他心里那么多事儿,却哪样都不能拿出来对任何人说。
关宏峰向来是个自持的人,哪怕到这种时候,只要还有稍许神智,就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存在。关宏宇不错眼地盯着,恍惚有种将被抛弃的惶恐。于是他紧握住对方肩膀,急切地表白:“哥,我说过,我不会抛下你不管。”关宏峰也看着他,慢慢回握过去,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明白,可不代表能放得下,就好像在意,也不是都会被说出来。
那天晚上,兄弟俩面对面躺着,一夜无眠也无话。天亮的时候,关宏峰叹口气劝他:“宏宇,你跟我在这儿耗着有什么意思,回去吧,亚楠和小饕餮还都在家等着你呢!”关宏宇半句话没说,穿好衣服出门,便直奔着长丰的支队长办公室打上门去了。既然周巡挑起这个头来,那么他也该有权力知情,关宏宇不想管那么多。他只知道关宏峰现在就像个暴雨下不断加固却又岌岌可危的堤坝,溃堤只会是早晚的事情。
第4章 (四)
关宏宇看周巡多少有点不讲道理的不顺眼。按说周巡为兄弟俩洗雪冤情出过大力,他本人又不是什么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的主儿,自然没少报屈。可到头来也就换得关家小爷多瞟他两眼,撂下句:“谁叫你当初手狠心脏地算计我和我哥,还不让人有心理阴影了?”周巡差点儿没跳起来摔桌,谁不知道,就是全天下都有心理阴影,也轮不到他关宏宇自己说这句话。后来周巡算是看明白了,这关宏宇根本就是和他哥一德性,死傲娇。
或许是骨子里都带着点儿好勇斗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儿,关宏宇跟周巡其实很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虽然关宏宇本人打死都不认可,但有时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周巡的办事能力确实没得挑,完全没注意这话又变相夸了他亲哥。就在他打上长丰支队长办公室大门的当天傍晚,周巡找来说:“小关,我联系了个心理学专家,行业顶尖儿,这两天正好在津港给市局做危机干预,自己人,案情什么不用瞒着,要是老关愿意?div align="center">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タ纯窗伞!?br /> 关宏宇找上周巡,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着实没料到这家伙办事儿这么速度。他想这大概是有史以来,自己看周巡最顺眼的一遭。意料之外的,关宏峰也没有反对,温顺得甚至让他有种童年角色倒置的错觉。关宏宇又想起小时候,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连爹妈都管不了,唯独对这个比自己只大了几分钟的哥哥俯首帖耳,连他自己都闹不清为什么。或许便是传说中的缘分和造化吧,他们兄弟俩走到现在,谁都没有抛弃谁放弃谁,以后也不会。
当诊疗室房门自内被轻手轻脚地打开时,关宏宇和周巡一激灵,不约而同地从等候区椅子上弹起来,似都觉得反应有些过激,下意识看了看对方,毫无意外地从对面瞳孔中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想他俩一个是屡破大案要案的刑警,一个是背着灭门案被通缉了大半年的嫌犯,命悬一线的时候多得去了,连阎王爷都打过两声招呼,无论追捕还是逃亡,都不曾如此紧张过,倒是在这种时候怂了。心里觉得好笑,相互看着,却难得谁都没笑话谁。
他们直直盯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就像候在急救室外的家属迫切等待着最终宣判。那是个四十岁上下,非常温和知性的女性,符合世人对实践派心理学家最完美的想象。早在来这儿之前,对方便已经明明白白地把事情讲开了,她说:“心理治疗的不确定性非常强,时机、环境、医师专业能力、患者本人的性格乃至意愿,对结果都有很大影响,而且这种影响通常是难以控制的。从你们叙述的情况看,关队长的症状有些像创伤后应激障碍,已经持续三年多,并出现刺激事件泛化和药物滥用的倾向……”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有意顿了顿,声音柔和而缓慢,似乎意识到这种生硬的名词与事实,需要用更多时间来消化。然后她继续说:“看得出关队长自己也在努力调整,但是坦白讲,到了这种时候,自救的可能性不大,甚至这种强烈的负性情绪会严重干扰身边人。打个比方,就好像宇宙间的黑洞,高质量让它本能地吞噬掉周遭所有东西。作为他的亲人和朋友,当然只是提醒,我希望你们能保持适当的距离,也留意给自己做些情绪上的调节。”
初听这段话的时候,关宏宇和周巡两个人是懵的。话里的意思他们大致可以理解,关宏宇做过武警,周巡则一向是刑警,他们都见过那些经历巨大灾难和变故的人群,也听说过赶去救援的团队回来后陷入严重的负面情绪,无法回归正常工作,更甚者有自杀的例子。周巡想起他头回撞见杀人分尸的现场,头回亲手击毙拒捕的歹徒,那时他也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还是关宏峰把他这个半拉儿徒弟从狗窝般乌七八糟的宿舍里拎起来,硬拖到街边面摊吃了碗热乎乎的油泼面,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儿,都这样的,习惯就好了。
那时候没这么多讲究,军队警队都是这样。直到近些年地震后心理危机干预的应用见诸报端,逐渐为人们所熟悉,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和身边人,多少都曾在钢丝上走过几回。但任谁也没想到,那个掉下去的人会是关宏峰。更没有想到,直到这种地步他还能风轻云淡得不惊动任何人。周巡甚至后怕,如果那天他没听卖包子的大娘多说几句,没上心让关宏宇留意他哥,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这是关宏峰,也只能是关宏峰。
所以那时周巡和关宏宇面面相觑,问出了同样外行且愚蠢的问题:“那您看能解决吗?”而他们得到的回答同样诚恳又直接:“确实不好办,我也不能保证就有效果,只能说,尽量试试看吧!”现在结果就在眼前,两人张了张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一个上前打破沉默。最后还是那位经验丰富的治疗师,看着满篇密密麻麻地诊疗记录,摇头道:“很抱歉,我尽力了。但关队长是个意志力和抗干扰力都很强的人,我无法带他进行有效的心理暗示,短期内也无法取得更深的信任,目前我所能做的,只是稍微减缓他的焦虑。”
这回是关宏宇先听明白了。关宏峰不接受任何外来的暗示,甚至不给他们窥探的机会,所以这个心理专家没能拉他出来,而那些镇静安眠的药物,对他来说不过像高烧病人吃下的退烧药,治标不治本,甚至他已经开始抗拒药物的作用。所有的坚韧和顽强,不过是把双刃剑,带他抗过伍玲玲的死和2.13灭门惨案,也掉头把他困死在回忆的牢笼里。
心理学专家说,关宏峰可能接受了他自己的暗示,如果能建立更加信赖的关系,探知产生这些问题的深层原因,或许可以尝试性引导。但关宏宇知道那些都是真的,是他亲口对那人说:“你把所有人当傻子一样耍,连你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你还是个人吗?”也是他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晚上不敢出门,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恐惧症,是你心里有鬼!”
关宏峰做过很多过分的事。他曾在求生中误伤伍玲玲,致使其随后被车辆碾压死亡;他曾被人陷害成杀人嫌犯,然后转头栽赃给他的亲兄弟;他欺骗着身边的人,背负着所有的隐秘和罪过,不停地与背后无数双黑手周旋。最后真相大白,尘埃落定,所有人都看清那其实是理智抉择下的最优解,所有人都明明已经原谅了他,唯独关宏峰没有原谅他自己。
谎言可以拆穿,幻觉可以湮灭,唯独真实伫立在原地,无法绕过,也无法冲破。所以那时候兄弟反目,关宏峰独自回到家,煮了那条他视为另一个自己的肺鱼,就着酒下菜,然后转身落锁扔了钥匙,去支队迎接属于他的镣铐。事后关宏宇和周巡想,这个人真是太狠了,不留半点儿后路的,可没想到他竟然连自己都没放过。关宏峰的心结没人知道怎么打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被永远锁进了那个灯光昏暗,没有丝毫声息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