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奴不明所以,只得紧紧抓着她的手,有些恐慌地问:“您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还有几位故人可以照顾你们。” 温乔婴单手撑伞,另一手伸出伞外接着滴滴答答的雨滴,水很快在她掌心里聚积成小洼,“一切都快结束了。”
结束?嗔奴听懂了她话里的未竟之意,脸色刹时变得煞白,她无法想象自己当作神明、当作师长、当作母亲一般的宫主竟然也会有一天离开。她甚至从未想过这一天的到来。
“我累了。” 温乔婴看着手中的水,那浅浅的一洼水映出了她的眼睛。波澜一起,连她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神色了。
嗔奴只觉得心被狠狠攥住了,眼眶一酸便要落下泪来。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听温乔婴轻轻叹息道:“我等够了。”
“我早已受够这无尽的等待。若说是赎罪,这么些年过去,也早该还清了罢。”
嗔奴一阵心慌,她感觉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即将离她远去,就像是蹁跹的飞鸟一样无法挽留。
“宫主......宫主。” 像是被这一滴泪水烫到一般,嗔奴慌乱地错眼看着地面,喃喃道:“宫主,究竟是为了什么......?”
“十多年前若是有人问了我这个问题,该多好。” 温乔婴神色平静,漠然道:“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啊。小嗔奴,我已经病入膏肓了。”
“无论是身体。”
她大笑着虚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还是这里,都得病了。傻孩子,你若是想治好我,就为我找一位大夫吧,一位能医好我的大夫。”
嗔奴脸上的妆容早就被泪水糊的不成样子了。听到这话,她紧紧瘪着嘴,抹了一把眼泪,用力点点头。温乔婴见她这个样子,实在是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
一场大雨仿佛正式宣告着炎炎夏日的到来,因着这场雨,原定好要举办的拍卖也只能草草告终。虽是在雨停后天放晴了,但年龄大的宫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极乐山的天气实在太过让人捉摸不定,接下来几天说不定都是阴雨绵绵。
房间里被一片珊瑚色的暖光笼罩着,门边靠着两把油墨纸伞,一会儿功夫就流一小滩水迹。
“我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专门兜售衣物的宫人。” 温述秋从桌上的一个木盒子里拿出一件青色的箭袖袍子,质地是凉爽的棉麻料子,他展开抖了一下,又比划了一下道:“之前的衣服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再穿不成了。”
晏无意接过来,捏了捏,提起来往自己身上一边比一边问:“你看看,好看吗?”
温述秋扭过头去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思忖着说道:“挺好的。”
“......” 晏无意颇为无奈地放下那件衣物,笑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撒谎的样子特别不自然。”
温述秋仔细想了想,还真的没有人这样说过。他以前虽然交过挺多朋友,但大多数都是泛泛之交,还远远达不到需要为了维护他们的颜面去撒谎的地步。
“其实真的挺好看的。” 温述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上前给晏无意拉了拉衣襟,“这里有点紧了。”
“无碍,我肩膀比常人宽阔一点。” 晏无意笑道:“有的穿就好,”
说罢,他又看了看温述秋身上的蓝色袍子,青年白皙的肤色和这柔和浅淡的颜色相得益彰,配在一起真是赏心悦目,他不禁感叹道:“还是你穿看上去比较合适,这颜色实在不太适合我这种皮肤黝黑的人。”
“今日已是第三天,但是我只在周围见了些茶叶、布帛的往来。” 温述秋坐回到桌边,斟了两杯热茶,“即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也该拉开帷幕了罢?”
“不一定。” 晏无意摸了摸下巴,那里已经生出些青色的胡茬来,他思索了一下说道:“这苏诃仙宫之中好像并不太团结。”
“是的。” 温述秋说道:“之前我无意间听到两个人在对话,其中的男人似乎听从护法的,另一个女子应该是听从苏诃宫主的。那个女子的声音很像是之前见过的嗔奴姑娘,只是不知为何男人要说她长相不佳。这两个人应该都是管事,却为了幸事会争吵,实在是奇怪。”
“有何奇怪,这两个人背后就是苏诃的两股势力罢了。” 晏无意嗤笑一声道:“是那个人指使的,那么那些宫人能去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情也不算奇怪了。那个护法,我大致有些印象。”
“是个什么样的人?”温述秋好奇道。
“那是个假小人。” 晏无意面色沉了下来,“苏诃仙宫背靠盛天教,实际上也算是个江湖门派,宫主即是教主温乔婴。护法原有两人,右护法企图背叛被宰了,剩一个左护法。这个人原本是玉尾宗的宗主,据说后来被苏诃的二宫主所收服。”
“二宫主?”温述秋怔了怔,问道:“苏曼姬吗?”
“你竟然知道?”晏无意有些诧异,“二十年前这位前辈在江湖中十分出彩,可谓是声名滔天。盛天教的名声一向不怎样,那时甚至被称为邪教。苏曼姬那时才掌管苏诃不久,深得教主信任。她们二人关系匪浅,当时江湖里有一句话,叫‘上有摘星官,下有苏诃主。’说的就是这两位。”
他说完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见青年脸色有些发白,有些不解地问道:“怎么了?冷么?”
“......无意,你所知道的苏曼姬是什么样的人?” 青年开口了,他的嗓音有些低哑。
“我也不太了解,不好妄下评断。不过以前听我娘说过一些。” 晏无意笑道,“她的表情似乎十分无可奈何,说自己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女人。第一次见面,苏曼姬就说我爹是个好男人,还扬言要嫁给他。我娘当时回想起来,脸色还是黑的像锅底一样。”
“她是怎么说的要嫁给伯父的呢?” 温述秋有些出神,似乎是在想象。
“她当时被我爹救了下来,拢了下头发,笑的特别妖冶地说了。你没见过苏曼姬,我看过她的画像,真的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想来那场面也挺壮观的,我爹是家里有个母老虎,不敢造次。他连多看那位前辈一眼都不敢,我娘倒是把这事记得清清楚楚的。” 晏无意扶额笑道,“其实我娘也不是真讨厌那位美人,不然的话也不会成天挂在嘴边,不过她有一句话说的也许很对。”
“苏曼姬生了个好儿子。”
温述秋眼睛一瞬间睁大,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晏无意,男人的脸色在烛光明灭间变成了一团模糊,他放在桌上的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你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开学了,码字的时间被大大压缩,无论怎样我都会继续写的,请放心吧。我需要长评QAQ.......求求各位大佬!!施舍我几个评论吧!
第29章 除却巫山
霎时间,烛火的哔剥声静止了,窗外的风没有了一丝声响。在这漫无边际的寂静之中,温述秋感觉自己的气息与心脏的跳动也与它们一起归于了无声无息。
他实在不想去猜测,这旅途是否已经走到了尽头,甚至连看一眼男人此时的表情也不敢,生怕他脸上是深深的厌恶。
晏无意凝眸紧盯着面前的青年,那双深沉的眼中亦悲亦似喜。当他敛去唇角笑意之时,便如同高坐云莲台的神明一般淡漠,再不会过问任何事。
只听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后又缓缓叹出,低声道:“我细细想了一下所有的事情,看似繁杂毫无头绪,剥茧抽丝之后也只不过剩下几个关键点:黑匣子、诅咒、珠子、矿区。”
“而我敢断言,这一切都与苏诃仙宫有关联。那日见过温宫主之后,我见她手掌略显粗糙,走路姿势重心刻意地向后偏,看着应该是常年习武的人。但是听气息和内力却又像是毫无武功的样子,便隐隐有了个猜测。” 晏无意在桌前坐下,自己斟了杯茶水,吹开上面的茶叶末,“她应是叫人废去了武功。”
温述秋神色变了几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张开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温宫主对苏曼前辈堪称忠心耿耿,即使武功尽失也要忍受着江湖宵小的折辱留在这偌大的苏诃仙宫之中。总不可能是为了那些小宫人吧?即使她们的安危很重要,可能也不及那位前辈的愿望来得重要罢。既然温宫主知道黑匣子,并且对它显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晏无意看着桌子一角上的雕花,轻声道:“那苏曼前辈没有理由不知道。”
他从怀里拿出那枚珠子,沾染上体温的珠子色彩变得格外暧昧动人。
“这个便是温宫主停留在此的原因。” 晏无意拿起那枚珠子,“这也应该是她特意漏给我们的,至于为什么.......大概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去保护它了。”
“我向你说这些的原因,你懂吗?”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的青年。
就在那一刹那,温述秋心里思绪万千转过。他面色灰败,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魂魄,无力地垂下头去来。
“我.......我、对不起。” 温述秋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血液冰冷万分。
“你究竟是谁。” 晏无意苦笑道。
“不能说。” 温述秋视死如归地闭上眼,吐出几个字:“说了你我都会没命。”
“你可真是......” 晏无意有些颓然地坐回到凳子上,揉了揉钝痛的眉心,他抬起头仰躺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说:“算了。”
“抱歉......” 温述秋走到男人的身边,慢慢蹲下,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真的无法说。”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他低低垂下头,将脸埋进那只温暖粗糙的手掌里,“别对我失望,求你了......”
“.......没关系。” 男人只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心里却叹了声气。掌心所触的皮肤冰凉滑腻,还隐约有些湿意。这样还让他怎么问下去?
晏无意看着青年那毫无血色的脸,心里无奈至极,只好先扶他起来。他只是想知道真相,可不想把人逼出什么病来。
“慢慢来,你说说那你以前过的日子。你说的和我猜的可不一样,我若是猜出来就没关系了。” 晏无意给他倒了杯热茶,暖暖身体,“尽力想想,总有些能说的。”
“我......我母亲以前很少来看望我,我们不是住一起的。她偶尔来带我去庄子里的花园里玩一会,然后很快我又会被送回去。有人会来教我念书和武功,每月都有考核。” 温述秋眼神放空地捧着茶杯,语无伦次道:“有时一天都不会有人来看我,有时他们又都会来看我。”
“母亲住在主室里,那里有些珠帘挡着,我小的时候很讨厌去那里,因为那里有鬼。” 温述秋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关于童年的记忆实在不算太多,此时只能断断续续说出来一点。
“鬼?” 晏无意摸了摸下巴,“什么样的鬼?”
“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见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肯去那附近了。”温述秋老实答道。
“嗯.......” 晏无意想了一下,又问道:“那庄子是在天京附近吗?”
“我不记得了,后来也是在别处长大的,一年见一次母亲,其余时间都是和先生在一起的。” 温述秋轻声回答道。
“先生?教你念书和功夫的人?” 晏无意兴趣来了,微微前倾身体,“可还记得他叫什么?”
温述秋摇了摇头:“不能说。”
“好,我现在问你三个问题,你只用回答是或者不是,可以吗?实在回答不了就不用回答。” 晏无意心里有了些思路。
“首先,那个先生是我见过的人吗?”
温述秋垂着眼沉默不语。殊不知他这态度正是默认了问题的答案。温述秋挑起眉头,心里快速回忆了一遍曾经认识的人,初步有了些眉目。
“第二个问题,你母亲还在世吗?”
青年点了点头。看来这个问题是不用怀疑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想害过我吗?” 晏无意沉声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并且紧盯着面前青年的一举一动,认真地等待着答案。
温述秋抬起眼,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还没等他缓过神,就听面前男人大笑了起来。
“这就够了。” 晏无意伸手揉了揉青年的脑袋,“我没有失望。”
青年看着他半晌,倏然起身,紧紧抱住了男人。他比晏无意矮一些,头埋进男人的颈窝里刚刚好。
“为什么.......?” 温述秋语无伦次,感觉浑身的血液烫到发烧,眼眶酸软,甚至一度有落泪的冲动。
“为人在世有太多不得已了,这和信任、喜欢、背叛与否都没关系。” 晏无意微微偏头,轻声在温述秋耳边说道:“你已经很好了,至少仍然保持本心,还是温述秋,这就够了。”
“我没怪你,也没失望。” 晏无意抱着他,安抚地拍了拍青年的背,隔着薄薄的衣衫都能感觉到冰冷的汗水和微微的颤抖,他有些失笑,竟然被吓成了这样。
“对了,我的手不疼了,看来是伤口长好了吧?” 晏无意忽然想起来,这几天他活动右手时已经没有刺痛了,这才笑着问道。
“嗯?不可能这样快的。。” 温述秋吸了吸鼻子,注意力被引到男人的手上,“我看看。”
“好。” 晏无意心情甚好地又揉了揉他的头发,伸出了右手。
一条狭长的伤口横亘在手心之上,伤口平滑,并不算狰狞。温述秋虽不算精通医术,但也清楚这种贯通的伤口是不能缝合的,不然只能等里面腐烂了。按理说这样的伤,怎么着也得一个月才会愈合,还得配上好药。可是自打到了这苏诃仙宫,晏无意除了刚开始吃过治内伤的药以外,用的都是些普通的药了,怎么会好的这样快?
他捧着晏无意的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伤口表面早已经结痂了,他有些纳闷道:“里面肿疼吗?”
“不,只是有些痒。” 晏无意老实回答道。
“唔……”温述秋心里有些纳罕,他说道:“伤好的这样快,只能算是天生体质特殊了。”
书中是有记载过的,确实有一些人天生体质特殊,无论是受伤还是生病都比一般人痊愈的快一些。温述秋虽然觉得有些诧异,但还是很高兴。
“明日不会还让你们找地方吃酒聊天吧?” 晏无意捏起他衣服上的带子,无聊地卷着玩。
“应该不会了,我听周围的人都说明天有拍卖会。”温述秋拉回带子,重新系好,“对了,那天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人。”
“这么厉害,都让你注意到一个人?”晏无意笑道。
温述秋愣了一下,无奈地说:“正经点,我好像见到工部尚书家的公子啊。”
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对,补充道:“我是在天京的时候见过他的,所以一下子认出来了。”
“着实有些蹊跷。”晏无意思索了一下,说道:“那明日多注意着些。”
“大人,我们到三千镇了,离大漠西口不过百里。”一个背着双刀的男人从马背上下来,半跪在另一个骑马男子面前,恭敬地开口道。
为首的男人卸下面具,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个危险的笑容:“三千镇?哼,里面倒是藏着些能人啊。”
风裹着黄沙能卷起几丈高,打在脸上便是说不出来的刺痛。男人将面具随手递给身后随从,策马走进镇中。这小小的镇子里只有几条街道和不到十家的小店铺。男人调转马头,从窄窄的街道进去,空旷的街道里只有马蹄的哒哒声音回响着。
他走到一个破败的小屋子之前,敲响了那扇看上去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小木门。
“有人吗?” 他扬声问道。
“打烊了,客官去别家吧。” 里面一个珠玉般的圆润女声响起,“东边拐那一排,总有开门的酒家。”
“哪有酒家不做生意的,今日我偏要在这里吃酒。” 男人笑了起来,一脚踹开木门,破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混账!” 一个身着黛色裙子的身影翩跹而出,落在男人面前,喝道:“我看谁敢在老娘门前撒野!”
“陈夫人,可还识得在下?” 男人一双眼睛鹰般锐利,直盯着美貌少妇。
“哪里来的登徒子!霖子!” 少妇叫了一声,里面蹿出来个人影,还没待众人看清便已挡在二人之间。那是个高个儿男人,此时正冷冷地盯着众人。
“在下听闻陈夫人消息极是灵通,堪称江湖百晓生。” 男人一摆手,制止了身后随从的骚动,“所以特意来此向夫人打听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