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欸欸我开玩笑呢,你别皱眉头,难看的很,”戚威正色道,“固伦跟她爹感情好,这个时候要是不回去看看也说不过去,你要是真不放心,我就替你走一趟,我脚程快,说不定半路上能把他们拦下来,要是实在撵不上,我就扮个太监啥的混进宫里去,见机行事,好歹多个人出主意。”
“那我……”
“你坐下。”两手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回原位,“你给爷爷好生在府里等着,八皇子不傻,两军对垒,拿住了你就是扼住了永琰的命脉,相当于不战而胜,”顿了顿,促狭道,“当然也不排除你那琰哥儿利用完你爹就不顾你死活的可能性,好在现下他也顾不过来,等仗一打起来,那就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的事了,你先好好猫着,千万别露面,别让刘墉那边儿的人逮了。”
“我明白,你快去,你去后院马棚,把惊羽骑着去,它跑得快。”
“行了您就请好儿吧。”
无奈于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倒的确因为有他在而感到心安不少,戚威总是有办法的,他一定可以带爹与固伦脱离险境,润之心想。
☆、山河在
八皇子麾下十万亲兵倾巢而出,将皇城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勤王令方到,城门洞开,永琰率兵贯入,尹壮图与陈骁紧随其后,大军向皇宫逼近,永琰横刀立马,仿若战神,一刀将敌军将领斩于马下,战争的号角终于吹响——
润之将府中诸人集中到前院偏厅,长工们紧张地侧耳去听外头的情形,手中都攥着防身兵器,女眷们更是人心惶惶,素池吓得泪眼朦胧,把头埋在二娘怀中不敢出气。
多宝手里横着根扁担,男子汉一般紧紧护着自家主人,颤抖的肩膀却将他的紧张暴露无遗,润之简直有些无奈,出言安抚道,“你先坐下,此战胜负由未可知,不要草木皆兵,自己吓唬自己。”
院外不时传来兵器金鸣之音,混乱中失了准头的流矢越过高墙,钉入院中廊柱中,战马蹄声达达、厮杀呐喊夹杂着惨叫,如同鬼哭般无孔不入,反复冲击院中人脆弱的神经,令其风声鹤唳,牙齿抖得咯咯作响,手里的武器几乎战栗得攥不住。
润之勉力稳住心神,告诫自己不能慌,如今他就是这一屋子人的主心骨。
多宝嗡嗡地不断祈求,“求佛祖保佑,若是少爷老爷公主与戚公子能够平安度过此劫,多宝愿一生茹素……”额,不吃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算了算了,老天爷保佑他们平安,无论要我如何都可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喊杀声与铠甲撞击墙壁的声音逐渐退去,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内寂静的诡异。
“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神经高度紧绷的多宝吓得险些尿出来,破了哭腔啊啊地叫唤两声,素池当即嚎啕大哭,二娘捏着紫檀珠子不住阿弥陀佛,屋内登时一片混乱。
“少爷,少爷怎么办,我们要死了……”
“哥哥!他们来杀我们了!呜呜呜……”
“少爷……”
“别慌!”润之说,“都别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多宝,莫要开大门,去将角门打开一扇,会些拳脚功夫的随我上前,保护女眷。”
“是——”多宝硬着头皮磨蹭到小角门前,鼓足勇气大喝一声,“谁啊!”
“丰绅小将军可在否?”门外的人唤了一声。
这声音分外耳熟,润之冲过来一把拉开门,门外之人果然是石鲁。
“你怎么来了?!快,先进来。”润之又惊又喜,“琰哥呢,战事如何?”
“成了!好些年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了!”石鲁手握大刀,面门与铠甲上倶是血污一片,精神确实振奋非常,一双眼睛亮得发光,豪迈地捶了两下胸口,“可算见了你了,你琰哥不放心你,怕刘墉那老贼掖着心眼儿暗害你,”用独臂揩了一把汗,“这不,指派我带些人来护你周全,他和我们尹将军兵分两路左右包抄,皇城里这些兵实在不行,软得跟什么似的,前头的两万刚一围上就教我们杀了个齐进齐出,后头那些虾兵蟹将见着这架势也丢盔卸甲了,尹将军管这个叫……叫啥‘溃不成军’哈哈。”
“这会儿他们估摸着也该杀进皇宫去了,等逮着那倒霉皇子,先来上一刀解解恨。”
“哦差点忘了,他叫我跟你说,眼下外头太乱,你千万莫要出门,等大事毕,天下定,他一脱开身就过来找你。”
“那他怎么样?受伤了么?”
“这我倒不清楚,我过来时候见城里百姓全他娘往外冲,城门都挡不住,胳膊腿啥的飞的满哪都是,太乱,不过军师爷说宫里头有人接应着,想来也出不了差池,你尽可放心。”
“师父也来了?”
“来了,都来了,”石鲁牛饮了一壶铁观音,“这回这一仗赢了,咱也跟着到京城里头享享福,诶,痛快的很!这茶好喝,再来一壶!”
润之豁然开朗,知道此时已安全了,便叫大家各自散了,准备等战事一过就将物品药品分发下去。
☆、诉衷肠
皇宫
“你的儿子带兵杀进来了。”
“停尸不顾,束甲相攻,这天下给他们又何妨,”乾隆苦笑一声,“自古皇帝皆是如此寂寥收场,也不知他们是为了什么如此想要坐上这龙椅,”他伸手摸了摸和珅的脸,“好在临死之前,有你在朕身边。”
固伦和孝默默退到屏风之后,为他二人留一方天地。
“你还记不记得,”乾隆微微眯起眼,像是陷入了梦境般呢喃,“江南……大漠……你问我愿不愿意……”
耳边烈烈长风,又仿佛回到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江南的烟雨,大漠的落日,坡上走马,快意恩仇,不是没有想过陪他浪迹天涯,可是后来,后来为什么没有呢,他努力去回忆,却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汹涌的湍流,处处险滩礁石,这一生看似安稳,到头来不过身不由己。
和珅贴着他的手,眼中只有温柔抗拒。
“当皇帝快活么?”
快活么?他扪心自问,那些疆土、美景、奇珍,无一不属于他,可是真的快活么?
“当了皇帝,什么都得到了,可也什么都失去了,有什么意趣。”
乾隆将郁积在心头的那口血吐出之后,反倒觉得有精神许多,权当自己是回光返照,想在临死之前与和珅把多年的心结解开。
“冯霁雯的事,你怪了朕许多年,后来何琳走了,你也怪朕,你骗取朕的虎符,私自带兵出关救儿子,朕为保你,不得已仓促将固伦下嫁,你还是怪我,现在我要死了,你能不能,暂时原谅我。”
“你是君,我是臣,君王所做之事轮不到臣子议论功过。”
“致斋,你还是怪我,还是怪我,”乾隆心口闷痛,一口气提不上来,嘴角又溢出血线,“朕爱了你二十年,护了你二十年,可是如今我一走,就再不能护着你,匾额后有一道懿旨,上有新皇之名,朕把天下送给他,只求他替我,继续护着我的珍宝。”
那个人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形销骨立,瘦得连颧骨也凸出来,像是一具草扎的架子,一碰就要散了。
“我还没有……没有看到固伦与润之的孩儿,那是你我的骨血……此生不能与你同衾同穴,我不甘心……”
喊杀声似乎在某一瞬间停滞下来,周遭静谧得骇人,唯独檐脚宫灯昏黄摇曳,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和珅眼前模糊一片,仿佛大梦初醒,慌张地去抓他垂下的手掌。
“我……我……”
他喉头哽住,好似一把利刃插在咽喉中,动一动便鲜血淋漓,令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支吾了许久,才慢慢道,“我没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听听我说话,我好久没有跟你说过话了……”
和珅摩挲着他消瘦的侧脸,自言自语一般絮絮地讲话。
“当年我收留罪臣之女,不只是感念她父亲逆境中相救之恩,而是因为……”
“因为她的眉眼,像极了你。”
“你当了皇帝,把所有好东西全都赐给我,华宇广厦,美食珍馐,可你从来没有问过,致斋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喜欢江南,我早在那里置办好了房产,等你不想当皇帝了,我们就带着润之和固伦,去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弘历,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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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
当……
十二声丧钟响彻京城上空,寒鸦悲啼。
圣上驾崩。
打杀声中,一把长剑横空略过,直直将八皇子顶戴钉进龙案上,永琰如飞鸢般单脚点过案头,横扫一腿,把永璇踢倒在地。
“护、护驾——”一太监一头插进案台底下,被永琰照着屁股踹了一脚,当即吓得尿了裤子,再不敢吭一声。
刘墉自知气数已尽,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却见八皇子一倒,周遭混沌不堪,并无人注意自己,便藏身在一方圆桌之下,想要趁人不备逃出生天。
圆桌本是最轻的木料,此时却重似千斤,刘墉顶了几顶发觉蹊跷,这才小心翼翼举头一望,头顶正荡着两条短腿,只听得远处洪钟一声,“刘墉老贼,哪里跑——!”
十年磨一剑,鸿鸣刀染血无数,此时仓啷啷出鞘,终要手刃灭族仇敌。
“你可还记得京城尹家!”
“你……是你……你还活着!”
“壮图命大,让刘大人失望了。”
刘墉因疼痛而目眦尽裂,喉头喷血不止,颤抖地指向尹壮图,似乎不敢相信当年尹府余孽竟能活到今日,旋即缓缓下滑,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当年小老儿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清百年基业,丹心一片,怎奈一念之差……却害了尹氏一门忠良……这三十年来,我没有一时一刻不后悔……我真心忏悔,求求你饶……饶过我……别杀我,小老儿给你当牛做马……”
老泪顺着褶皱蜿蜒而下,说着便要去抱尹壮图的腿。
“我若饶你,来日地府相见,我尹家上下英魂必不饶我!”
尹壮图反手一挑,刀锋直入胸口,结束了这位后世贤臣功亏一篑的一生。
八皇子数年来恶事做尽,已是尽失人心,永琰率大军一路杀入皇城,生擒谋逆八皇子,囚于宗人府,秋后问斩,随即禁足刘太后,大将军尹壮图手刃叛党刘墉,兵将们大多倒戈相向,待和珅在昭阳殿宣读过圣上懿旨,皆愿弃暗投明,追随新主。
皇宫一片狼藉,新封大臣连夜上朝议事,新皇入主,国号先封,登基大典定在三日之后。
这一夜过于惊险波折,太多事情庾待解决,永琰分身乏术,只得将出宫接润之的计划一再推后。
“眼下宫里正是混沌不堪,此时把丰绅接过来你也顾不上他,”尹壮图解了沉重的战铠,吁出一口气,“不如待一切整顿完毕,实实在在给他个入宫的名头,来的名正言顺。”
“诶,这话在理~”柳凤雏说,“我这几日啊,心头上总憋闷着一口气,但你这手头儿大把事要处理,皇帝不好当,且受累去吧,再者说,不是派了石鲁他们去了么,定将人给你完完整整看着、护着,半分差池出不了。”
刘统勋道,“陈公公已殉先皇,我与和大人确不可在宫中久留,此次回京打的是勤王旗号,一朝天子一朝臣,末将与和大人倶不可再居原职,徒惹人非议,不如乔装趁乱送出宫去,若有旁人提起,还请圣上为我二人遮掩,只道先皇旧部自请一死,已追随先皇而去。”
永琰点头应下,心中思索若日后情势所需,要让他们父子分离,该如何同润之解释此事。
柳凤雏骑在牛不平脖颈上,四下一打量,“嘿呦,这叫一个金碧辉煌,先叫内务府来二十斤竹子瞧瞧,对了,我那不孝徒儿必显呢?”
“这儿呢,老头子——”刘必显方才现身,仰着头瞧自家师父,“你骑那么高作甚?”
“不孝徒弟,多年不见,还是那般目中无人,也不知道给师父磕个头,为师与你说哈,我前些年又收了个徒儿,一直没得空告诉你,就是……”
这边柳凤雏滔滔不绝,那边刘必显左耳听右耳冒,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站在大殿正中的永琰身上。
三年未见,这人器宇旦增未见,此时一身戎装,更衬得侧脸剑削刀刻一般锋利,挺拔至极,潇洒至极,他不禁开始勾勒永琰穿上龙袍的模样,定是流传青史的俊逸皇帝。
但是他身边围着的这些人实在碍眼,也罢,日后在想法子慢慢除掉罢。
“回来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
他的身侧,只应有我一人。
“回来了,”永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辛苦诸位。”
“嘿,知道老子辛苦就好,如何报答,”刘必显无视众人,嬉皮笑脸一如当年,“要不以身相许罢。”
只能,有我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遗传性误国已然接近尾声,正在马不停蹄地酝酿下一本,初步决定是嘴贱小皇帝与冷漠锦衣卫cp,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捏~
☆、诛心罪
“呦呵呦呵呦呵~~~”柳凤雏居高临下,探着身子去揪他耳朵,“为师在此你还敢自称老子,反了你了!”
刘必显眉间现出不耐的神色,却碍着在永琰面前而没有当即驳他面子,尹壮图侧目去瞧他,心头隐约觉得此人面上算计过重,不似忠贤之辈,连忙上前打圆场,“方才已先行安排陈骁带领众兵士至练兵场集结点卯,若无差池便清点受降人数,编入队伍,先封了陈骁一个驻防将军。打了一整夜仗了,大家也都饿了,今日一过,便要君臣相称,新皇赏个脸,请咱哥儿几个吃顿饭罢。”
“应该的,你与军师的官职也该尽快封过。”
“不必喽~”柳凤雏说,“闲云野鹤惯了,金銮殿太拘礼,反而享受不住,来日你登了基,我还是回我的八宝山上去,翠竹两棵清风三两,过我的逍遥日子去,来来,先吃饭,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内务府总管太监陈尽忠已死,在场诸位,唯独刘必显对内廷熟识。
“你便令御膳房准备些吃食,边吃边商议罢。”
“好嘞。”
柳凤雏眼中闪过一瞬间不自然的神情,看破不说破地摇摇头。
皇位如此得来,前朝肱骨老臣概不可用,信任文武状元暂代户部吏部尚书职务,旁的事物还需整顿,首当其冲便是赋税徭役。
“还要大赦天下,”柳凤雏含着个鸡腿,“届时再复位几名老臣,为己所用,减少损耗。”
刘必显翻了个白眼,“皇位已经到手了,老头子也忒啰嗦,先让人吃顿安稳饭成不?”抬手敬酒,“永琰这一仗打的漂亮,今后江山稳坐,可别把老子忘了。”
尹壮图笑道:“军师高徒这称呼有误,如今永琰兄弟已是天子,不可再直呼其名。”
刘必显冷目而视,嗤道,“我唤他什么,与你何干?”
“不要吵,”永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今日不论君臣,尽欢便是。”
“唔,”尹壮图好脾气地哈哈大笑,“倒是我多管闲事了,”仰头饮进杯中酒,一抹下巴,“这是方才从八皇子处缴没的一半兵符,与刘统勋刘将军的一半,现在一同交给你了,另外……大哥一会儿要去查抄刘墉府邸……”
永琰心领神会,“去便是,该抄的抄,你有分寸,我应了你的事不会食言。”
“多谢。”
刘必显一把接过两半虎符,“诶,给我先瞧瞧,老子还没见过这尊贵玩意儿呢。”
“没规矩的臭小子!把兵符还回去!”
永琰屈起二指按揉额角,感到极度紧绷后疲惫的眩晕,对柳凤雏道,“眼下诸事未平,就先放在他那里罢。”
“我看你也挺累了,”柳凤雏道,“不孝徒儿,还不快扶着皇帝到寝殿歇息一会儿。”
永琰摆摆手,方一起身,只觉得头晕更甚,便也不再坚持,“军师与尹大哥同去刘墉府邸,我……朕小憩片刻便罢。”
见刘必显扶着永琰入殿,尹壮图回头道,“军师爷,我觉得有些不对。”
“你才觉得不对,你还是和以往一样迟钝。”
“军师爷的意思是……”
“必显在永琰的酒里下了药,不过他既肯助他这些年头,必然不会害他就是了,应当是见永琰打仗太疲惫,用了些助眠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