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等到好不容易有棵大树遮凉时,众人终于歇息了下来。
马车头,王宁拿袖子抹了抹额头,两只脚一前一后利落地下了车。装货物的马车的一大堆东西正好形成一个倒阴影,一个人正蹲坐在阴影里头,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仰头喝水。好端端一个俊美男儿,也晒成了一个油光滑面的大老粗。
王宁扶着车子边缘叹气:“没想到日头这么晒,辛苦兄弟了。”
“不用。”乌宁放下水壶,仰起的脑袋上几簇头发黏在了一片,看着有些邋遢,神情却很是平静。
“王大哥雇的小弟,应该的。”
王宁就喜欢他这实在,笑道:“今日就能到城里了,这一趟总归平安无事,托了大家的福。”
乌宁被他雇来,除了上下搬运东西都没干什么事。但运送货物本来求的就是一个“平安无事”,若是因此亏待了人,那恐怕不是一个“没头脑”能说清楚的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王宁这才走到别处。乌宁低回脑袋,浑然不在意自己满身热汗污秽,擦了擦被领口围住的脖子,闻到那股异味时倒拧了拧眉头,忽而目光一暗,直起身子。
一辆快马从远方赶来,人只有一个,马却是很快。不到片刻,马就到了。
在路上行商歇脚的最忌讳有人突然凑近,纵使只有一人,几人还是打起了精神。乌宁站在车子旁,看到马儿渐渐缓下,马上人侧脸看着他们,一拉缰绳,随着马匹嘶鸣声人下了地。
来人不过二十来岁,一身走江湖的蓝色劲装,衣着繁丽绣纹精致,腰间绦带挂着一块一见便是价值不菲的白玉。
他那模样就像是哪家出来游荡的世家公子,一行人一时不敢行动,只等到那人上前,抱拳问:“各位大哥是往哪去?前面只有风化小城,是要到那歇脚么?”
王宁站了出来,回礼:“正是这个打算,不知道公子是?”
年轻公子扬唇一笑,他模样长得俊俏,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天生占便宜:
“小弟也是要去那的,只是路上水壶破了,这大太阳一晒嗓子都渴坏了。见到几位大哥在这,不知道能不能讨点水喝。”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王宁略一迟疑,将马上的水取下来递给那人。小公子一喜,连忙接过:“谢谢大哥。”
他打开塞子就大口饮了起来,看着模样的确是渴坏了。王宁在他身上打量了两回,注意到他气势沉稳,气息绵长,四肢修长健硕。江湖中的人大多惹不起,厉害的惹不起,不厉害的也惹不了,但凡是刀口上过日子的,能让则让。王宁深谙此道,想着待会这小公子要与他们同行就想个法子甩开他。
未料到这小公子还很有眼力:
“几位大哥,小弟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了。前头康初城的悦来客栈老板是我多年知交,几位要是有事情尽管找他来告诉小弟。此番,多谢了!”
他策马一鞭,扬尘而去。
王宁看着他消失在尘土之中,摸了摸脑袋,转身招呼几人:“我们也歇得差不多了,继续赶路吧。”
众人吆喝一声,纷纷收拾东西再次上路。乌宁将斗笠戴回头顶系好,跟在马车后头晃悠悠地上了马。
一行,就是一个下午。日暮时分几人加紧脚步入了城,两城虽然相差只有三日距离,但繁华程度还是大有差异,王宁去找他的老主顾,晚上要留下一起吃饭,叫了随行的几个人,只有武宁说是想给家中弟弟买些东西推辞掉了。
这虽说是不得已的借口,但一想到临走时王宁拿意味深长的目光,乌宁还是……他兀自摇了摇头,从捆起来的背包里拿出佩剑,从窗口轻轻一跃。
窗外,已是秦淮夜歌。
悦来客栈。
乌宁被引进密室,白日里见到过的小公子等在里头,这会却是端庄了许多,对着乌宁做了个大礼,开口直言:“乌公子,此番不得已惊扰公子,望公子见谅。”
乌宁单手握着剑,重剑在桌上一放。包缠着剑柄的纱布松了一点下来,露出里头朴实而尽极能工巧匠之精髓的雕纹。
他眼睑微微下帘,望着他人,看不出喜怒:“你说。”
“小公子”两颦鬓发微湿。
“据地方情报,青城派第三代弟子白松府上进来有外人进出,而白松府内的人却鲜少有外出的。此前白松因与我派弟子相交,各派颇有微词,故青城门主令他在家休养不准外出。宫主也命我前来保护白前辈……单有异样下人即可查清,但根据其他情报,阴血刀魏杀昨日到了城内此刻正在碧溪阁中……”
“你要我做什么?”依旧是淡淡言语。
“小公子”抬起眉目,双手压得更重:“现下在下手边没有能对付魏杀的人,小人斗胆,想请乌公子治下魏杀以防事情有变。”
——
魏杀的刀,向来刀比人快。冰霜带冷,冷中自阴,出刀见血,是为阴血刀。
这一刀还没有完全施展,“霜雪刀”轻轻刺入空气,薄如柳叶的刀刃上一朵寒冰刻绘般的花轻轻一颤,徐徐地滑过眼前。
这时候窗外风微微起,灌满浴池的温水化出暧昧白雾,纱幔飘如柳絮。
烛火在锻炼完好的剑尖上不知疲倦地燃烧,蓝绿色火苗灼烧着雪白的花瓣,逼迫娇嫩的花蕊溶出点点雪水。
他甚至都还没有看到那个人的剑,剑影闪现的时候,他的刀就自然而然地动了。
然后他便看见,自己心爱的刀上,正流下自己的血。
——
!!
魏杀惶惶踏住右脚,胸口他的刀入肉足有三寸,霜雪刀的寒气侵血削骨,落地凝冰。
他感到一股无声的寒冷。高手对招瞬息间的意识决定胜负,那一刻他不再出刀,甚至忘却那把曾虐杀英雄无数的爱刀,双手成掌,煞气云涌!!阴血刀下万千亡魂的怨气嘶鸣奔腾!
乌宁右手握剑,他出招了。
少康剑笔直地对准男人胸口,铮铮刀剑和鸣,霜雪刀深入骨肉。有一刹那乌宁感觉到自己碰触到了什么,他的神色毫无撼动,少康剑出招不退,只于瞬间刺破了那道阻碍。
献血狂涌而出,他侧身避开,单脚在倒下的尸体上一垫无声无息地把他放了下来。
魏杀的身体还很热,瞳孔挣得极大,乌宁看也不看他,只在他身上摸索了几下,很快便从怀里找出了一块牌子。
星辰映入井中清潭,一棵老樟树飒飒颤动几枚落叶飘着水面。风里马啸了两声,马车渐渐挺稳了下来。
车夫撩起一边帘子,很快从车里走下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长相乍看之下普普通通,过眼即忘,但若是再看几眼就不由觉得此人长得很有特色,那眼那眉那尖尖挺拔的鼻梁,虽不出众却让人难以忽略。两蹲石像守着的大门上挂着“白”字灯笼,他上前敲门,两下后门应声而开。
习武之人对脚步声格外敏感,大堂内一个面容周正英挺的男人听着渐行渐近的步伐,略显疲惫的眼中伤痛神色愈发浓重。他年岁看着更小一点,二十三四左右,旁边还有一男一女坐着,两眼通红,面容更加憔悴。看到院中灯盏下靠近的人影就飞快地站了起来。
“白兄弟。”
白松两步上前,楚容秀一把伸出双手反握住他的手臂,在他手下一抬稳住了他。
“楚大哥……”
他一脸千言万难以言说的复杂神情,楚容秀信上已知大概,他本不是推诿却让之人,此时见到小友如此伤情更是愧疚。
“是我的错。”他上前一步跨过白松,双膝一曲就向前头两人跪了下来:“白大哥,白大嫂,是在下连累了两位,连累了无辜受累的白小姐。小弟自会一力承担将千斤救出,就算是拼了在下这条贱命——”
“楚大哥!”白松一声厉喝饱含悲痛,楚容秀心口一动,又觉得凄楚起来。
他和白松相识之时正好也是白松这年纪,而白松则是刚刚从师门出来历练的小伙子,一身刚烈正气热血难收,两人你不知道我身份,我不在乎你名头,以武相交一见如故,当下就酒一壶灯两盏结为异性兄弟了。此后两人交往多瞒着众人,楚容秀毕竟年长几岁,他所在重天宫素来正邪难辨,门规也不甚严格,但青城派百年的名门正派清誉高于一切,他与人交往只要两人快活就好,也不需要让世人都知道。
这般过了七八年,却还是出了岔子。
“你说是血旗盟绑了小千金?”那厢白大哥白大嫂相互扶持着回去了,楚秀荣坐在堂中,接过白松递过来的茶。
“血旗盟早年妄图侵蚀我重天宫分舵,曾被我斩杀过两个分会主,还将他在西南一带势力打散,他对我记恨已久,这些年都不曾动作没想到……”他正懊悔愤恨之时,没注意到他的兄弟在他饮下茶水时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
“白贤弟。”楚容秀放下杯子,目光一抹温色在灼灼火苗之下如漫天春水脉脉晕染。
一如两人结拜之时:“你我兄弟相交七年,但只有短短七年,却让为兄见识到了不少往常见不到的人事。如此向来,七年,却有七十年这般长久了。你我七十年兄弟,足够了。”
他端起杯子做敬,在白松还未开口前一饮而尽。
“血旗盟约我去的地方在哪,龙潭虎穴我也闯得。”
领头的人提着一盏灯,四周夜鹰诡谲,绿火时隐时现,草丛发出呜呜之声,出来冷风让人心头一寒。
那人直至一扇铁门前才停了下来,铁门高而宽阔更显得两边石壁狭窄阴暗,面具人正要抬手敲门,忽然往旁边让?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阴鬼,暗号。”
他身后同样带着一个面具的人抬起手,在门上有规律地敲了几下。空气闷热粘稠,毫无动静。稍许会儿,两扇巨大铁门缓缓打开了条缝。
由自然之力造就的洞窟之中,一排排火红旗帜插满石壁,两边缝隙里显而易见布满机关。“阴鬼”跟着领路人的步伐走过通道,滴滴答答水流声中,有一个声音逐渐可闻。
那竟然是个小女孩的叫声。
“你们放了我啊!呜呜这里好黑好脏,我要回家呜…..”
这期间还夹杂着几个嘶哑的男声,威胁着她闭嘴。领路人在墙上一按,眼前铁栅栏缓缓拔高,两人走出暗道。地室之内几个同样戴着面具穿着夜行人的人零散坐在地上,靠墙一座牢笼里关着一个年幼的女娃娃。女娃娃一身脏兮兮的,但看衣着布料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她本来听到门开的动静眼睛亮了亮,看清来人后迅速低下了头,躲在角落抽泣。
“人已经齐了。”领路人低声说,不知是不是为了隐瞒身份,他的嗓音喑哑枯涩像是砂砾碾过粗糙不平的岩石。
“秃鹰,罗刹,你们带着人去约定的地点。其他人跟我走。”
在场的人没人答话,只有两个坐在草垛上的人站起来将牢门打开了。小女孩缩紧了手脚,其中一人朝她伸出手:
“乖乖听话。”那竟是个女人,纵使再是可怕,女人这一层身份还是让小姑娘稍稍镇定了一点下来。
“你们,要带我去哪?”
若是此刻有哪位高人在这,恐怕少不得说一声好了。这般胆量这般年纪,还有这般相貌,将来定是个叱咤江湖的小女侠了。不过此时没人能够欣赏这一幕,女人露在面具外的一双眼睛阴冷,连说话都冒着寒气。
“不要问,跟我走。你要是不肯走……”她看了眼女孩的瑟缩的腿:“那留着你的腿也……”
小姑娘腾了一下跳了起来,她眼里还蓄着一汪泉水,两条腿打着战走过去。
他们对一个小女孩还是不甚在意的,推了一下往外头走去。
“我们也走吧。”领路人说。
出去的路和来的路一样,一路通道依旧漫长黑暗,这情景显然是触发到了小女孩心中恐惧,低低哭声伴随了至出了铁门,领路人道:“就在此分开吧,按照计划行事,不得有误。”
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名为秃鹰的女人抱着女孩就往那走,被拦腰抱起的瞬间女孩哭得更凄惨了,秃鹰蹙了蹙眉,终于还是伸手去点她睡穴。
她出手利落果断,然而有人比她更快更精准。
一只手从蒙面人中乍然探出,和他一身黑衣不同,那手白皙纤长,指甲圆润光滑,虎口几个小茧平添几分韧劲。他手腕翻飞如枯蝶落叶,身形快如闪电,眨眼之间已在眼前。
领路人脱口而出:“阴鬼?!”
阴鬼单手贴在秃鹰手臂上滑过,秃鹰措手不及,右臂被连点数穴,身体一酸软倒在地。她身边罗刹反应迅速,鹰抓猛地攻向“阴鬼”,阴鬼身子一矮,右手在腰部上下的女孩子衣领上一抓,左手甩出一把短刀。
那赫然就是曾插在其主魏杀手上的阴血刀。
“魏杀你做什么?”领路人大惊。
“魏杀”——乌宁一声不吭,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也不会比被那些坏人抓住还差了,就死死地搂着他的腰。乌宁单掌在她腰上一托把她扔到背上,小女孩手脚并用地选了个最安稳的姿势趴好。
身后血旗盟的人眼看就要追上他了,为了伪装成魏杀他的少康被仍在了客栈,而阴血刀也被他扔了出去。乌宁手往怀里一掏,毫不顾虑地扔了出去。
这几人既有魏杀这样的同伴,实力也不相让,一柄乌剑反着银光,毫厘间剑刃煞白。剑身闪过一双阴鸷的眼,暗器削过刃上刹那一分为二——
前头的人身子猛地向后掷去,犹如被一道重如千斤的巨掌直直拍中。后头人一惊,伸手去拉,身体蓦然一沉,竟然也被带着飞出半丈。
“怎么回事?”
“好强的内力!”
乌宁并没有管那头动静,已经有人缠上了他。大刀横扫过他下盘,乌宁以刀风为借双脚连踢数下犹如踏月一般踩着空气行走。
“勾云踏月。”领路人压着嗓子,声音却显出几分“人”的味道来:“你是谁?”
乌宁怎么会去答,他和蒙面人堪堪错开,那刀尖似乎劈了下小姑娘的头发,吓得女孩子差点没搂断他的脖子。他脖子微微一仰有苦难言,心道原来救人这事也有门道都怪他业务不熟悉……
心念电转,他脚尖在地上一转,几粒泥土飞扬,持刀人眼前一花,一双断错手从他腋下穿过,反手一拧。一滴水珠从蒙面人额头落下,好快的动作,好劲霸的掌力。临危之下他也不乱,右手翻出爱刀,就要用左手去接,只要他能控制他的刀,只要他一只手还在,他就有办法伤到那人!
他心中尚且自喜缠在他右手上的掌力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种不祥预感袭上他的心头,然而男人动作比他心路还快。
乌宁的手从旁插入,指尖在刀柄轻轻一握。
领路人猛地停下脚步,月光下一串血花溅出,一声悲鸣伴随重物沉沉倒下。
——
郊外风吹来阵阵花香,楚容秀停下脚步,转过身道:“贤弟不用送了,他们要对付的只有我一人。”
“我——”白松跨出一步,一张正直英俊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楚,大哥……”
“想你我初见那日起,竟已七年了。”他笑道:“我还记得那时说要喝你喜酒来着,都怪你迟迟不成亲。”
背影单薄颀长,慢慢融化树影之中。白松望着月光下几颗苍翠柏树许久,忽然握紧佩剑,提步就要往里走去。然而后头忽然传来快马奔驰的响动,他蓦然回头,几匹通体乌黑亮丽的骏马飞驰而来,领头的人看着眼熟,他稍一回想,不觉叫出声来。
“重天宫!”
长着一张好看俊俏脸的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约莫是好奇为何他和一个重天宫的人交往了这么多年,看到别的重天宫的人却还一脸深以为异常的表情。
“楚容秀呢?”
“进去了。”
那里头杂草丛生低低矮矮的灌木丛不方便骑马,少年果断从马上下来,径直往里走去。
“你……”白松咬了咬牙,提着剑也跟了进去。
……
几簇膝盖高的野草被践踏歪倒,脚印深深陷入泥土中,从林中深处拂来的风里带着铁锈和冷肃的兵器味道,白松撩开老树挂下的藤蔓,看到他性情洒脱武艺高超的楚大哥单膝跪在地上,一泼献血洒在他身后,还有不少遏制不住地从他肩头涌出。
“楚大哥……”
楚容秀右手用剑支撑着身体,他身边围了一圈重天宫的人,气势一触即发,他却仿佛丝毫未觉,只在那声音传入他耳中时稍稍拧眉,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