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夜里头是饿醒的,他胃都饿抽了,一睁开眼瞧见谢景,他整个人一懵,下意识伸手去摸是不是真的。他怀疑自己饿出了幻觉。
他的手刚一碰上谢景,谢景就醒了。
王悦也不知道是不是饿昏头了,脱口就是一句,“谢景我饿了。”
大半夜,谢家大公子起来生火煮面。尚书台没多少食材,谢景将余下的两块骨头熬了熬做了汤底,又将菜叶烫了烫,给王悦下了碗面对付一晚上。王悦坐在案前捧着碗吃热气腾腾的面,烫着舌头都没能停下来,他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筷子在碗里不停地挑,吃到最后连汤都没剩下一滴。这面除了好吃没别的。
王悦觉得自己活像一只饿死鬼,吃完要去投胎的那种,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将空碗往案上用力一放,抹了把嘴,动作忽然一顿。
谢景正静静地望着他。
王悦放下了碗,自己先笑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你。”谢景看了眼那空碗,“还饿吗?”
“还有点。”王悦觉得自己是馋,大冬天的喝碗热汤面太舒服了,一口下去心里暖烘烘的,仿佛四肢百骸都蒸开了,惬意无比。
谢景看了眼王悦那副样子,收拾了空碗筷,起身往厨房走,一刻钟不到,他端着盘蒸肉回来了。在谢家大公子这里,没有君子远庖厨这说法。
王悦闻到那味道乐疯了。
“你哪里来的?”王悦吃得像是几辈子没见过肉似的。
谢景轻轻拍了下手上的烟灰,没多说什么,王悦也听不进去,王悦吃得正欢。谢景看王悦埋头那副样子,觉得他是真的好养活。
王悦吃完那盘子肉,总算是饱了,他喝着茶去油腻,一双眼盯着谢景瞧。忽然他笑道:“是不是想我了?夜里想我想得睡不着,专程过来找我?”他调侃着谢景,语气轻浮得像是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子。
谢景很早就习惯了王悦偶尔抽两下风,他没什么反应,问道:“这两日很忙?”
王悦点了下头,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这两日东南那头有动静,我盯着点,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王敦?”
“嗯。”王悦看向谢景,笑道:“没事,我自己打算就行,你不用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放下了茶杯,捞过了谢景的手,那手莹白修长,骨节分明,就是有些凉,王悦放在手里暖了暖。
谢景望了他一会儿,问道:“你什么打算?”
王悦反倒自己低头笑了起来,“说实话,我还是想救他。”
谢景问道:“王敦?”
王悦难得敞开心扉谈谈这事,“不管别人如何说他,他在我心中终究是我伯父,小时候我犯错了,他都会护着我,如今他犯错了,我想我也该护着他。”王悦眼中沉寂了下去,他低声道:“如今人人背地里都骂他乱臣贼子,却忘记了,当年要不是他与王导在,江东这一盘散沙早被石勒抄干净了,还谈什么中原国祚。”
谢景望着说话声越来越低的王悦,知道他心里憋屈,低声道:“王敦他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知道,王导都说了,他回不去了。”王悦低声道,“当年旧事一件件翻出来,人人都在骂他,我不知道他原来干了这么多事,杀妻、乱上、草菅人命,真是什么事都做绝了。”
王悦顿了许久,望向谢景,“可我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王悦忽然笑了起来,“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你怕是也觉得我徇私。”
“没有。”
王悦也不想和谢景多谈王敦的事,这件事他从一开始便极力避免将谢家人牵扯进来,怕的就是这事影响陈郡谢氏将来的发展。他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谢景也没有再谈。
外头雪下得越来越大,王悦坐了大半个晚上,没什么睡意,反而越来越清醒。
他抬头对着谢景道:“要不你睡会儿?我给你铺床去。”
谢景伸出手拉住了欲起身的王悦,“不用了,坐下吧。”
两人坐到了天明。
次日陶瞻找上门来,陶二公子没什么等侍从通报的耐心,直接进去了,一推开门,“王长豫!”他喊了声,往里头看了眼,忽然一愣。
立在窗前的谢景回头看了眼。
陶瞻上下打量了谢景一圈,确定是张生面孔,没见过,他问道:“你是?”
谢景看了他两眼,“江州长史谢景。”
没听说过……陶瞻顿了大半天,又拔高了声音问了一遍,“你谁啊?”
王悦终于被吵醒了,他刷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揉了下头发,“陶道真?”
陶瞻立刻朝屋子里头看去,“王长豫你在啊?大白天别睡了!走了!皇帝喊你入宫!王敦那边出事了!”
王悦原本扶着额,闻声猛地清醒过来。
王悦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谢景好好说句话,留了句“你先回去”就往外走,一出门便问陶瞻出了什么事。
“你记得东海王世子司马冲吗?”
“记得。”
陶瞻瞥了眼王悦,“东南那边传来消息,东海王世子病危,王敦和王含到处给他找大夫呢!”
王悦猛地顿住了,“司马冲病危?他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估摸着要死了吧。”陶瞻语气很随意,说话却是一针见血,“这种身份的人活着就是个麻烦,我要是皇帝早把他弄死了,如今消息传来,我倒是想看看,王敦这时候上哪儿再弄个假皇帝去。”
王悦没接话,往皇宫赶去。
王悦过去后才知道司马绍是个什么意思。
他打算趁着司马冲病危,假借慰问之机,派人去探一下王敦的虚实。之前王敦有疾的消息传来,司马绍便已经派人去打探过了,可惜没探出来什么东西,一时也不能肯定王敦究竟是装病还是真的病重,他于是没有妄动,如今他打算派人再探。
王悦寻思了半天,听司马绍这意思,他是是要派自己去?回过神来的王悦诧异地看向上座的皇帝。
司马绍望着他淡漠道:“不派你去,你只需将人接回来。”
王悦顿住了,他本来想解释一下自己倒不是怕死,后来想想解释也多余,便没再说,低头领命。
年前王敦向皇帝请命内镇,如今他与账下幕僚皆在姑孰,兵马则陈列于离姑孰不远的芜湖境内。司马绍如今派出的人分为两支,一支奉皇帝旨意前去探望东海王世子,另一支则是暗中潜入芜湖境内打探王敦账下兵马虚实。
王悦立即着手去安排,动作很麻利。
三日后,夜晚。楼船安静地停泊在秦淮边,雪压了一船,王悦仔细叮嘱了下面的侍从,又把腰牌和书信交给了领头的那王家侍卫。最后,他拍了下那年轻侍卫的肩,低声道:“路上小心点。”
那侍卫深深望着王悦,拱手抱拳,“是!世子!”
王悦点了下头,回身看向月夜中的巷子。
等了半夜,迟迟没人过来。王悦立在船边,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雪,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不知等了多久,月夜中终于有脚步声响起来,王悦抬头看去。
小巷子里走出个高瘦的男人,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
王悦眯眼看了一阵子,风雪有些大,他一时瞧不清那人的身形,只觉得那人又高又瘦,直到那人朝他走过来,风鼓起兜帽,男人抬头望了他一眼。
王悦清晰地听见脑海中一道弦裂声,他怔在了当场。
年轻的男人望着他,“宫里头临时出了些事,来晚了些。”他看了眼那雪夜秦淮,“你送我一程?”
修长的手轻轻揭开了兜帽,年轻的大晋皇帝站在大雪中,他望着王悦。
王悦怔在原地半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忽然猛地冲上去一把将那人拽进了巷子,“你过来!”
一入巷子,王悦刷一下将司马绍狠狠掀在了墙上,“你疯了啊?司马绍!你是个皇帝啊!你跑芜湖去干什么?”王悦猛地抬肘将司马绍压在了墙上,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
司马绍瞧着王悦半晌,抬手轻轻拍去了王悦肩上的雪,“我得去看看。”
王悦盯着他,君臣之礼全喂了狗,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司马绍,你是有病吗?你出点事怎么办?你让我们喝风啊!”
“正因为此事事关重大,”司马绍垂眸望着暴怒的王悦,眼中一点点暗下来,“我得过去。”
“你去个屁!”王悦终于没忍住喝了一句,“我看今日谁敢放船!我要他的命!”
司马绍闻声盯了王悦许久,没说话。
王悦深吸了口气,抓着司马绍的领口,终于再次狠狠用力将人扣在了墙上,“我去!我去芜湖!你回宫等我消息!”
司马绍望着王悦顿住了,良久,他被压得低低咳嗽了声。
王悦低吼道:“出不了事!我去!你回宫等我消息!”
司马绍抬手似乎想要去碰王悦的脸,却又不着痕迹地转为扫了扫他肩上的雪,小巷子里逼仄而阴冷,没有什么光亮,司马绍望着那压着自己的人,眼见着王悦转身往外走,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王长豫!”
王悦回头看去。
司马绍望了他许久,终于低声道:“一起去吧,要是死,一块死了算了。”
那声音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些倦怠,王悦乍一听见他的话,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司马绍能说出来的话。
这他娘的是人话吗?
第90章 乡音
上船的时候, 王悦觉得自己离名垂青史就一步之遥了。司马绍要是在路上出点什么事, 他就跟着青史流芳吧。
江潮卷着雪把船往外推,船夫抬手挂了盏明黄色的灯,一声哨响, 船顺流逐了出去。
夜半时分, 王悦望向船头, 年轻帝王坐在木板上撑着膝盖眺望大雪?8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兴慕? 衣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王悦回身往船篷里走,他从案上抽出张纸开始写信。
王悦停笔的瞬间,正好司马绍揭开帘子走进来, 王悦抬头看了眼。
司马绍冷淡地望着他, 问道:“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王悦嗤笑了声, 将信封好了, 打算明日靠岸停泊时寄出去。“我安排了人接应,到芜湖后, 你跟着我,转一圈后我们尽快回来。”
司马绍倚着船篷洞口打量了王悦两眼,“若是这一路上没出差池,你居首功, 事成之后,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什么都成。”
王悦相当不屑,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忽然回过神来了。他望向司马绍, “什么都成?”
司马绍脸色不变,“我觉得成的,如放过王敦之流的,便不用说了。”
“……”
司马绍望着王悦,“说说看,想要什么?”
王悦一时竟是不能确定此人是不是在耍自己,良久他才开口道:“那你能让我打一顿吗?我忍了很久了。”
司马绍顿住了,他忽然大声地笑起来。雪吹进船篷沾在他肩上,他笑得没能停下来。年轻的大晋皇帝许久这么笑过了。
王悦的眼神都不对劲了,把信往兜里一塞,自己扭头就往船舱后头走。
抵达芜湖的那一日,天气恰好放晴。
王悦一到芜湖便着手安排,动静太大容易引人注意,又加上司马绍执意要亲自勘察兵马虚实,王悦拦不住他,最终只能咬牙陪他夜探军营。这下真如司马绍之前所说的,若是死,那就一块死了算了。
王悦之前在王敦军营待过一段时日,对军营的布置以及士兵分配都比较了解,他弄来了两套低级士卒的衣服,一件给司马绍,一件给自己。
关于司马绍此次微服出行,知道内情的人寥寥无几,万一出了差池,两人都没法脱身,王悦自知他绝担待不起,于是事前把能准备能安排的都倒腾了个通透。
王悦不怕死,但他也不想死。
入夜。
两个穿着低等士卒衣服的人回到营帐,火光和阴影打在他们脸上,其中一人走上前去,将粗糙的腰牌和带来的书信交给那位长官。
他们是最后一批参军的姑孰青壮,受镇东大将军王敦的征召而来,刚在外头营帐刚领了新衣与微薄俸禄。登记的长官骂了他们一通,说他们来得迟,肮脏话三句不离死爹娘,其中年纪偏小的一个少年人忙低声连连道歉,又给那长官塞了点东西。
那长官低头看了眼,就两根碎银簪子,不值钱的玩意,估计是这少年人出门前他娘亲递给他的家中唯一值钱东西,那长官明显见多了这种穷人把戏,嘲弄了他一番,在册子上划了两道,终于大手一挥将人放进去了。
那两人一进营帐,那年纪偏小的少年脸上的谨小胆怯顿时没了,王悦回头看向司马绍,眼神里带着股市井的下流意味,浑然就是个军营摸爬滚打有今日没明天的兵痞流氓模样。他望着司马绍低声道:“奇怪了,刚才那人怎么光骂我?”
司马绍心道“你这副鬼样谁看见了都想抽你两耳光”,这眼神实在太下流恶心了,司马绍没再看第二眼,别开了视线,“走了。”
王悦不以为然,笑过之后跟了上去。果然要把司马绍逼疯只需往死里恶心他就行了。
王悦没继续试下去,他领着明显没什么经验的司马绍在军营里转悠,这是王家军营,且只是个军纪宽松的外营,他混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他找了个同样是新兵模样的老实人,几句话套下去,已经将这一带近日的情况摸了个透。
王敦在征兵,而且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这件事的意义不言而喻。
走到角落里后,王悦恢复了寻常的模样看向司马绍,司马绍神色不变。年轻的皇帝朝着北部的营帐看了眼。那是王敦手底下精锐的驻扎地。
“那里不是新兵营,很难混进去。”王悦看出他的心思,出言提醒了一句。
“很难?”司马绍拎出了重点。
很难,那便是意味着还有办法不是?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缓缓道:“办法我的确是有,比较恶心,而且容易出事。”
司马绍示意王悦说来听听。
“我收到消息,前两日钱凤为王含新招了一名幕僚入营,此人名唤诸葛瑶,来历尚不明,不过可以知道的是,此人通晓淫邪之计,性子邪僻。”王悦看向司马绍,“此人颇有几分手段,如今在芜湖是位大人物,边防布置便是由他与王含同时商议决定,这新兵营也是他的地盘之一。”
“你想从他下手?”
“我之前没听说过他,也没见过他,不过我写信给温峤时,温峤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以一试。”王悦看向司马绍,“诸葛瑶此人,好男风,尤擅房中术。”
司马绍的眼神微微一变。
王悦看向司马绍笑了笑,“说起来,你那位侍中真是个人才,他和诸葛瑶称兄道弟,两人喝过酒打过架,他还给诸葛瑶送过十几个孔武有力的床伴,我估计那诸葛瑶是真拿他当兄弟,压根没想到你那侍中会是个奸人。”王悦低声道:“你那侍中说了,诸葛瑶此人算七分奸雄,另三分败在一个色字头上。”
王悦的神色很淡漠,他实在是不想说温峤此人什么了,来之前,温峤写信认真地叮嘱他,若是万一失手,一定要落在诸葛瑶手上,诸葛瑶喜欢英俊男子,肯定不舍得杀他,反之落在王含手上,就王应那仇,那绝对就是个死。王悦真是谢谢他的建议了,他谢谢温峤全家。
“怎么样?”王悦看向司马绍,“此时做打算还来得及,你要不去临幸他一回?”
王悦原本没想弄这么好笑的,毕竟他们如今人在对方地盘,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但王悦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说出来就是这么好笑,他自己差点没能忍住。
司马绍的表情精彩纷呈。
王悦改了计划去了趟营帐外的诸葛瑶养男人的修士房,他劈昏了房中正在换衣服的男人,回身从架子上抱下了一捧衣裳,他看向司马绍,后者正面无表情地冷冷望着他。
王悦走上前去拍了下他的肩,“诸葛瑶生性多疑,你装作新来的修士把令牌骗出来就成,余下的事我来办。”
司马绍看着他很久,终于伸手接过了衣服。
青色修士服衬得司马绍身形修长,袖口领口都收束着,上头亮银色勾出雁翅纹,王悦很少瞧见司马绍这副打扮,冷得像是哪里刚劈下来的一块冰,眉宇间却自带一股英气,君临天下四个字真不是说着玩玩的,这真的是股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