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淮百姓呢!”王有容忽然道,“北部饥荒已经起来了,难民南下,而冬天就要到了!这帮人若是得不到粮食,今年冬天不是冻死便是饿死!我们真的来不及了。”
王悦的脚步顿住了,他回身看着王有容,一瞬间竟是觉得可笑如此。世上真的没比这件事更可笑的事了!他对着王有容道:“行,我去求谢景,你教教我,我要怎么求他,王导告诉你方法了没?我是跪下求他还是要如何?”
王有容看着王悦,良久才道:“世子,我知道你有火气,联姻一事,确实丞相之前没同你商量,你有什么事,不如等粮食这边的事解决了,你回去和他亲自商量,你如今和我说这些……”王有容欲言又止,“没什么用。”
王悦望着他,“你从一开始便知道王导的打算,一句话都没和我提,如今你过来教我如何做事,我还要谢谢你吗?王有容,王导让你监视我,这事你们从来都没瞒着我,我也从未为难过你,可你若是真的想要帮我,我和王导,你迟早要选一个。”
王有容看着王悦,没说话。
王悦忽然便明白过来自己的可笑,是了,谁会选他?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处处受人摆布的世子,是个人都知道该如何选。良禽择木而栖,他要怪谁?
王悦回身沿着长街往外走。
王有容看着王悦的背影,似乎想说句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轻叹了口气。
王悦自己一个人往回走,回到驿站的时候,他在门口停下了。他是个要脸的人,他虽然一向表现的不要脸,但是他终究还是要脸。三个月后,难不成真的娶郗璿?婚书下来了,如今这婚讯在建康怕是已经传开了,这事注定很难收场。
王悦在门口站了大半天,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终于,他转身往外走。
谢景回到房间的时候,瞧见王悦坐在桌案前摆筷子。他摆得很认真,先是把筷子摆在碗筷的右边,又将上下换了位置,思考片刻又往外移了一两寸。谢景和筷子较劲的王悦,又看了眼桌上的东西,只是几样很简单的吃食。
谢景没见过王悦做菜,但他知道那菜是王悦做的,鱼和豆腐切的整整齐齐,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练剑之人的手法。
谢景想了下,忽然记起王悦今日去过郗家。那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王悦没注意谢景走进来,他还在低头摆着那双竹筷子,好像怎么摆都不对劲,他转了下筷子,轻轻摆在了汤碗的右侧,啪嗒一声清响。好像终于差不多了,忽然,他抬头看去。
谢景正静静地望着他,“你做什么?”
王悦忽然发不出声音,他看着谢景良久,讪讪道:“你吃饭吗?我刚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郎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啊,牙嚯咦嚯哎,你要是饿的慌……
第66章 和尚
谢景坐下了, 他拿起筷子吃了口。
王悦盯着他看, 略有忐忑,谢景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修长干净的手执着淡青色的竹筷, 颇有几分细嚼慢咽的感觉, 王悦下意识盯着他的喉结看, 看着他把那鱼咽下去了。他看得目不转睛。
谢景执着筷子望着王悦, 开口道:“怎么了?”
王悦猛地回过神来,不知说些什么,问道:“好吃吗?”
谢景看了眼那鱼, “不错。”
王悦抬手给他盛了碗汤, 他又道:“那你多吃点。”
谢景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看了眼那碗腥味极重的汤, 最终也没说什么,接过来慢慢喝了。
王悦不是不会做饭, 他只是不太熟练,鱼弄得像模像样,可惜腥味确实太重。王悦自己没心情喝,全盛给了谢景。
“我听王有容说, 你和姑苏当地的官员有些关系,”王悦看谢景喝着汤,终于开口问道:“平日里来往多吗?”
谢景望向他,“不多。”
王悦微微顿住了,半晌才道:“你能……你能试着帮我联系他们吗?”
谢景从坐下起视线便没有从王悦身上移开, 他轻轻搁下了筷子,望着王悦道:“可以,你拿什么换?”
王悦愣住了。
反应过来的王悦愣愣开口道:“不如这样,你若是帮我,我回头再劝王导将谢豫章调回建康。他是谢家的长辈,你肯定也希望他回建康,你觉得这样如何?”
“建康正值多事之秋,谢鲲留在豫章才有活路。”
这是……拒绝了?王悦有些懵,噎了半天才道:“那你想要什么?”
谢景望着王悦良久,没说话。
王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下意识缓缓地捏紧了手,他开口道:“粮食一事不能拖,拖久了,江淮以北后赵往下那一段怕是没活人了,你若是能帮我,我肯定……”王悦难得有些说不上话来,哑口半晌道:“你若是帮我,我肯定会记得的,你想要什么,你直说。”
谢景望着他,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王悦听清楚了,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他直接就愣住了,良久他才诧异道:“就这样?”
谢景望着他,点了下头。
王悦顿了许久,忽然按着桌案凑上前去,他伸手抓住了谢景的肩,偏着头吻了上去。阳光从窗户里打进来照在他身上,暖得他发烫,他放在谢景肩上的手极轻地颤抖起来,他抱住了谢景的脖子。
“就这样?”
谢景看着脸莫名烧起来的王悦,轻点了下头。
王悦往后仰了些,手却没松开,他望着谢景怔住了,谢景那双眼看得他脸止不住地发烫。
王悦坐在谢景旁边,看着他提笔写信。
他盯着谢景大半天,有些回过神谢景刚是在他逗他了,王悦活了二十多年了,从来只有他逗别人的份,还是头一回给人逗着了,王悦不知说什么好,他真没想到,谢大夫这种古板沉闷不解风情的人竟然也会拿他寻开心,王悦心情很是复杂。
这是跟着他走偏了?
王悦的手搭在谢景的肩上打量着正在写信的谢景,忽然忍不住笑了下。他低下头去,良久才笑道:“哎,谢大夫我们打个商量,你下回不如说让我陪你上床,如何?”
谢景写着信的手微微顿了下,他看了两眼王悦,没说话。
王悦笑了下,从他手中将信抽了出来,低头扫了眼。
王悦没多耽搁,谢景的信寄出去后,他便立刻打算起身往姑苏赶,京口这边剩下的事交给王有容收拾。至于郗璿,王悦目前没太好的主意,打算等这边的事结束后回京和王导把话摊开来说,他已经寄了信回去,至于王导如何想,他得过两天才知道。
王悦没敢把这事和谢景提,这本来就不关谢景的事,王悦的想法是他自己处理就行。三个月,变数多的是,当务之急还是去姑苏借粮。
王悦没想到的是,他以为自己将婚约这事瞒死了,可临走那一日,谢景仍是知道了。
他离开京口的那一日傍晚,郗家大小姐亲自来京口古渡为王悦送行,她穿了一身白打扮得跟个寡妇似的,手里头拎着两坛子酒。
“王长豫,后会有期。”
王悦看着郗璿递过来的酒,后背的冷汗一层层冒出来,他望向郗璿,却瞧见郗璿对着他轻挑了下眉。王悦没有回头看谢景,不知道谢景是什么神色。
郗璿临走前,还上前拍了下王悦的肩,“记着,我等王家过来迎我。”说完,她笑起来,负手往外走,一招手带走了郗家的侍卫,“走!”
郗璿最后的那个眼神,让早已僵硬了表情的王悦意识到一件事。
郗璿,应该不是真的想嫁他,毕竟郗璿那副盼着他赶紧死、她好去守寡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别人不了解郗璿,王悦却略知一二,郗家大小姐绝不是认命的人,你按着她的头逼她做事,她能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
一桩两个人都不乐意的婚事,三个月后估计有的折腾。
说是这么说,王悦依旧没敢回头看谢景。
船往姑苏走,顺流往下,深夜时分,船飘在了江淮之上。王悦站在船头负手望向远处,波光粼粼,月明星稀。
王悦摸出了谢景送他的笛子,在手中缓慢地转了两圈,然后他收了笛子回身往船篷中走。
两人的视线在一片昏暗中对上。
王悦在谢景身边坐下,过了许久才道:“这事我会处理好。”他回身躺下了,头枕在手臂上,他想了一会儿又道:“若是王导将我赶出王家了,你记得收留我,给口饭吃就行。”
谢景看着王悦,许久都没说话。
王悦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谢景伸出手去,按住了王悦的手。他低头望着王悦,昏暗的中王悦的眉与眼很清秀,像是外头的山水似的,谢景看了会儿,感觉到王悦将腿缠在了他身上。
两人很久没做过了。
谢景知道王悦怕疼,虽然王悦大多数时候一声不吭,但是他知道王悦其实怕疼,进入的时候,王悦在抖。他低头看着王悦的脸,将人轻轻压入了怀中,他听见王悦的轻喘声,放轻了动作。
次日到达姑苏,水路换陆路。
一行人在山路上走。
王悦忽然回过头看了眼身旁的谢景。
谢景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瞧见王悦望过来,他没说话。
王悦笑了起来,良久才低咳了声,问道:“你之前到过姑苏?”
“到过。”
“这里的官员你瞧着怎么样?”王悦凑近了问道,“我听说他们大多数在谢家当过幕僚,你觉得他们如何?”
“长江以北是动乱之地,南来的流民与士族杂居在当地,姑苏城齐聚天下三教九流之人,当地的官员从未将朝廷放在眼里过。”谢景说着话,轻轻扫了眼王悦。
王悦闻声陷入了片刻沉思,“这听着还挺麻烦,那你觉得他们收到你的信后,他们会肯借粮食吗?”
“会倒是会。”谢景望着王悦,接下去道:“不过兴许需要些时间,姑苏当地士族众多,需要一定的时日去协调。”
王悦顿时颇为后悔,“应该早同你商量的,王有容这耍我吧?”
“三月前已经通知过姑苏官员了。”谢景望了他一眼,“你父亲找的我。”
王悦闻声猛地一愣,“王导找过你?什么时候的事?”
“王敦入京不久。”
王悦忽然懵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与我商量姑苏收粮一事。”谢景将走路不看路的王悦往自己身边轻轻带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
“他只和你商量了粮食?没了?”
“没了。”谢景错开了话题道,“姑苏城不比其他地方,住驿馆与借住民宿都不太方便,你之前打算住的地方我看了,要换。”
王悦一顿,“换?那要住哪儿?”
谢景望了眼山外。
姑苏城最多的便是山寺,大小山寺林林总总散落在山水间,举目望去,白云绿水,红瓦青墙。后世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讲得虽然是南北朝时期的事,用在东晋却也很合适,十四个字道尽了珈蓝风光。
东晋时期,佛教鼎盛虽比不上南朝鼎盛之时,但风行的势头已经初萌,建康城大街小巷时常可见带着斗笠披着黄衣的僧侣,许多僧人喜欢将朱门自比蓬户,他们原先大多是出身荣贵的公子郎君,因为倾慕佛学才遁入了空门,他们在中原传经布道,极大地促进了佛教在汉人之中的兴盛,现如今最有名的僧人应该是琅玡王氏出身的王潜,那人是王悦的世叔,眼下在余杭当和尚。
在东晋,结交僧人是件很有地位的事,名士不结识僧侣道人,压根不好意思出门。
谢景领着王悦来了座山寺,王悦仰头看了眼。
“灵岩寺。”王悦看着那山寺大门半天,忽然失笑,“怎么破落成这样?”
在余杭同自己那位极有钱的世叔打交道打习惯了,王悦印象中的寺庙都是金碧辉煌堪比皇城,里头的和尚都是嘴上说着四大皆空,实则个个精明吝啬守财奴,那即便是比不上王潜,再不济也得是占了好几个山头的地头蛇。对了,他那世叔还是个吃肉的和尚,在东晋,当僧人就是这样风光,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还能吃肉。
怎么这寺庙瞧着这么寒酸?
王悦跟着谢景走进去,寺庙里头相当冷清,别说僧人没有,就连佛塑也不多,有的空位甚至索性挂两张罗汉菩萨画像滥竽充数,王悦打量了两眼那画上粗糙到潦草的工笔,想说点什么,顾及到谢景的面子,硬生生地又忍住了。
转了一圈,唯一给王悦留下点好印象的便是这山寺的干净,这寺庙的确极为干净,按道理在山林之中又在深秋之际,多少会飘落些叶子尘埃什么的,可这院子里的小道干干净净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从前殿到后院所有蒲团灯台之物摸上去没丁点尘埃,后院的一口古井更是连井沿的砖头都擦得锃亮。
王悦摸着那井,抬头看向谢景,“你这朋友,活干得挺勤。”
谢景示意王悦回头看。
王悦回头看去,碧桃树下转出来个灰扑扑的圆脸小孩,瞧着十岁左右的样子,一只手提着木桶一只手捏着鬃毛刷子,肩上还搭着块脏抹布,浑身脏兮兮的。那小孩一见谢景眼睛就亮了,忙扔下刷子朝王悦一行人招手,“啊!”
那小孩嗓门极洪亮,王悦莫名就看乐了,那小和尚扑腾着就跑过来了。
王悦随手把谢景往后一拉,低下头看着那小和尚,“小沙弥,你们寺庙的住持呢?”
“小僧年方二十七,我就是住持,这破庙我一个人住。”小孩对着王悦笑了下,侧过头去看王悦身后的谢景,“是谢家大公子吗?”
王悦脸上笑容忽然一僵,把那小孩一把抓过来,“等会,你说你多少岁?”
“二十七。”
小和尚瞧见了后头果然是谢景,他一瞬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忽然反手就抓住了王悦的手,“这位是王家世子吧?”
王悦一顿,“你认识我?”
小和尚大喜,“认识的认识的,琅玡王家的世子啊!”他紧紧地抓住了王悦的手。
不习惯生人触碰的王悦有些僵住了。
王悦正试图将手抽回来。
“世子!你吃饭了吗?要不我给你做去?你爱吃什么?头一次来姑苏吧?”小和尚捏着王悦的手,非常之热情,热情到王悦有些懵。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王悦的手从小和尚手中拨了出来,谢景将人往身后带了带,他冷淡地扫了眼那一身灰扑扑的圆脸小和尚,“有空禅房吗?我们要在姑苏留一段时日。”
“有!住后院成吗?其他人我来安排!”小和尚立刻爽快道,将脏抹布往肩上一甩,回身就去拎水桶。
颇为惊奇的王悦看了眼谢景,不可置信道:“这你朋友?”
谢景点了下头。
王悦震惊之余,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侍从,示意他们跟着小和尚去挑禅房。那小和尚临走前忽然回过头来对着王悦笑了下。
“小僧法号聪明。”
王悦被这个法号明显堵了下,他开口道:“王悦,字长豫,琅玡人士,幸会。”
那聪明对着王悦行了一礼,领着侍卫继续往后院禅房走,走出去大老远了,忽然又回头喊了声,“世子!别去后山!”
王悦一顿,回头对着谢景道:“后山是什么地方?”
“千万别去!”聪明猛地又回过头来嚎了一嗓子。
王悦顿住了,对着谢景道:“后山在哪儿?”
夜晚。
王悦躺床上没睡着,他没敢翻来覆去,谢景睡得极浅,夜里稍微一点动静他就能醒过来。他趴床头借着窗外透进来月光打量谢景,忽然就想起今天白天那小和尚说的话。
后山有什么?王悦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正想着,一只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他一愣,随即抬头看向不知何时睁开眼的谢景,诧异道:“我吵着你了?我没动啊!”
谢景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问道:“想什么?”
王悦顿了片刻,犹豫问道:“后山有什么啊?”
“是片桃林,许多香客在那树下挂求来的平安符,祈求来年平安顺遂。”谢景的手轻轻揉着王悦的脖颈,低声道:“姑苏多战乱,百姓惧流离,所以信佛的人多,三四十年前,百姓没什么余财去供奉大庙,就把平安符挂在后山的树上祈求神灵庇佑。如今的后山桃林挂满了平安符,里面随手翻一翻,有许多三四十年前的百姓写的旧符。”
谢景平时很少讲这么长一段话,王悦发现谢景的嗓音低沉而温和,尤其他讲这些陈年的姑苏旧事,有种娓娓道来的温柔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