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景低声道,“睡吧,不早了。”
王悦已经没了睡意,他低声道:“睡不着。”
谢家的另一头,阶前月华如水,房间里走出来个伸着懒腰的蓝衣少年,正是王悦今日撞见的谢尚的那位朋友。他睡不着出来走走,刚步入院子,忽然听见远处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
少年倚柱而立,听了一会儿后缓缓地抱起了手臂,他腰间的鞭子不知道何时松开了,轻轻地垂到了地上,像是条毒蛇吐着信子。
半晌,院中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了,谢尚披着件宽松的外衫坐在窗前,明显是从睡梦中刚醒来,他听着那笛声有些愣住了,一抬头正好看见倚着柱子的少年。他喊了一声,“桓温?”
那名叫桓温的少年冲着他笑了下,“这笛子吹得真好。”
谢尚点了下头,“我堂兄很多年没吹过笛子了。”
“这是你堂兄吹的?”
“是啊。”谢尚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又猛地一黑,大晚上吹笛子这种主意一看便知道究竟是谁想出来的,想起住在那院子里头的寡廉鲜耻之人,谢尚气不打一处来。
桓温仰头听了会儿,开口道:“谢祖仁,你堂兄这笛子吹得真好,改日我请他也教教我,你觉得他会同意吗?”
“你虚心求教,他自然会同意的。”
桓温原以为谢尚会说“别去打扰了”、“他不会同意的”、“还是算了吧”,却忽然听见谢尚说,“你虚心求教,他自然会同意的”,桓温忽然就微微一愣,他扭头看向手撑在窗户上的谢尚,良久才道:“是吗?”
“是啊,我堂兄人很好的。”谢尚点了下头,“你若是真心想学,一支曲子而已,他自然愿意教你。”
桓温许久才道:“你们谢家人还真和别人不太一样。”
第57章 相亲
清早的乌衣巷里细细飘着雨, 一溜的青石板上溅起圈圈雨水涟漪, 拾阶而上的中年男人撑着把灰色的竹纸伞,从白墙青萝边不紧不慢地走过。公卿富贵家的仆人打着哈欠抬手绑了下青色头巾,喊住了冒雨卖杏的小姑娘, 两人正说着话, 小姑娘挎着菜篮子朝着他走过来。
“杏子多少钱一捧?”
“便宜!两……”小姑娘翻着菜篮子忽然脚下一滑, 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摔, “啊!”
撑着灰竹纸伞的男人正好走过,随手扯着她的领子往后一拎,掠过水坑, 松开手将人轻轻放在地上, 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脚步不顿。
惊魂未定的小姑娘站稳后忙回头大喊:“谢谢!谢谢!”
买杏的仆人望了眼那路过的男人, 一晃眼他也没瞧清那人的样貌,只瞧见那男人腰间配着把秀气的刀。
青州刀?
那仆人愣神的工夫, 那男人却已经撑着伞走出去很远了。
琅玡王家后院的小凉亭。
王导坐在亭子里喝茶,闻见脚步声,他回头看了眼。
“早。”配着青州刀的男人收了伞爽快地坐了,捞过茶给自己倒了一杯, 大口就给灌下去了。
“早。”王悦打了个招呼,“吃过了没?”
堂兄弟之间的普通寒暄,宛如寻常百姓人家。
“吃了。”王敦呵呵笑了下,“吃油了,话说回来, 你家长豫呢?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好多天没回家了,已经没法管教了,索性由他去了。”王导看了眼王敦,“你刚会过了太子,你是怕他来找你麻烦?”
王敦用力地点点头,“怕他!”
王导忽然失笑。
大清早的,两位跺跺脚建康城震三震的王家大人物坐在凉亭里聊到王丞相家烂泥扶不上墙的草包儿子,相视一笑,他们不约而同地记起了许多年前的琅玡王家,那时候老一辈的王家人也爱坐在琅玡亭子里闲聊,那时候被骂“老大不成器”的人还是王导、王敦之流。明明都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一转眼却好像都还是昨天的事。
王家好像代代都会出一两个“家门不幸、祖宗蒙羞”的后辈,如约定俗成一般,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的,三十年前是不学无术的王处仲,是游手好闲的王茂弘,如今是集大成者的王长豫,山转水转,永远都有长辈在骂不成器的晚辈后生。
好在这话题很快就岔开了。
王老丞相已经答应了自家儿子要保太子,这话倒不是敷衍,他此次见面便是为了打消王敦的念头。
那一日两人在王家后院的亭子里谈了两个多时辰,究竟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众人只知道王敦从王家走出来后确实没再多为难太子,废太子一事不了了之。
王导保了太子,朝堂众人彼此都心照不宣。
有人说是因为王导为了王家声名才出面保了太子,有人说王导是为了安抚惴惴不安的诸多朝臣,也有人说是病重的皇帝亲自恳求王导顾念旧情,更有些无聊的说是因为素来与太子交好的王家世子对王导以死相逼,至于为何要以死相逼,那又是另一番天花乱坠。
脑子没病的朝臣一般都猜前几种,坊间百姓却尤其偏爱最后一种,因为最后一种明显听上去比前几种要更富有传奇色彩,有一股野史的香艳气质,也不知是谁先开始传王悦与司马绍的那些恩怨情仇,真真假假都有,故事跌宕起伏高、潮迭起,光是“夺妻”、“仇杀”、“反目”、“情痴”这几个字便听得人血脉贲张。
一夜之间,坊间百姓忽然全都热衷于扒王悦与司马绍的过往情仇,王悦当年追庾文君一曲《凤求凰》弄得建康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庾文君转头却嫁入了皇庭,王家世子一怒之下与太子反目成仇,光这事足够日子平淡的百姓把舌根嚼烂,什么十年同窗什么夺妻之恨全都被添油加醋了几番,王悦与司马绍在众人眼中俨然是不共戴天的仇寇,正因如此,坊间众人为王悦今日为何要以德报怨简直是操碎了心。
正当故事扑朔迷离之时,一个极为轰动的消息从建康街头传了出来,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一日的建康街头,陶家二公子陶瞻路过酒坊,恰逢太子中庶子温峤在酒坊喝得烂醉如泥,温将军脱了鞋当做惊堂木,在酒坊绘声绘色地给众人讲了一件事,陶家二公子不幸目睹了全程,一口酒全喷了出去。
夺妻算什么?当年王家世子与当年尚是琅玡王世子的太子曾当众拥吻,情至深处旁若无人!温峤温将军是军营出身,张口便是荤段子,嘴皮子利索得像是抹了油,他又喝醉了,说话像骂人,那一日温将军拍着布鞋笑骂各路小道消息,那副口若悬河艳压群芳的样子让多少人毕生难忘。陶二公子直接笑倒在街上没爬起来。
这消息在建康城差点没传疯了。
所有人听完都惊呆了。
不是说夺妻之仇吗?还有这一出?所以王家世子今日究竟为何要出手保太子殿下?三人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当年那曲《凤求凰》究竟是何意味?一传十十传百,一时建康城道说纷纭,精彩纷呈。传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有鼻子有眼,最后就连朝堂上那些元老重臣都听闻了此事,私下全在窃窃私语。
外头已然翻了天了,王悦却一无所知。王有容怕死,自然不敢主动和他提这事,谢家人更不会嚼舌根。是以全建康的人都知道太子与王家世子有龙阳私情,而王悦自己却浑然不知,他只是莫名觉得这两日谢家下人瞧着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王悦不知道,在他筹备着买粮借粮时,建康城街头巷尾有关雨季异象的传言已经换成了他和司马绍的情仇。
是夜,他坐在谢家书房给京口、姑苏以及广陵的几位长官写信借粮时,门被人推开了。
王悦抬头看去,发现来人是一身玄黑的谢家小公子谢尚,圆领窄袖,这身打扮一看便知是刚从猎场下来。外头的天黑黢黢的,谢尚穿一身黑面无表情,气质瞧着有些冷。
王悦顿觉惊奇,这位不是大老远见着自己便走吗?今晚什么风将这位小公子吹来了?他开口道:“你找错了,你堂兄在他的院子里。”
“我找你。”
王悦闻声放下了手里的笔,不太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找我?”
“嗯。”
王悦反应过来后,轻轻抬了抬下巴,“坐吧。”他打量着谢尚,莫名想发笑,“你找我有事?”
谢尚顿了下,在王悦的面前坐下了,他盯着王悦看了会儿,没说话。
王悦瞧着谢尚那副不说话的样子,等了会儿,他问道:“敢问小公子你找我什么事?”
谢尚的目光最终落在王悦腰间的玉佩与笛子上,神色颇为震动,却依旧没说话。
王悦忍住了笑意,抬手轻轻摸了谢尚的脑袋,“怎么了?喜欢上我了?”
谢尚顿时流露出厌恶神色,啪一下挥开了王悦的手,“别碰我!不要脸!”
王悦却难得没有捉弄他,轻轻掐了把他的脸,“脸黑成这样,是在外头受欺负了?来来来,说来听听,我去给你把仇报回来!”
“谁要你……你放开!”谢尚的脸被王悦揪着,他躲了下,没躲开。
王悦瞧见他躲来躲去的,忽然伸出手,两只手各揪着谢尚的脸颊揉捏起来,笑道:“别不好意思啊!给谁欺负去了?没哭吧?”他摸了摸谢尚的眼角,“来来来,偷偷和我说就行,我不告诉你堂兄,你是给人骂了还是打了?”
谢尚似乎愣了下,“没有!你放开!”他猛地推开了揉着他脸颊的王悦,刷一下站了起来,忍无可忍道:“王长豫!你能有礼貌一点吗?”
王悦狐疑地看了他大半天,一个没忍不住终于噗嗤笑出了声,“你脸红什么?害羞啊?”
谢尚顿时涨红了脸,立在原地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不要脸!”
王悦欣然受用,“小公子,找我这不要脸的到底所为何事啊?有仇我明日帮你报仇,你留个名变成,这都快半夜了,我还要去陪你堂兄上床,你有事抓紧说。”
谢尚的脸更红了,“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这种话也能随便说的吗?”
“什么话?上床?”王悦笑了出来,“好吧好吧!我还要和你堂兄办点正事,这样成了吧?”
谢尚差点给王悦这副样子气得发抖,他瞪了王悦一眼,开口道:“从前你在外头不要脸便算了!以后有点羞耻心!别整日里跟人胡闹!不知廉耻!”他别开视线低低骂了一句,“真丢人!”
挨训了的王悦点点头,“是是是,小公子教训的是,不过我能问小公子一句吗?我干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谢尚今日从猎场下来,听见那不堪入耳的传闻直接跟人打了一架,衣服都没换便来警告王悦,此时他想到来意终于恢复了些镇定,负手而立望着王悦,冷声道:“你从前如何谁也管不着,以后别出去丢人!你王家欠我堂兄的,你若是再对不起他,你王家人良心真是给狗吃了!”
王悦顿了下,问道:“我丢谁的人了?还有王家什么时候欠你堂兄了?”
谢尚冷哼了一声,居高临下望着王悦没说话,那副清高傲岸的样子摆明了是不打算说一个字。
王悦眉头轻轻抽了下。
谢尚一身黑衣肃杀无比,警告完王悦后,他忽然轻轻踢了下王悦面前的桌子,若是按照陈郡谢家的规矩,这种无礼的事谢尚是绝干不出来的,但是这些日子跟王悦打交道,他所有的礼数与忍耐在王悦面前完败,只有他与王悦两个人在时,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来谢家子弟的谦逊有礼。他踢了下王悦的桌子,开口问道:“喂,真的是你保住了太子?”
王悦顿了下,有些没想到谢尚会问这个,他点了下头,“是我,怎么了?”
谢尚的眼中顿时流露出鄙夷神色,脑子里想到今日桓温教他的话,他抿唇半晌,纠结片刻终于冷声道:“我问你,若是我堂兄和太子同时掉水里头,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
王悦闻声顿了很久,他被这个问题深深地震撼了,良久他才开口道:“我不会水,他们两人都会。”
谢尚也顿住了,场面一下子有些尴尬,他开口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别理会水了!我堂兄与太子两人,你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你堂兄。”王悦没什么犹豫,大大方方道。
谢尚盯着王悦看了会儿,那眼神仿佛在试探王悦是不是在说谎,王悦被他看得一头雾水。终于,他点了下头,而后转身不发一言地往外走。
王悦瞧他走了,忙喊道:“哎!谢祖仁你还没跟我说到底什么事找我?你有本事骂人,那倒是把话说清楚啊!喂?谢祖仁?”
王悦眼睁睁地看着恍若未闻的谢尚晃出去了,嘴角抽搐了下。
收拾好了东西,王悦将封好的信交给了侍者,命他送至尚书台,然后他自己拎着灯往谢景的房间走。
推门进去时,王悦忽然一愣。
谢景在整理药箱,不知是不是走神,他轻皱了下眉,手从药箱中拿出来的时候食指上多了道口子,血瞬间涌了出来。
王悦猛地冲上前去,将谢景的手捞住了,伤口不深,像是没留意被什么东西划了下,王悦看着涌出来的血,忽然低头将谢景的食指放在了嘴中含住了。
谢景的眼一瞬间深了,他静静望着低着头的王悦。
过了一会儿,王悦松开口,抬手从茶壶中倒了些水,给谢景清洗了下伤口,“你怎么了?这都能伤着?”王悦说着话从箱子里翻出干净的布,轻轻给谢景擦了下伤口。
谢景看着蹲在他面前替他处理伤口的王悦,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
“我以为这种事只有我干得出来,原来你也会?”王悦处理完伤口后抬头看向谢景,“你怎么了?”
谢景看了眼药箱里的细长小刀,开口道:“没留神。”
王悦见他还要去碰那箱子,忙道:“别动别动!放着我来!我来收拾。”他站起身看着那药箱与一旁的东西,“是把这些放进去吗?”
谢景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下头,“嗯。”
王悦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眼谢景,“这你都能把自己伤着?”他说着话把东西一样样摆入药箱,忍不住道:“谢大夫你刚想什么呢?毛躁成这样。我能笑你吗?”他回头看向谢景。
谢景望着王悦在烛光中的脸,低声道:“笑吧。”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双眼温柔如昏暗晨星。
王悦顿时失笑,将药箱收拾好,又把盖子合好将药箱摆到了柜子上,“谢大夫,我家那位先生年纪轻轻轻的,不知怎么回事变得越来越傻,你说我给他吃点什么东西好?我想给他补补脑子。”
谢景终于轻声失笑。
王悦放好了箱子回身走到谢景旁,微微仰着头望着他,忽然凑近了些,“想什么呢?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谢景垂眸望着王悦,打量了一会儿,抬手缓缓抚着王悦的头发,那一瞬间他的双眼很暗,里头瞧不见东西。
王悦开口道:“我问你个事,我不记得从前王谢两家有什么来往,你从前与王家没什么牵扯吧?”
谢景望着王悦,低声道:“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谢景抬手给王悦整理了下头发,“为何忽然这么问?”
王悦心道还不是谢尚在我面前说话说一半我总觉得有些不安。王悦开口道:“没什么,我随口问问,你不是打小就认识我吗?我忽然想你会不会跟王家人有过什么牵扯,我随便问问,没有便算了。”
谢景没再继续追问,也没再多说什么,他像往常一样给王悦切脉,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起身去隔壁给王悦煎药。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王悦穿着衣服趴在岸边的席子上就地睡过去了。
谢景放下了碗走到桌案边,将睡熟的王悦抱了起来,他走到床边将人放下,给他盖了被子。看着王悦的脸,谢景伸出手轻轻摸了下。
这些日子王悦因为五石散的事伤了元气,人也消瘦了许多,平日里在他跟前瞧着很精神,可一闭上眼便有了疲态。谢景知道他很累。
王悦真的太累了。
谢景望着下意识蜷缩在他身边睡去的王悦,轻轻摸着他的背,他很少后悔些什么,因为后悔大多徒劳,但他当下确实很后悔一件事。
当年不该让王悦遇上司马绍的,早知今日,绝无当初。
谢景抚着王悦后背的动作慢了下去。
次日一大清早,王悦一睁开眼便觉得眼皮直跳。
这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多少年没出现过了,王悦起床喝水的时候都有些莫名不安,怕自己给茶水呛死了。王悦正琢磨着自己昨晚是怎么睡过去的,外头的院门忽然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