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中,白锦罗裳的军妓抱着琵琶弹琴,青葱十指轻轻拨弦,那军妓眉目都生的很好,玉簪松松垮垮地挽着长发,低眉的样子温顺极了。
军帐外火光冲天,刀枪兵戈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军帐内,美人,将军,满架的刀。
“换一支。”横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将军忽然开口。
貌美的军妓抬头看去,拨了下头发轻声问道:“将军想听什么?”
“你随意。”王敦略显困倦地裹紧了战袍,打了个很不雅的哈欠,“待会儿我要睡过去,你若是冷,就披上衣裳,夜里凉,你自己留意。”
军妓看着翻了个身呼呼睡去的王敦,抱着琵琶跪坐在席子上半晌,听着账外杀人放火声,她思索片刻,轻轻拨弄琵琶弦。
王敦听着耳边的调子,困意忽然有些散了,他支起胳膊看向那军妓,“这什么调?”
“《行路难》,二十年前洛阳太守府里的老乐师曾为诸位洛中朱衣弹过。”
“换一首!”王敦很不解风月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皱了下眉。
军妓轻轻柔柔地道了一句,“是。”
军帐中琵琶声由轻柔转激烈,且越发嘹亮激荡,杀气翻腾。刚刚温柔调子里一直辗转反侧睡不着的王家将军在这金戈铁马的调子里反而心中安稳了,他摸了摸腰间的刀,青州的刀,杀过无数人的刀,渐渐有了睡意。
一片乐声中,军账外城墙下,杀红了眼的王家诸军拎着头颅仰头看向不远处的火光飞溅的宫城,笑得很是放肆狰狞,有人拿刀指向建康的方向,大声喝了声,“皇帝就在那儿!大晋的皇帝!他们瞧着咱们杀人呢!”
这群东南六州将士的笑声爽朗极了,他们不是普通的将士,在边境与胡戎厮杀久了,他们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野劲。
人总是会与他的敌人越来越像。
王敦放手不管,任由手底下人烧杀抢掠,本来就火气盛的账下诸将更是肆无忌惮地杀人,他们杀城中守将,杀百姓,杀红了眼连百姓家的活狗都砍两刀,杀意大盛的豫州军人在这座建康城的门户城池里横枪游荡,所过之处几乎有如胡人马蹄践踏过。他们仿佛忘记了杀的是同胞而不是胡戎。
一个军队陷入疯狂是件很可怖的事。
管他是皇帝老儿还是谁,便只一个字,?4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保?br /> 王敦座下大将钱凤与王家子弟王应支着枪立在马道上,昏暗夜色中,两人一身猩红血袍倒是不扎眼。
钱凤看了眼不悦皱眉的王含,讨好般笑道:“打进城起便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出何事了?”
王应搓着马缰,望着哀鸿遍野的石头城战场,眼神颇为淡漠,“想杀周札,你觉着该如何?”
“周札可不能杀!可不能杀!”钱凤夸张笑道:“他替小将军你开了城门,大将军下令要留着他的!”
王应搓着手里头的缰绳,冷冷笑了声,“今夜算不算是扬名立万了?”
“算!当然算!”
恰好有一妇人抱着襁褓从一旁巷子里赤脚冲出来,周围将士一瞬间握紧了枪,“来者何人!”
钱凤尚未反应过来,旁边的王家这位小将军已然拔出了刀,驾马朝那尚未来得及求饶的妇女奔了过去,打马而过的那一刻,他横勾了手中的刀,一下子削下那妇人半个脑袋。
尸身摔在地上,半颗头颅滚到了一旁巷子中,襁褓中猛地爆发出一阵响亮哭声。
王应架着马走上去,马抬脚便踩,那婴儿哭声猛地响起来,渐渐地又没了动静。王应扭头看了眼一旁愣住了的钱凤,忽然笑道:“怎么了?吓着了?亏你是个将军!”他一阵大笑,毫不掩饰话中的嘲讽之意,“这人明显是个刺客,上来便要杀我,可惜我先下了手,怎么了?钱将军,这就吓着了?”
钱凤也算是见过沙场上残肢乱飞场景的老将了,平生什么惨烈场景没见过,可看着眼前发生在片刻间血腥的事儿,他愣是怔了会儿,直到面前这位长相漂亮的王家小将军轻轻挑了下眉,他才忙开口笑着打圆场道:“小将军这……杀刺客,这自然是可以的,自然是可以的。”他点了下头,脊柱发凉。
他不打算得罪这位气头上的王家小祖宗,王应在琅玡王家的地位相当的高,他是王含之子,王含是王敦的兄长,由于王敦无子,便过继了王含做他的儿子,这位如今是王敦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应听了钱凤的话,低低笑了下,慢条斯理地在钱凤身上擦了擦刀上的血,刀刃的寒意透过衣袍传到钱凤身上,这位王敦账下素来以手段酷虐出名的将军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却仍是望着王应不敢别开视线。
王应噗嗤笑了声,拎了刀扭转马头往城中走,“我割的人头,算入战功吗?”
钱凤立刻点点头,“算,当然算!”
“好!”王应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巷中走,走了片刻,他忽然又回过头看向钱凤,“对了,我世叔帐中那女人你用过没?”
钱凤尚未作答,随即瞧见那样貌出众的王家小将军挑眉大笑道:“我用过,不怎么样!”
钱凤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了,却仍是笑道:“小将军说笑了。”
“跟你说了你又不信。”王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劲!”他拎着刀转身往巷内走,整个人懒洋洋的。
钱凤这辈子走南闯北,见识真的算广了,可瞧着不远处这位琅玡王家的小将军的背影,心中猛地一阵寒意上窜。他压低声音吩咐了一句,“跟着他,别教小将军出事。”
“是。”
那将士一句“是”话音未落,王应的刀已经慢慢架在了一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孩身上,那衣衫残破的小孩蒙着头一直在那儿藏着,目睹了王应杀人的全程,感觉到刀刃擦着他的背,他压着哭腔,一边哆嗦一边低声地喊着母亲。
王应摆了摆位置,笑了下,一刀朝着那小孩的背拦腰砍了下去,于此同时,一声嘹亮箭啸。
钱凤猛地警铃大作四处张望,道上马蹄声声有如雷鸣,手中兵刃被箭振开的王应与钱凤一起回头看去,二十多骑黑色烈马踏月而来,其中一人持弓猛地拽紧了缰绳,马双蹄腾空,大风中一声马嘶,披风的兜帽被掀开,为首马背上的年轻人一身朱衣,猩红如火。
钱凤一句“来者何人”硬生生憋在了喉咙里,他诧异地瞪大了眼。
“世子?”
王悦猛地勒马而立,黑色胡马扬起前蹄一个骤停,他扫了眼不远处的王应,又看了眼满城的夜火,眼神阴鸷。
王应好些年没见着这位本家的兄长了,听见钱凤喊了声世子,他猛地盯着那人看,夜色太暗,他打量了大半天,迟疑道:“王长豫?”
第51章 打架
王敦在帐中正睡得打呼, 军妓揭开帐子走了进来, 低低唤了声,“大将军。”
王敦狭促的眼睛睁开了条缝,瞥了眼那军妓, “何事?”
“城中出事了, 世子不知为何到了石城, 与小将军在东城门处打起来了。”
王敦挑了下眉, “长豫?他和王应打起来了?”
“是,动静闹得有些大。”
王敦卷了下袍子坐起来,“谁打赢了?”
军妓看着王敦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激动模样, 微微一怔, 过了半晌才道:“世子……世子当众将小将军扒光了, 还将他吊在了城门上。”
王敦顿了两下, 没憋住笑,他立刻压住了, 低咳了两声,“没事,由他去吧。”
“这……这时节夜里头有些冷,吊在城楼上冻一晚上, 怕是要出事。”
王敦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你找两个人,把随军的大夫喊过去盯着。”
那军妓愣了下,“不、不用将小将军放下来吗?”
“别招你家世子, 你若是现在把人放下来,回头你家世子就把人拖去填河了!”深有体会的王敦点了下头,“不过话又说回来,长豫他来石头城做什么?”
“我来劝你悬崖勒马。”
一道熟悉的清越声音从账外传来,王敦与那军妓同时抬头看去。
收拾完在他面前拽得二八万五的王应,王悦望着石头城中冲天的火光,没什么文化的王家世子脑子里就一句话,擒贼先擒王,他直奔王敦的营帐而来,比杀红了眼的东南将士还像个亡命之徒。
王悦刷一下掀开了军帐,一眼就瞧见了个貌美的女子套着身雪色小罗裳俏生生地立在猩红的毯子上。他微微侧了下头,望着那盘腿大咧咧坐在榻上的大将军,黑色的战甲竖在一旁,男人套着件土得不行的泥色袍子,佝着腰背似乎有些冷,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有股奇怪的英俊,剑眉横飞,不怒而威。
王敦盯着掀开军帐走进来的王悦,冷着脸看了半天,嘴角忽然裂出股笑意,“嘿!王长豫!”
王悦奔走了两天,一身灰尘,头发里掺着沙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完全没有亲人团聚的激动,把马鞭往架子上一扔,对着王敦道:“你要造反?”
王敦立刻矢口否认,“你听哪个混账说的?绝无此事!”
“那外头你的部下正在干什么?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这算什么?”王悦冷冷地望着他。
王敦顿了片刻,手底下那群狼似乎野过头了,强奸可不是他吩咐的。
王悦见他不做声,问道:“抄掠了几天几夜,你这是要血洗石头城?”
“绝无此事!”王敦立刻摇头。
“看你这样子,你既然不想拦,那我去!”王悦转身就去架子上把鞭子捞了过来,顺手拿了把刀。
“哎哎哎!回来回来!你要是出点什么事,你母亲还不得宰了我?回来!”王敦眼见着那兔崽子拿着刀就跑,顿时急了,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冲过去一把将人拽住了,“你急什么?眼睛怎么红这样了?这一路跑了多久啊?还要不要命了你?”
王悦一副“请你让我去死”的眼神望着王敦,“放开!”
王敦瞧见王悦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夺过刀拍了下王悦的背,“行行行!听你的!都听你的!”他朝着账外吼,“没死的全给起来!传令下去,烧杀劫掠者,军法处置!”
“还有强奸。”
王敦猛地回头吼道:“还有强奸!强奸的也军法处置!”
“杀人强奸的斩立决。”
“听见没?传令下去,杀人强奸的斩立决!全都斩立决!”眼见着王悦还欲说话,王敦忙一把将这小子给拖进了军帐,“行了行了!这几条能收住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们做好事?”
王悦这才没了声音,任由王敦将自己拽到了榻上。
王敦一把王悦按榻上便压着他的肩膀问:“你怎么来了?这里乱成一团你跑过来做什么!路上遇着什么事了没?”
王悦本想说没有,忽然又改了口,“东城门口遇着个叛军在杀人,我让他跪下,他说披甲不跪,我给他扒干净晒城楼上去了。”
王敦顿了会儿,似乎颇为不忍,“那可是你堂弟啊!手足兄弟。”
“你以为他为何还有命?还是你觉得我不想杀他?”
王敦顿时没了话,拍了下王悦身上的灰,“成吧。”他打量了两眼王悦,忽然又笑出了声,“王长豫,你现在有几分世子的样子了啊!不错,很有长进!”
王悦记起从前在王敦鞭子底下讨生活的日子,开口道:“你教的好。”
王敦闻声笑了起来,抬手用力地捏了下王悦的肩,“我听说你前阵子遇刺受伤了?”
“没大事。”王悦错开了这茬,问道:“你打算何时收兵?你这里也差不多了吧?再下去便是真的造反了。”
王敦盯着王悦的脸冷不丁没了声,他拧了下眉。半晌,他偏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王悦,缓缓吐了口气道:“你父亲教你来的?”
……
王悦坐在城楼之上,望着遍地狼藉的石头城,眼见着天亮了,他终于抬手揉了下太阳穴。
王有容步上台阶,难得不像往常那般芳香四溢,灰头土脸的,一副疲倦得快要倒地吐白沫的样子。
王悦抬头看他,“情况怎么样了?”
“天亮才算是稳住了。”
“死伤如何?”
“这两日大将军纵容账下将士在城中大肆抄掠杀人,又连斩了几位城中守将。”他顿了下,低声道:“城中百姓死者十有五六。”
王悦闭了一瞬眼,再睁开已经压住了情绪,“皇帝那边有消息吗?”
“皇帝脱了戎装与大将军求和,大将军没见他。”
王有容没接着说下去,王悦却能猜到个大概,求和?王敦肯定二话不说就拒绝了,晋元帝风光时,王敦就没怎么把这位皇帝放在眼里,如今晋元帝落魄了,王敦更是肆无忌惮了。王敦那暴烈性子,加上晋元帝又个是窝囊的人,平素恩恩怨怨一大笔账算起来,皇家这回怕是真的颜面无存。
王悦皱着眉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宫城,在城中抄洗的兵马声音早已经听不见了,一夜过去,这城池烧得差不多,如今坐在这里,只听见依稀几道哭声。
终于,王悦开口道:“王敦今早命皇帝召文武百官来石头城觐见,我没拦得住,消息已经传回建康了,你即刻写信给王导,叫他做好准备。”顿了片刻,他缓缓道:“看好皇帝,留意他的饮食起居,把我们带过来的二十多人全拨过去。”
王有容盯着王悦看了半天,问道:“这话谁的意思?”
“我的意思,怎么了?本世子的话不算话?”王悦望了眼王有容,眼中有若有若无的寒意。
王有容被王悦这一眼看得微微一顿,良久才道:“世子,这里太危险了,你身边离不得人。”
王悦望着这位幕僚,平静道:“王有容,天塌下来也砸不着你头上,我在这里顶着呢!王应王含要我的命,他们有能耐就过来取,我坐这儿等着!你们这二十多人是我从王家带出来的,既然都冠了个王家姓氏,便是我王家的人,我是如何将你们从王家带出来的,过两日便如何带你们回去,但凡我若是能活着出这城门,你们一个也死不了,懂?”
王有容望了王悦许久,终于轻点了下头。
“看好皇帝,别让他到处走动,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
“去吧。”王悦有些疲倦地望着脚下疮痍的城池,“我等你消息。”
王有容看了满眼血丝的王悦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开。
从前只瞧出来王长豫这人硬气,没瞧出来王长豫这人眼里这么揉不得沙子。
昨夜那位嚷嚷着王家袍泽誓不下跪的王家嫡系小将军,如今还奄奄一息地绑在城楼上示众呢!都吊了快一夜,怕都要断气了。王悦平时瞧着还算讲道理,发起脾气来那真是拦不住啊!当着一众人豫州刚杀人杀红了眼的将士的面,直接拿枪抵上了那位为王家立下汗马功劳的钱将军的咽喉,手都不带抖一下的,开口就直接命他收兵,一副不收兵要你的命的架势。
王有容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他就觉得王悦这人挺横的,也真是挺傻的。那些在场的豫州将士心里想些什么王有容几乎都能猜出来,他不信王悦不清楚。
但凡王敦军帐中的将士,谁不是东南沙场上刀尖舔血活下来的,人家的底气是杀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胡人才杀出来的,谁能服气这么个忽然冒出来的王家世子啊?他王长豫算什么东西,靠着祖上庇荫才混到今天,在那群豫州将士的眼中,王悦甚至还不如那位性子暴戾但是大过实仗杀过敌人的王家小将军王应!至少人家王应是个武将!正儿八经的将军!他王悦是什么东西?
不怪王敦账下的人这么蛮,吴地锐动难安,而东南六州的流民将士性子都很烈很野,这地方太苦了,北方一线之隔就是轰轰烈烈的南北战场,无数胡人异族虎视眈眈,不蛮不野的人活不下来,东南六州参差几十万户,谁家没死过人,谁家没披过缟素?那条东晋王朝赖以苟安的长江天险正是这群野蛮将士拿命守住的!
死绝了多少万户人家才练出这么一支剽悍军马,杀人是他们的活命的行当。
所以王悦一开始要多管闲事,非得要挑这群彪悍人马的刺,王有容是拼命拦着的,可惜没拦住,王悦的脾气比他想的还要差许多。王有容叹了口气,觉得这差难当啊。王悦这一下子将钱凤、王含、王应这三位王敦座下最炙手可热的将军全得罪干净了,接下来的几日怕是麻烦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