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亲征……”金花落中榻上,传来李隆基颓老之声,众人却只得充耳不闻。
“动身罢。”李亨一瞥中榻,目光扫过杨玉环,冷漠说道,“孔鸿俊,你答应我,定守护父皇撤出长安。”
鸿俊倒是不担心李隆基,毕竟他虽然老了,却还是紫微星,妖怪再怎么样也不敢直接攻击他,便“嗯”了声。众臣纷纷散了,李亨正要离开时,杨玉环却说:“殿下请留步,臣妾有几句话想说。”
鸿俊正要请杨玉环动身,闻言便停下脚步。
“弃都城而去,宗庙、社稷怎么办?”杨玉环道,“若安禄山效法董卓,李唐宗庙一朝尽毁,你父皇他日九泉之下,如何见列祖列宗?”
李亨被杨家欺压已久,归根到底仍因杨玉环,杨国忠派系方在朝中得势,如今老父失魂忘语,虽情知不与杨家相干,乃是自然现象人力不可违,却终究无法说服自己,减轻几分对杨玉环的厌恶感。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李亨沉声道,“李家列祖列宗,还被你们这群妖怪斗法羞辱得不够么?!”
杨玉环闻言色变,鸿俊听不下去,正要出言劝阻之时,杨玉环却一改温婉神色,厉声道:“太子殿下若疑心我是妖怪,不如令驱魔师一试便知。若我身为凡人又如何?”
李亨心中郁火已到了极限,瞬间以手按太子剑,鸿俊马上转身,挡在杨贵妃身前道:“太子殿下!”
李亨沉着脸道:“让开!你是谁的部下,自己心里清楚!”
鸿俊丝毫不让,莫日根却以一手按住太子手背,冷冷道:“殿下。”
六军喧哗,尽将“妖孽作乱、毁我大唐江山”挂在嘴边,杨家与军中所积矛盾更是日久,李亨则早就动了杀杨玉环的心思。
“这天底下,如今只有她在伺候你的老父亲。”鸿俊说,“你拔剑试试看?”
驱魔司中个个都是硬骨头,莫日根、李景珑等虽硬气,却终究是红尘中人,来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鸿俊,李亨才总算见识了。忽想起从前听说过,杨家与孔家素有渊源,这口气只得硬生生吞下。
杨玉环站在鸿俊身后,丝毫不惧,冷声道:“祖宗的灵位,须得迁走,否则来日不仅你父,连你也无颜见地下先祖。”
“派人去办……”李亨朝莫日根说道。
杨玉环又道:“凌烟阁先烈灵位,也须得一并取走。”
李亨闭上双眼,深呼吸,按着剑柄的手不断发抖。
“我去吧。”鸿俊朝杨玉环道,“你让皇帝准备出发。”
杨玉环又道:“宫中、民间,各大臣家眷、妇孺等,须得派内侍护送,否则乱军之中,兵荒马乱,恐怕横受折辱。”
李亨沉声道:“我写一手谕予你,着人去办,还有没有?”
杨玉环静静看着李亨,气氛紧张无比,许久后,杨玉环方轻轻地说道:“没有了,你爹尚清醒时,从来便是属意你的。曾经一应水火不容、唇枪舌剑,俱着落我大哥头上,乃是我杨家挑拨离间,致使处处排挤,横生枝节。”
鸿俊听得心里突地一跳,杨玉环这话未免充满不祥之意,仿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亨仿佛明白了什么,转身离开,不再多说,临出金花落前,杨玉环最后说了一句:“这么多孩儿中,你爹谈起你时,总是不一般的。他这一生……”
“我会孝顺他的。”李亨没有再让杨玉环说下去。
“一言为定。”杨玉环又道。
莫日根朝鸿俊使了个眼色,杨玉环低声道:“可惜今日没有准备糕点予你吃了,鸿俊;昔年孔大夫救了我性命,如今竟又是他的孩儿救我一命,只不知何日方能偿还你孔家的恩情。”
鸿俊安慰道:“会好的,贵妃,动身罢。”
杨玉环召来内侍,搀扶老迈的李隆基往后殿去,鸿俊与莫日根穿过花园出来,鸿俊说:“我去凌烟阁。”
“还去什么凌烟阁?”莫日根有时候当真受不了鸿俊,答道,“随口答应一句,去不去有关系吗?这火烧眉毛的。”
鸿俊欲言又止,莫日根每到这紧要关头,总觉得自己不懂鸿俊,然而日渐相处,往往又总觉得鸿俊以他独有的原则与执著,仿佛用简单的双眼,窥破了世间太多的大起大落。话到嘴边,反而又再三斟酌,收了回去。
“好罢。”莫日根最后说,“快去快回。”
鸿俊点头,说:“回去照看好景珑,一送他们出城我就马上回来。”
鸿俊与莫日根在御花园中别过,分头前去办事,凌烟阁在兴庆宫西北,昔年大唐江山初定,李世民建此二层小阁楼,内里供奉开国功臣画像与灵位,后历任国之重臣又时不时被请入供奉,然则到了武周定址神都洛阳,已不再在意凌烟阁。如今则是蒙尘的两层小楼。
鸿俊以飞刀斩了锁,走进那光线昏暗的楼中,正要取下画像时,背后忽一个声音道:“怎么不陪着你相好的?”
鸿俊一声惊呼,转过身时,竟见青雄依旧是那模样,站在朦胧日光下,半身赤|裸,穿一条深棕色长裤。
“青雄!”鸿俊万万未料,会在此刻碰上青雄,快步上前,一时仿佛回复了昔年的小孩儿心思,只想往他身上扑。然而刚跑出一步,便觉怪不好意思的,说,“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青雄背光的身影周遭仿佛发出柔光,说,“你爹让你回曜金宫去,今日便放下人间,跟着我走,你走不走?”
鸿俊有太多的话想问他,未想青雄却先发制人,重提此事。
“我快死了吗?”鸿俊突然问。
青雄端详鸿俊,他的眼光,与往昔浑然不同,仿佛透过鸿俊,在看另一个人。
“你从小就是很聪明的。”青雄说,“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谁待你好,谁待你不好,你心里从来都记得。”
鸿俊没有回答,哪怕连青雄现在看他的眼神,他也能隐约感觉到: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许多年前,与他有着手足之情的父亲——孔宣。鲲神能预知未来,想来也能推断他的生死,也许青雄今天前来,正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我爹呢?”鸿俊突然问。
“他说,你不跟他回家。”青雄微微地笑了起来,说,“他不想再见你了。”
鸿俊怔怔看着青雄,青雄又长吁一口气,如同放下心头大石,良久后说:“鸿俊,你长大了。”
鸿俊沉默以对。
青雄又说:“你说放下就能放下,选了李景珑,就永不回头。你与你爹当年,果真像极了。如今的你不再是当年被重明赶下太行山,哭哭啼啼的你了。后悔当初这么想来人间不?”
“不后悔。”鸿俊微微一笑,答道。
青雄伸出手,挑起鸿俊的下巴,沉吟良久,最后轻轻地摸了摸他的侧脸。
“从此,你得一个人走了。”青雄又道。
“我从来就是这么想的。”鸿俊答道。
青雄刹那散开,化作无数光点飞散,席卷,渗出凌烟阁去,这二层阁楼顶端,坐着一名身穿火红王袍,头发犹如燃烧的烈焰的王者,一双金曈望向远处,正朝长安蔓延而来的滚滚黑云。
驱魔司中庭,陆许将昏迷不醒的李景珑抱上车去,突然停下动作,望向巷内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中年人身影。
驱魔司内,正在讨论战术的裘永思等人亦突然停下声音,纷纷起身。
“你是怎么进来的?”裘永思眉头深锁,冷冷道。
“锁门符乃是根据镇龙塔中空间符所改。”杨国忠好整似暇,微微一笑,“对旁的人来说兴许是结界,又如何挡得住我?”
众驱魔师顿时如临大敌,暗地里运起法术,杨国忠却已看穿了他们的动作,笑道:“上回大明宫中,各位高招层出不穷,已把我给打垮了,要将我抓回镇龙塔去,不必再大动干戈,仙尊只要出手,我是逃不掉的。”
说着,杨国忠随意一瞥池塘边的鲤鱼妖,鲤鱼妖瞬间弹跳出水,一路小跑,躲到裘永思身后。
“獬狱。”裘永思反而笑了起来,抖开手中折扇,站在一群驱魔师身前,揶揄道,“你这捅出来的娄子,可不好收拾呐,你似乎不大了解我,我这人总喜欢反其道而行之,譬如你觉得我今天一定不会将你缉拿回塔,我偏偏就得动手。”
说着,裘永思一手抖笔,答道:“无论你再说什么,今天是绝不可能放你走的。”
裘永思笔锋中瞬间淌出如同流水般的发光符文,一刹那绕着杨国忠全身,开始旋转。
杨国忠负手而立,却十分自信,说道:“再做个交易如何?”
阿泰冷冷道:“上回跟你做了笔交易,差点就被你坑得倾家荡产,可不能再信你了。”
“将我扣住。”杨国忠说,“若再不信我,随时把我抓回塔去罢了。”
话音落,裘永思的符文已“嗡”一声成形,朝着杨国忠收束,化作三道蓝色光环,将他牢牢捆住。
杨国忠被这么一捆,顿时一个趔趄,往前跪倒在地。裘永思手中持符,眉头深锁,那道符无论如何贴不上去。而只要符纸一贴,降龙法阵发动,杨国忠就会被直接传送回镇龙塔里,再逃不出来了。
“动手啊!”陆许催促道。
杨国忠沉声道:“你贴上这符,兴许便错过了解救你同伴的机会。这还不算,一命还一命,现在将我扔进镇龙塔深渊中,可就再无人能救你性命了,裘、永、思。”
裘永思拈着那符的手指轻轻发抖,几次欲贴上杨国忠额头,然而最后,他鬼使神差地收起了符纸。
“说吧。”裘永思道。
“带我与鸿俊去见安禄山。”杨国忠道,“鲲神的计划注定将失败,只有我能救他。”
陆许:“……”
众人面面相觑,杨国忠望向陆许,内情就连裘永思也不知道,所有人转向陆许,陆许颤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鲲神的计划?”
杨国忠沉声道:“如今的安禄山拥有至为强大的力量,它从这场战乱之中汲取了近乎过量的天地戾气为己用。但没有魔种,它始终无法留住魔气,这也是为什么你们始终看见的,是魔兵、魔将,以及滚滚黑云。”
“如此,正因它吸纳的戾气转化为‘魔气’后,必须释出,否则便将逸散。它仍然需要鸿俊身上的魔种。”
“继续说。”裘永思冷冷道。
“要为孔雀大明王进行‘再铸’,便须把魔种取出。”杨国忠跪坐在地,缓缓道,“魔种已与鸿俊的三魂七魄相连,强行取出,将伤及三魂七魄,令其随之灰飞烟灭,鲲神的计划,乃是以李景珑所用心灯,先分离魔种,将孔雀大明王残破的三魂七魄还原为纯能量法力,第三步,则是再铸其魂魄。”
陆许脸色已变得铁青,喃喃道:“獬狱。”
杨国忠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缓缓道:“这是我第一次,朝孔宣所提的办法,只是魔种一旦脱离鸿俊的身体,魔气便将强行从安禄山身上被吸走,届时,鸿俊周遭将被这三千噩梦、生死戾息、无尽舍离所包围,天魔将真正诞生,谁能保证,李景珑的心灯之力,足够突破这魔气?”
裘永思喃喃道:“獬狱,你始终没有死心,你真正想要的,只是鸿俊身上的魔种而已……”
“不错。”杨国忠道,“让我与鸿俊合魂。我将吞噬他的魔种,汲取魔气,那一刻到来之时,我将带走魔种,你们再铸鸿俊三魂七魄,而我……”
裘永思说:“你也将招来天劫。”
杨国忠:“不错……强大的魔气涌入时,能令我突破蛟身,化而为龙,天劫也将随之降临……”
裘永思:“你也许将在天劫下灰飞烟灭……”
杨国忠:“也许将成功渡劫为龙……”
裘永思与杨国忠对视,驱魔司中庭内寂静无声。
☆、第176章 搭救稚童
一炷香时分后。
“我押安禄山赢, 赌一百两。”阿史那琼说。
“我押安禄山。”
“我押獬狱。”裘永思面无表情道。
莫日根回到驱魔司时,一时竟不知发生何事, 只见杨国忠跪在一旁,驱魔师们则大大咧咧在案前赌钱,当真眼前一黑。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莫日根望向被符文捆着,跪坐在地的杨国忠, 又望向躺在一侧的李景珑, 当真无言以对。陆许将过程说了,莫日根一脸难以置信,望向裘永思。
“你信他?”莫日根眉头深锁道。
裘永思抬眼瞥莫日根, 两人彼此对视。莫日根道:“獬狱坑了咱们多少次?!他说的话能信?狐妖案、战死尸鬼王案、大明宫、镇龙塔……”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杨国忠自若道,“对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人来说, 谋害你们性命, 又有何用?昔年孔宣一念之差,拒绝了我的提议,若早听我一言, 何至有今日之患?”
“他在说谎。”陆许突然道。
这话一出, 杨国忠脸色顿变, 众人蓦然转头, 注视陆许。
陆许起身, 来到杨国忠身前, 直视他的双眼道:“当年你朝孔宣的提议,可是不管鸿俊死活,只想把魔种分离出来, 自己成龙飞升而去;而魔种一离体,鸿俊势必三魂七魄尽毁。缺少至关重要的法宝,你要怎么保护他?”
“你为什么会知道?”杨国忠眯起眼,喃喃道,“这不可能,当时只有我与孔宣议定此事……”
沉睡中的李景珑睫毛微一动。
秋夜,小雨淅淅沥沥,渐有凉意。杨国忠从孔家离开,到得前院时,转头看了内里一眼。
“那么星儿怎么办?”贾毓泽焦急的声音说道。
小李景珑蹑手蹑脚,来到窗下,侧耳听见孔宣与贾毓泽对答。
“须得以法宝,为他重铸三魂七魄。”孔宣答道,“让魔种就此分离。獬狱所言不错,这是唯一的办法。”
“用什么法宝?”贾毓泽急迫地说道,“你兄长又怎么会舍得以涅槃之力,协助星儿重铸?”
“他会的。”孔宣说,“我已经送出信去,令二哥替我搜寻尚在人间的上古法器。”
“獬狱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贾毓泽心乱如麻,在房中踱步,沉声道,“你们曜金宫与他是世仇。”
“那只是大哥!”孔宣道,“毓泽,听着,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不会把星儿交给他!”贾毓泽答道。
“……我们去找这件法宝,找到以后,按獬狱的计划,为星儿重铸三魂七魄……”
“不!”贾毓泽打断道,“我绝不会将星儿交给他!”
其时房外一声清响,孔宣夫妻马上转头,孔宣警觉道:“谁?”
房外廊前,小鸿俊一身雪白的单衣短裤,光脚站着,满脸疑惑地望向小李景珑。
小李景珑马上做了个“嘘”的手势,上前拉着鸿俊回房,示意他尽快进去,小鸿俊低声道:“你是谁?”
“别问。”小李景珑火速答道,催鸿俊上榻,自己将被子一掀,睡在里榻,与他并肩而卧。不多时,贾毓泽推门进来,房内一片黑暗,小鸿俊则安静地躺着陷入熟睡,贾毓泽并未上前,关上门离开。
长安城内刮起腥风,下起血雨,鸿俊从凌烟阁快步离开,将怀中画卷尽数堆进木箱内,李隆基离城的队伍业已准备好,内侍尽数被遣散,人间帝皇披铠佩剑,在那高头大马上,竟已有些坐不稳。
“铲除奸妃!”
“杨家伏法——!”
喧哗的六军将士围聚宫前,一时声威已至鼎盛,十年来,杨家只手遮天,作威作福的业报终于到了尽头,皇帝昏庸,遭到杨贵妃操纵的传言愈演愈烈。封常清、高仙芝之死乃是边令诚促成,而边令诚更是昔年杨国忠一手提拔,安禄山坐大,潼关沦陷,帝君仓皇逃亡,眼看大唐面临覆国之危,这账最终自然都算在了杨家头上。
“都别吵了!”鸿俊喝道。
高力士面如土色,畏缩不前,躲在鸿俊身后,此刻宫中内侍已被遣去护卫百官眷属,六军面临哗变危机。然则就算内侍仍在,不过是一群略通武艺的太监,又何尝能与上万名军人相比?
“随朕——亲征——”李隆基之声响起,六军中刹那静了。鸿俊一见李隆基出面便知要糟,果不其然,上万人目不转睛,盯着老态龙钟、昏昏沉沉的人间天子。
鸿俊回头看车队,杨玉环与韩国夫人上了车,兴庆宫中兵荒马乱,守护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竟只有自己一人。
“出发吧。”鸿俊站在李隆基身前,面朝禁军千军万马,只有他一人挡着,却无人敢上前,目光先是从李隆基身上落到车队上,再落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