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珑的意思是,只等安禄山进城,顺利伏击他,这一切也许就结束了。但上回伏击安禄山也是算无遗策,奈何却在最后出了变故,导致功亏一篑。
“虽是这么说。”李景珑又道,“一年半前,咱们也成功地削弱了他,眼下安禄山本来就活不了太久,更少了神火护体,应当不难。”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
案件:驱魔。
难度:天字级
地域:洛阳
涉案:安禄山(天魔)
案情:十一月初九,安禄山联合史思明叛乱,攻陷河北大小城镇,入河南,挥军南下。腊月十二日,钦差毕思琛投敌,洛阳城破。安禄山将入主洛阳城,驱魔司众成员,须竭尽全力,驱逐天魔。
酬劳:人间千年太平。
又来一次。众人心想,可千万别再来第三次了。
“咱们的计划其实是奏效的。”李景珑以手指蘸了些酒水,在案几上画了地图,说,“一年半前,天魔逃跑以后,追击至幽州绝非上策。必须将他引出来,引离幽州再战。”
莫日根将印鉴、腰牌扔回给李景珑,李景珑接了,莫日根说:“败就败在,没事先在黄河边上伏击他。”
李景珑重重叹了口气,又说:“没办法的事儿。”
鸿俊道:“这次你们打算怎么安排?”
曾经李景珑讨论计划时,鸿俊基本不怎么听,但这一次他不能再不听了,联系大明宫伏击獬狱与安禄山的那一夜,若放任李景珑不管,只恐怕又来一次燃烧元神。
“这次我打算这样。”李景珑朝鸿俊说,“记得那天,咱们在地脉里战安禄山的手下不?”
酒、色、财、气四只怪物里的两只。鸿俊自然记得。
“地脉中所蕴含的力量,是可以被人驾驭的。”李景珑朝众人说,“那天在鲲神指点之下,我便短暂借用了地脉之力。”
“能量太大了。”陆许瞥向莫日根,又朝李景珑说,“你的经脉承受不住。”
“我有心灯守护心脉。”李景珑说,“当时我已成功驾驭了一次,洛阳七神阙连通地底,能短暂地让我获得强大的力量……”
“你又要降神?”鸿俊皱眉道。
李景珑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只要护住心脉,我就不会死,至少这比燃烧元神好多了,不是么?”
与席者中,唯独鸿俊对医术最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他也十分明白。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鸿俊说,“哪怕你短暂驾驭了地脉的能量,你的经脉也遭受不住冲击,会被烧断!你就废了!你就不能再练武了!连行动都有问题!”
李景珑说:“经脉是可以修复的。”
鸿俊不说话了,眉头深锁,眼中带着忿意。
“我去。”莫日根说,“苍狼是半妖,扛得住。”
陆许马上道:“不行!你更危险!”
鸿俊与李景珑相对,默不作声,李景珑忽然说:“你爹的凤凰之力,能重塑经脉,是不是?”
“可以。”鸿俊道,“但那需要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李景珑一旦引地脉能量入体,虽说在短暂的时间内能令自己的修为与力量提升到一个无法想象的层级,身体经脉却也会随之被焚烧毁去。而且,万一这样也无法摧毁天魔,要怎么办?
“一定可以。”李景珑说,“天魔已经相当虚弱了,大明宫中的战斗证明,只要我力量足够,能再次降神,是有效的。”
“可你召唤不出不动明王。”鸿俊说。
“有燃灯足够。”李景珑说道。
“这太危险了。”鸿俊实在无法接受,简直心乱如麻。
“你们别光坐着啊,替我劝劝鸿俊。”李景珑朝余人笑道,“待我瘫痪在床,可要靠他照料的。”
这话一出,各人更不吭声了,他们都知道鸿俊与李景珑的感情,这次的行动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谁能劝得出口?
“我倒是想替你去。”阿史那琼说,“可我替不了。”
唯独李景珑的心灯才是克制天魔的有效力量,大伙儿也都清楚得很,而且,他们也别无选择。
“修复经脉要多久?”阿泰问,“西域也许有些灵药,能进行协助。”
“最短三年。”鸿俊起身,走到栏前朝外望去,自言自语答道,“最长一辈子。”
李景珑说:“喏,鸿俊,我答应过你,我们这一辈子都会在一起。但你总得明白,天底下许多事,万难两全。你看看现在的洛阳,再想想未来的长安。我觉得……”
“……这很值得。”
满厅寂静中,李景珑平静地说道。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特兰朵问。
鸿俊知道李景珑很有把握说服他,因为事到如今,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他回头看了李景珑一眼,李景珑微微一笑,迷恋地看着他。
他们隔着数步距离,便这么静静对视。
众人觉得他俩需要独处,便各自动身,欲借故离开,李景珑却说:“先给大伙儿发点好处,我这上司当得太不称职,说好休息几天,镇龙塔里却出了那事,回来也未曾喘得一口气,又得打仗,这权当补偿了。”
说着,李景珑排开四片龙鳞,众人惊呼。
陆许说:“这是什么?!”
正是镇龙塔中五名龙王交给李景珑的鳞片,李景珑朝大伙儿解释了,推给阿泰一块,说:“这枚算你与特兰朵的,你俩一家。”
阿泰端详那龙鳞,说:“当真能召唤出来?”
李景珑说:“注入法力,烧了它就行,可千万别胡乱试。这枚给你,阿史那琼。”
阿史那琼接过,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李景珑递给莫日根第三片,朝他说:“这片给你与小陆,你俩算一起的。”
“凭什么将我俩算一起?”陆许说。
众人:“……”
阿史那琼说:“不会吧,你俩还没在一起?!这都多久了!”
这话一出场面更尴尬了,莫日根说:“别听他瞎扯,和我置气呢。”
“哎!”陆许怒道,“别胡说八道!”
眼看那场面简直下不了台,莫日根随口道:“给你了,收好。我下去走走。”说着快步离开,陆许拿着那龙鳞,表情一时有点僵,鸿俊心想不会吧!要哭了?!那感觉竟是要淌泪的节奏,忙忘了自己的烦恼事,要岔开话头。孰料陆许却箭步到栏前,拈着那龙鳞朝下头一甩。
莫日根刚出得门,背后疾风射到,他敏锐转身时龙鳞划过脸庞,鳞片边角锋锐,刮得他侧脸上带了道血痕。
“你找死是不是!”莫日根勃然大怒,抓住那龙鳞。
众人只看着陆许,一时气氛甚僵,李景珑心想你俩这吵起来没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永思的已经给他了。”李景珑解释道,“最后这片,我就给鸿俊了。”
鸿俊上前拿了,他知道对自己与李景珑来说,同生共死过,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他朝李景珑扬眉,眼中带着询问神色,长期以来的默契,令李景珑一眼便明白了他的念头。
李景珑点了点头,鸿俊于是将那龙鳞递给陆许,说:“我的给你。”
陆许不接,只摇了摇头,踏上栅栏翻身,上了房顶,鸿俊忙道:“陆许!”
鸿俊探头出去,余人各自散了。
鸿俊:“……”
“陪你找找他去?”李景珑问。
“让他自己待会儿吧。”鸿俊想了想,答道。李景珑对下属们的感情态度总是不予置评,不作撮合,也不开解,让他们自己解决。
李景珑说:“过来给哥哥按下手臂,都脱力了。”
鸿俊沉默片刻,见了莫日根与陆许吵架,忽然觉得李景珑真好,他们自从在一起后,便几乎没怎么吵过架。不知道为什么,那俩家伙与他们截然不同,总是变着法子折腾对方。
“我好爱你。”鸿俊说。
李景珑说:“我一直都知道。”
李景珑坐着,一身单衣,头发散乱,喝过酒,身上带着血气与酒气。
“你看我的眼神。”李景珑说,“就时时在说这话。”
鸿俊叹了口气,走过去,盘膝坐在李景珑身前,拉过他的手臂,帮他按肩膀,李景珑抡了几下右臂,说:“那年自从被獬狱的蛇混咬了,就总是容易脱力。”
“射箭还是准的。”鸿俊说。
“好久没射箭了。”李景珑说,“帮我擦擦身。”
鸿俊又去打了水来,两人打完仗,都是一身血与汗,李景珑先是脱得赤条条的,让鸿俊擦他的身,鸿俊手上湿布擦拭过他虬结瘦削的肌肉,不禁从背后抱住他,侧头贴在他的背上。
“待这仗打完了。”李景珑揶揄道,“我便得在床上躺个两三年,你便可朝我动手动脚了。”
鸿俊一言不发,只为他擦身,从臀部擦到脚踝,就像侍奉一个即将燃烧自己,为世人带去光明的神。
“你想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李景珑笑道,“我猜你定会忍不住把我……”
说着又朝鸿俊邪恶地挤了挤眼。
鸿俊笑了起来,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袁昆令他看见的某个未来。
直至如今,他还仍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看见那一幕。
“让我去罢。”李景珑说。
鸿俊说:“我若说不行,你会不去么?”
李景珑说:“若你不是你,你说了,我兴许就不去了。可这不仅是为了洛阳与长安,也是为了你。用这样的代价,换得咱俩一生相守,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句话鸿俊听明白了,李景珑不仅仅是为了铲除安禄山,更为了除去天魔,除掉这个伴随了鸿俊太多年的诅咒,让它彻底从他们的人生中消失殆尽。
“你答应我得活着。”鸿俊说,“否则我就成魔,把你守护的神州杀个血流成河。”
“你不会的。”李景珑笑着说,“你只是想要挟我,来,起来。”
鸿俊把李景珑身上擦干净了,李景珑让鸿俊站起,说:“都脱了。”
换李景珑下去井里打水,为鸿俊擦干净,鸿俊闭着眼,感觉冰冷的湿布在肌肤上抹过的战栗感。
“不过我答应我会活着回来。”李景珑说,“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办到,无论多少次。”
“上次你就不……”
“上次我可什么都没说。”李景珑一手搂着鸿俊的腰,一手在他胸膛上擦下,解释道,“待安禄山进城,先行偷袭,我会乔装偷袭失败,被他抓住,届时他定会审问我。”
“只要他与我面对面那时。”李景珑说,“你们便引动七阙中的法阵,由我发起决胜负的一击。”
“把龙鳞带着。”鸿俊睁开眼说。
李景珑转身到鸿俊面前,两人面对面,李景珑低声说:“好的。”
他低头亲吻了鸿俊,继而在他面前单膝跪地,抬头亲吻他的身体,鸿俊感觉到一阵酥麻传递到头皮,低下头,发现李景珑正在为他舔舐。
片刻后,李景珑又示意他躺下,两人便在这酒肆中相拥。
“回来再做。”鸿俊突然按住李景珑胸膛。
“哎——!”李景珑哭笑不得,说,“跟谁学的?”
“回来再做。”鸿俊眼里带着笑意,凑上去,亲了亲李景珑的唇。
☆、第148章 月渡亡魂
入夜了, 洛阳下起了细雨,城中火光仍绵延不断,远处时而有哭声传来。
陆许离开十里河汉, 在城内行走,见屋梁下压着半身被烧成焦炭的人,痛苦呻|吟, 身体内焕发出黑气,升向天空。
“嘘。”陆许单膝跪地,一手按在那焦黑的人额头上, 低声念诵咒文,他的容颜如焕发白光,那被烧焦的人便闭上双眼, 闭上了血红的嘴,成为一具安详的尸体。
突然间一箭掠过耳畔,背后响起撞塌门板之声, 陆许蓦然回头, 看见一名叛军士兵手中长剑落下,两手按着喉咙处的箭矢。再转过头,见街道对面,莫日根长身而立, 刚放开的弓弦仍在嗡嗡作响, 保持放过箭的手势。
陆许不答话,只转身在废墟般的洛阳长街上行走。小巷中到处都是尸体,还有未断气之人, 洛阳已成死城。
两名和尚在街角为死去的百姓超度,街后却传来马蹄之声,叛军冲来,只是持刀一挥,一名和尚便人头落地。另一名和尚则被绳索套住了脖颈,猛力拉扯,摔在地上,磕磕碰碰被拖着取乐。
陆许瞬间火起,直追上去,身畔却有一个虚影掠过,莫日根连珠两箭,将叛军士兵射死,陆许忙追上去,持匕首斩断绳索,救出那和尚。
“大师?”陆许忙道。
和尚被撞得昏了过去,陆许忙将他抱到一旁,为他捏人中。莫日根跟来,递出水袋,示意给他喝点。
陆许只想走得远远的,无奈救人要紧,他只得接过莫日根的水,喂那和尚喝了些。
“从南门走。”陆许说,“别停留了,快,下次我们救不了你。”
和尚叹了口气,口诵佛号,从那尸山之中径自走远。
莫日根说:“你给伤的,你看看?”说着侧过脸,让陆许看自己脸上那道血痕。
陆许没回答,转身离开,莫日根却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身后。
“你给我滚!”陆许转身,朝莫日根吼道。
莫日根道:“长史替我去当靶子,你高兴不?”
陆许当真只想抽他,莫日根又说:“打一架?你就高兴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许化作一阵风般朝莫日根扑去,莫日根只不还手,任凭陆许一绊,朝后摔去,只以背脊先着地,化去了冲力,避过了后脑勺。只见陆许扑在他身上,手持匕首就要朝他眼睛上钉。
莫日根只是静静看着那匕首,陆许却一匕钉在地上,疲惫无比。
莫日根说:“方才闹那么一出,你把大伙儿的好心情全毁了。”
“关我屁事。”陆许冷漠答道,“你自找的。”
莫日根说:“有东西给你的,在这儿。”说着指指自己胸膛,说:“你自己拿。”
陆许要起身,莫日根却拉着他的手,怒道:“你到底要怎么样?长史与鸿俊都回来了!闹脾气也该有个限度罢!”
陆许朝莫日根吼道:“不怎么样!谁答应过你什么话了?长史回来了不起啊!我就得顺着你?”
莫日根只看着陆许不说话,片刻后伸手进胸膛里摸,却被陆许挡开。
“我、不、要!”陆许怒道,“你自己留着罢!”
莫日根彻底没辙了,说:“你扇我耳刮子,来,扇我吧。甩几下。”
陆许说:“你以为我不敢?”
陆许骑在莫日根身上,正手、反手两下,当真甩了他两巴掌,莫日根也毫不反抗。
“好了吧?”莫日根说,“够了?现在还气不?”
陆许只不说话,盯着莫日根看,眼眶红了。
莫日根又指指自己胸膛,示意陆许拿东西。
“真的不要。”陆许说,“就是……心里堵得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确实在听见李景珑的计划时,陆许忽然觉得很对不起鸿俊,虽然鸿俊完全不知道,原本计划里引动地脉能量的人,是莫日根。
但这样一来,莫日根很可能会被强大的能量烧死,而且对安禄山还无济于事。由李景珑去,则是最好的结果。
陆许离开莫日根,转身走在街上,莫日根一打挺,立了起来,伸手进胸膛,摸出一个锦囊,拿在手中,追了上去。
“你又怎么了?”莫日根说。
“如果长史不来。”陆许竭力让发抖的声音平静下来,说,“去刺杀安禄山的人,就是你了,对吧?”
“是。”莫日根倒是回答得很爽快。
陆许转过身,看莫日根。
“本来是。”莫日根说,“长史如果关在塔里没出来,明天我就去了,去之前,还想与你好好谈谈。”
陆许看见黑夜里,莫日根明亮的双眸,那双眸却带着几分落寞滋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谈什么?”陆许说。
“谈咱俩的事。”
莫日根朝陆许递出那锦囊。
陆许抬眼看他,再看那锦囊,再抬眼看他,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洛阳城,一阵风吹过,乌云散了,月光照耀着洛阳城。
街道两侧尽是死尸,陆许落步,在尸体间穿行,走向莫日根。那场面犹如血海炼狱,鲜血沿着长街的尸砖漫开,每一步下去,都带着紫黑色的脚印。
“长史教我。”莫日根说,“只要说‘今夜的长安真美’,你就懂了。可我……实在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