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句话说得不紧不慢,抑扬顿挫且饱含情感张力,不仅得益于他影帝级的戏剧功底,也得益于他对此的完美运用。沈期虽然还没放下警惕,内心却不由自主松和了下来:“那你想干什么?”
“如果抛开一切外在因素,我当然希望你能把它们上交国有。医疗这样的民生大事,不应该存在私人垄断资本的抬价,诺贝尔奖级别的成果,对国家的医学科技发展也很有帮助。”沈乔按灭了烟,“不过国家不是强盗,自然不会强迫你。从我本人的角度上讲,我也不希望那几种药被拉成白菜价,起码E.G.不可以。”
“哦?然后呢?”沈期挑眉,但神色显然平静了下来。
“我在飞机上和许副部长讨论过了。这种高端戒毒药本身需求并不算太大,尤其是和在美国的市场相比,中国市场不过是零头。虽然我知道你自己就是惯掉在钱权里,但适当为国奉献下,总不至于违背良心吧?”
“你的意思是,我把两个市场分开,实行两项定价系统?”沈期端起酒杯。
“聪明。”沈乔赞许地说,平素冰冷的眼底有了些波动的情感,看上去分外令人沉湎,“许副部长也很赞同这个提议。不过他建议,最好还是在大陆建厂。如果你能在这方面为人表率,产业园的事,自然也不必要再掺和了。”
沈期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这个条件对他这个有前科的人来讲有多么优惠,沈乔想必也花了不少力气,就算有一半是为了他在美国的利益,也绝对是仁至义尽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在金融危机中捞的钱在当年可是天文数字,这些年挣的钱本质上也是当年那些钱的子子孙孙,他放弃一点点蝇头小利换既往不咎,绝对是笔划算的买卖。
只是潜意识里,他还是有些排斥这个提议:在大陆建厂,自然不可能再完全由他独立运行。为了保护自己动用程叔的心血,某种意义上甚至是一种出卖。那个研究所,是自己最后的,来自于家庭的净土,出于再高尚的理由,再迫切的需要,他也不想就这么把它让出手。
“有人告诉我,我可以降低美国那边的价格,从而变相降低大陆的。”沈期沉默片刻,慢慢地说,“木头,其实我觉得这个提议也不错。”
包厢里有一瞬的沉默。沈乔看了他一眼,凉凉道:“你前男友说的吧?”
第五章 意难平
沈乔看了他一眼,凉凉道:“你前男友说的吧?”
沈期一噎。
沈乔称呼黎荣向来是“你前男友”,语气往往讽刺且冷漠。沈期知道他一直看不惯自己和黎荣那种明明分了手还要在一起纠缠不清的关系,但他能怎么办?学沈乔那样和前任各走各路老死不相往来,他还真没有这个胆。
“是他说的。”沈期承认道,整个人蔫得如同刚经历了伏九寒霜,“你别仗着你演技好就欺负我不会装啊,我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心里迈不过两个坎儿,一个是觉得自己不孝不义无颜面对泉下长辈,一个是觉得前任难得关心自己舍不得糟蹋他难得的慈悲。”沈乔打断他,眼中的嘲讽浓得像是要滴出他那双糅合了东西方优点的精致立体混血眼,“沈老七,你无不无聊?”
“……”沈期无言以对。
“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讲可能有些难以接受,所以我向许副部长提议,我来负责大陆分厂的运营。”沈乔难得大发慈悲没有乘胜追击,“当年程先生就是把生产权外包给了我姐夫,你再包给我,不算违背他遗志吧?”
“程叔是有目的……”
“他当年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纽约华人顺便赚钱,你如今可以支持祖国医药事业顺便保你全家平安,比较起来你还更高尚点。”沈乔立刻收敛了难得的慈悲,“我实话告诉你,如果你真的按你前男友说的那样降美国市场的价,我作为利益的受损方会首先向你发起报复。退一步讲,就算我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对你网开一面,我从E.G.中没办法牟取足够的利润,自然也没有必要帮你摆平联邦ZF,到时候美国司法部要是拆分你或者开出几亿美元的罚单,你才真是对不起你父亲和程先生。”
沈乔连珠炮似的说出这一长串话,慷慨激昂如同发表获奖感言。沈期低下头,意识到自己恐怕真的要妥协了。
他之所以认为黎荣的方案可行,很大程度上就是相信沈乔会配合他。只是本尊给他指了另一条阳光大道顺便堵死了那座独木桥,他难道还要偏偏去走吗?
他知道沈乔是真的把他当朋友,这次也是真的想帮他。要是换了个人沈乔肯定就大公无私直接开刀下手,哪还会费尽心思帮人疏通关系请求宽大处理?
他不舍得辜负黎荣,难道就舍得辜负沈乔?毕竟这个世界上,亲人能离开他,爱人能背弃他,唯独沈乔这个朋友,自始至终都陪着他。
“好,我听你的。”沈期端起酒杯,眼神仍有些飘忽,“木头,多谢了。”
“算你有良心。”沈乔冷哼一声,虽然还是那副冷漠缄肃的神情,眼中却真正有了些温暖的意味,“那我跟你说的另一件事,同意吗?”
沈期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去他家住的事:“你还真要来我家?”
“当然是真的。”沈乔白了他一眼,“你难道以为,昨天才决定来香港的我,有时间打扫这边的房子吗?”
沈期想起沈乔家那座占据两岛,打个高尔夫都得坐游艇的宫殿式豪宅,认同了这个理由:“行,自己挑个房间住。”
“你家还是没变啊。”沈乔站在大厅里,感慨道。
“这里除了佣人就我一个人,有必要动吗?”沈期淡淡地说,“带衣服了吗?没带就穿我的。”
沈乔当然没带衣服。他和沈期身材差不多,穿衣的品味也接近,穿对方的衣服也不是第一次了:“好,你挑几件送去我那里。我还是住我三年前住过的那间吧。”
“随你。”
沈期从衣柜里找了几件纪梵希新款,吩咐佣人送去沈乔那里。自个儿坐在窗边,倒了杯红酒慢慢品。
沈乔其人,有脸有钱还年轻,完全符合沈期的床伴标准,要说一开始沈期没动过把他拐上床的心思,恐怕就连沈乔家那条金毛犬都不信。
他有时也想,如果沈乔早忘了他那两个见鬼的前任,他们估计早就双宿双飞,哪还有黎荣什么事?
可能有什么如果呢?各自都有各自的白月光,各自都有各自的意难平。际遇相似的两个人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去,又怎么可能在对方身上获取爱情?
死心眼儿而已。
沈期觉得胃隐隐有些作痛,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喝完了一整瓶酒。他嘲笑沈乔嗜烟如命,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货真价实的酒鬼?心里面的事一多,总要找个物件发泄下,他俩啊,谁也不比谁更好。
他其实知道现在的关系不会长久。他总会老,总会失去如今还算光鲜的外表,到了那个时候抛弃只会更无情更彻底,将他最后一丝尊严也泯灭彻底,可他还是想躲在过去与当下里自欺欺人。
他太爱那个人。即便把自己贬入尘埃,卑微如同乞丐,他也舍不得离开他。
“黎荣啊黎荣……”沈期望着九龙的夜景,轻叹道,“你这人啊……我怎么就摊上你了呢?”
2012年6月18日,金洋会馆。
这家会馆专门负责承包官方活动,装潢说不上多么豪华,但十分大气。
“成家的人居然一个也没来,这架子够大的。”一个四五十上下的中年富商环视四周,咂巴几下嘴。
他身边另一个中年人摆了摆手:“人家产业都在英国,摆明了要跟着洋人干,听说子孙三代国籍都改成了大不列颠,来了才怪了。”
“他也是糊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移了庙也有跑不完了沙弥。”先说话的人感叹道,“他把人家当爹供着,人家能把他当儿子不成?英国那边的人惯来眼高于顶,97年前吃苦头,如今不吃苦头了反而巴巴去吃苦头,这算什么事儿?”
“英国人脾性你还不知道啊?夹着那点日不落余辉在自个儿地盘上捂着就算了,还非要撒到咱太平洋来。虽说人家用英镑,欧元的事影响不大,但兜里也是缺钱得慌。这会儿成家老爷子过去撒银子心头再傲也得放下些架子。要我说,是明明给人当苦主,还以为自己当的是儿子!”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不亦乐乎,其中一个人余光忽然瞟到旁边站着个人,定睛一看,顿时虎躯二震。
“沈、沈乔先生?”
刚刚率先开口的人此时心脏狂跳:虽说沈乔现在是货真价实的中国国籍,但人家毕竟正儿八经当过十几年的英国人------背后言人长短,不甚妙啊!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可得罪不起沈乔。
“……”沈乔无语地望着眼前两个年龄加起来是他两倍多,却紧张得如同自己大他们两轮的前辈,决定还是解释一下,“我是听你们说话,觉得有趣,两位前辈不要多想。”末了想了想,又补充道,“说得很好啊,怎么不继续?”
二前辈:“……”
今天的晚会是个很重要的风向标,主要指示的就是中央------或者沈乔这个负责考核的特邀顾问的意向。一开宴,沈乔身边顿时围得水泄不通,服务员要加菜都插不进去。
沈期作为享受特殊待遇的编外成员,成为为数不多可以安安心心吃饭的人。他正对着一盘海参大快朵颐,旁边忽然坐了一个人,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块海参走。
“你不去敬酒吗,黎荣?”沈期头都没抬就知道是谁。
“现在敬酒的人那么多,挤了进去人家也未必记得你在说什么。况且这都十几个人了他还没续杯,摆明了就是不喜欢喝。我凑上去除了讨嫌,没别的用。”
……沈乔当年在百老汇演话剧时再长的剧本都过一遍就上场,难道还会记不住几十个本来就认识的老总说了什么话?但他不喜欢喝酒是真的,还有你真是有自知之明,你上去除了讨嫌还真没别的用。
听说是沈乔过来考察后,沈期其实很为黎荣捏了一把汗。当初黎荣那个差点被他父亲修理的堂弟跟离岛沈家交情极好,据说过年都和他们在一起。虽然不觉得沈乔在这种大事上拿黎荣给他朋友出气,但万一人家这次就是要小气一把呢?
涉及到前任这个敏感话题,他也不好向沈乔开腔。万一两个人又因为这档事吵起来,就太伤感情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找他?”沈期问,他总得想办法让他避开沈乔的雷区。
“他是过来负责考察的,这一个多月肯定少不了遇得见人的场合。”黎荣轻叹道,“沈期,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黎氏6%的股份是由沈乔代持,每年股东大会上他都少不了给我添堵?”
“没。”你没说过,但我知道,因为他每次开完会都会来找我耀武扬威。
“那你现在知道了。”黎荣重重一叹,脸色难得有些挫败,“他似乎对我很有意见------虽然我并不清楚我怎么得罪了他。也许这次他会格外针对我也说不定。”
你是没得罪他,但你爸得罪了他姐夫,你也相当于得罪了他。沈期在心里感慨了一下离岛沈家那错综复杂的家族史,忽然觉得黎荣这幅样子很有趣。他鬼使神差地用筷子敲了敲黎荣的额头,调笑道:“知道你得罪了人家,考察时就好好表现下。这么重要的项目,要是被针对有你的苦头吃。”
他端着杯红酒走远了,黎荣摸着额头,心里莫名有点甜。
第六章 吃醋
一连七天,沈乔都忙得脚不沾地。每天都是披着晨露出门,顶着月光回家。
沈期现在也算明白沈乔要住他家的真正原因:全香港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的交情,那些人看离岛的沈宅现在没住人,代表团下榻的酒店也没沈乔的影子。如此自然纷纷发动关系找他到底临幸了哪家酒店,却绝不会往他居然住在沈期家想。
偶遇、路过、畅聊整夜这样的戏码,自然也不会发生。
这根死木头还真是会占便宜。沈期腹诽着,悠闲地坐在庭院里喝着葡萄酒。托沈乔的福,现在全香港的大佬都忙着探口风,自己作为早知内情的作弊选手,享受了十八岁以来从未有过的清闲假期,可喜可贺。
就是不知道黎荣怎么样了,跟沈乔接上线没有。他觉得不太方便问黎荣,沈乔每天累得洗漱完就睡天没亮就起床,他也实在找不到机会问他。
好在沈乔被持续轰炸一整周后,大佬们终于觉得自己忠心表得差不多、再表就实在太刻意,来约沈乔的人才变少了。
对此沈乔深感愉悦。
“明天有个宴会,你要去吗,木头?”沈期躺在沙发椅上,问,“何总孙子的满月酒,来的人不多。”
“几房生的?”沈乔坐在沙发上飞快地打着字,漫不经心的问。
“三房。”
何总大名何浩森,有“澳门赌王”之称(1)。此人在香港出名不止因为他的亿万身家,更多倒是因为他的风流韵事。何浩森是第三代混血,拥有中国、犹太、荷兰、英国四种血统,先先后后娶了四个老婆,生了六子十一女总共十七个孩子。可惜赌王儿辈繁盛,孙辈却甚是稀薄,人快入土只有大房长子有两个孙女承欢膝下,此番二房诞下长孙(2),在何家内部不可谓大喜。
“二房这孙子一生,恐怕争家产时要多些变数。”沈乔皱着眉头,回想起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赌王家产案,虽说最后给媒体的说法是已经达成协议,但正儿八经的文件没签,这事儿就谈不上解决(3),“人家家里的事,我们掺和什么?”
“看热闹你居然嫌事大?”沈期骨碌一下爬起来,撑住沈乔的肩膀,“这满月宴来的人越多,二房的声势就越壮,三房和四房心里就越气,多大一出好戏?”又道,“人家家里再乱,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他老婆娶得多。要是他也学你爸妈一生一世一双人,咱们想看热闹不也没有机会吗?”
“……你迟早要遭报应的。”沈乔无语,但看沈期实在有兴致,还是没忍心拒绝,“你要真想去,我陪你去就是了。”
沈期和沈乔一起出现在会场时,整个大厅顿时静了静。
他俩一个是最近的风云人物,一个是长期的风云人物,加上两个人容貌实在太过出众,平时又实在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猛地一下这震撼力的确有些威猛。
站在门口负责招呼的赌王二房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保养得宜、挂着端庄笑容的美丽脸孔顿时有些僵硬。所幸她也是八面玲珑的交际花,很快恢复了惯有神色:“两位沈先生居然都赏脸过来了,真是不胜荣幸。敢问二位是不是在哪里碰着……”
“不是凑巧,我们就是一起过来的。”沈乔打断他,英俊的脸孔挂着惯有的、优雅却冷淡的笑容,“不知梁太太有没有给我们安排座位?”
“当然有。”二房赶紧回答道,她看了下沈期,微微有些为难,“只是先前不知道二位会一起过来,位次上并没有挨着。”她脑袋不知怎么地就一抽,“沈期先生的座位,和黎荣先生是挨在一起的……”
老天她提黎荣做什么!沈期脚下一软,却被沈乔稳稳扶住:“既然如此,就换一下我和黎先生的座位吧。我想黎先生,应该不会介意的。”
沈期:“……”
“你想干什么?”沈期被半拖半拽地按到座位上坐着,扭头看向旁边气定神闲的沈乔,“那么说存心想搞事是不?”
沈乔继续气定神闲,一派仙风道骨:“你不是说来看热闹吗?现在没热闹,我们就来制造热闹。”
沈期:“……”
他面色抽地环顾四周,四周众人已经纷纷用眼神完成了传递“这俩人绝对有一腿”这一信息的任务。就算闹不上八卦小报,他和沈乔的事,估计明天就得传遍整个香港名流圈。
说来也是沈期自己的问题。沈乔二十岁以前是少年脸,二十岁以后是禁欲脸,两种脸显然都是绯闻绝缘体,他跟他第二个前任打得最火热的那段时间,也有人信他们只是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但沈期就不同了,他爱玩,并且玩得品味高端,在名流圈战绩辉煌首屈一指,说他能把沈乔拐到床上,十个人九个都会信。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香港这边的人迟早得知道你在这个项目中享受了特殊待遇,与其到时候再让他们来嚼舌根,不如现在免费看个热闹。”沈乔切了一小块蛋糕,“你尝尝,味道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