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袁硕
开往C市的动车，车厢里坐满了人，吵吵闹闹的，不得安宁。
两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偎在一起打游戏，声音开得不小，激动时会握拳惊叫一声，并击掌欢呼。
旁边众人纷纷投来不满的眼神，靠窗坐着的夏唅却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们。
年轻……真好啊!
有无穷无尽的活力，有肆意挥洒的青春，开怀大笑便是最真的感情表露，所有伤感疼痛终将成为过眼云烟。
他，也年轻过。
升上大一，认识了性格外向的室友袁硕。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像连体婴般粘在一起。
活力四射、才华横溢的夏晗渐渐吸引着袁硕的目光。他加入夏晗的社团，培养和他同样的兴趣、爱好。夏晗和几个爱好音乐的伙伴组成乐队，他花去三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套架子鼓没日没夜地苦练，只为了有朝一日和闪耀着强光的夏晗站在同一个舞台上，成为能和他并驾齐驱的人。
告白、相爱，十八岁的夏晗没有挣扎太久便接受了这段同性之爱。
那个时候，单纯地以为那是生命中最后一位爱人，他们，一定会相伴终老。
经历了出柜，这段感情更加艰固。
没人预料到的意外发生，夏晗曾经想过，如果那时袁硕狠狠心离开了他，这么多年过去，说不定他早忘记了那段不成熟的爱。
连恨这种感情也不会存在。
下了动车，坐上出租，司机问他去哪
以为模糊了的地址脱口而出，那是他住了五年的家，他和袁硕，回不去的家。
离开了两年多，C市变化不小，司机滔滔不绝地聊着人文、天气、生活、情感，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陌生得他认不出来。
其实，也不全然是因为变化。
这五年，他的生活局限在家附近的小方框内，局限在一个叫袁硕的人身上。
第一年，袁硕像他承诺的一样，尽心尽力地照料着生活不能自理的他。
夏晗被他的情义感动，努力做复健，努力做回一个正常人。
他接受了自己外貌上的改变，接受了智力受损的事实，接受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当他终于摆脱拐杖独立行走时，袁硕陪他一起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他学着自己吃饭、上厕所，用正常的语速说话，直到有一天他像个普通人一样可以为爱人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他以为，生活会越来越好，排除了万难，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会打败他们的爱。
下了出租，拉着行李，他迈开沉重的脚步走进小区。
来之前夏娟问他要不要定个酒店，他摇摇头。
袁硕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他不确定，既然是来照顾病人，就不要那么矫情了，真有需要到时候再订也来得及。
遇到熟识的大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小夏啊，你这有多久没回来了，到底去哪了，我和你王婶她们天天念叨着你呢，这会回来不走了吧！
夏晗面带微笑地和她聊了几句，待人走后，他长叹了口气。
五年，他熟识的人便是小区里的这些大爷、大妈们，难怪夏娟不满他的交友圈，和年龄太不符了。
七年前，这里还算较新的小区，他和袁硕第一次来看房子时便满意地交了定金。回去的路上，为了省钱就买了一支雪糕。你一口我一口，甜蜜地憧憬着未来。
夏晗，不出五年，我绝对会让你拥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
哟，小伙子心挺高啊，C市的房价可不低，你是打算让我馒头咸菜，一件衣服穿十年的陪你省啊！
切，小瞧哥哥了不是。凭哥哥的本事，两年，最多两年，绝对升上主管，四五年怎么着也得混个经理的吧！到时候给你买套房子，哎呀，毛毛雨啦！
滚！我要你给我买？！小爷我也是实力派的，五年以后，你就看着吧，C市最伟大的建筑出自夏大师之手。到时候，谁养谁还不一定呢！小袁子，给朕来口冰的。
得来！
冰凉的双唇贴上来，幸福的甜味扩散在口腔里。
七年已过，灰白色的外墙添上了岁月的斑驳，绿化区老旧的健身器材被拆除换上了新的，楼下贴着的大红喜字褪了颜色随风飘动。
五年，他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来来回回无数次。
深绿色的防盗门，对联还是三年前他亲自贴上去的，他不在的日子，袁硕根本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吧！
抬起手，他鼓起勇气敲响了房门。
即使感情已不在，他也不会对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不离不弃的袁硕不闻不问。
一生相守的约定已经被打破，九年的相处，爱情有了一定的升华，虽不如夏娟那般血浓于水，却也是会牵挂会担忧会悲伤会难过的亲情。
门很快打开，袁硕在见到他后，欣喜地笑起来。
大一初识时，夏晗便对这个虽算不得太帅，笑起来却眉眼弯弯、待人热情的大男孩很有好感。
如今，这笑容依旧，却已失去了当年的魅力。
“回来了。”袁硕伸出手拉过他的行李，闪身让路，“坐一路车累了吧，洗洗手，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回过神的夏晗倍感惊讶，照袁硕父母所言，癌症晚期，只剩几个月的生命。他以为会见到躺在床上，被病魔折磨得面容憔悴，气息微弱的袁硕，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眼前这番情景。
“你……你怎么……”
袁硕不觉有异，又道，“外面多冷啊，快进来。”见他仍是呆愣地杵在那儿，袁硕干脆一把将人拉了进来。
夏晗没见过真正的癌症病人，兴许是自己一直以来的误解。经过一段时间治疗，袁硕可能病情有所好转，才会这样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他面前。
袁硕像一个尽职的管家般接过他脱下的帽子手套，注视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柔情。
夏晗注意到他腰上系着围裙，自从无法出外工作的自己承包了家务活后，袁硕就没再下过厨房。如今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真让他意外。
菜是依着夏晗的口味，清淡、无辣，汤很浓郁，从香味和色泽便知熬了很久。
袁硕不停往他碗里夹菜，问他菜的咸淡，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眼睛从始至终没从他身上移开。
夏晗觉得有些好笑，在一起的后两年，他越来越少见到袁硕的笑容。吃饭时他总会滔滔不绝地说着身边的趣事，而袁硕却闷头吃着一言不发。
就连对视，都成了奢望。
夏晗不禁有些疑惑，袁硕的精神好得太过了，不像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该有的状态。
饭后他收拾碗筷，袁硕却抢了过来，摆着手让他休息，端着碗筷去了厨房。
夏晗立在客厅中央，这房子里每一处都是回忆，美好的、甜蜜的、伤感的、痛苦的……抹不去的五年，抹不去的深重。
从洗手间出来，袁硕已经不在厨房，卧室里传来动静，夏晗走过去时，袁硕正在往衣架上挂他的衣服。
行李箱被打开，袁硕摊开衣服，用衣服撑撑好，并认真扣好每一粒扣子。
这样的细心，很多年没见了。
夏晗：“放那儿吧，等会我自己弄。”
袁硕笑着说：“我弄一样的。你以前总说我扣不好扣子，今天表现给你看看。”
夏晗转过头，“我还是睡客房吧！我东西不多，你别忙活了。”
袁硕忙活的手顿了几秒，“客房我还没打扫，你先在这屋休息，晚上再说。”
两室一厅的房子，客房当初是计划用来当两人的工作室。后来，就一直是袁硕自己在用，一张大书桌，一台电脑，还空下不少地方，夏晗来之前便想好了，买张折叠床可以凑合着用。
脑肿瘤，夏晗知道袁硕的爷爷便是这病去世的。照袁硕父母的说法，去医院也没什么用了，就在家休养着。
他是没见过脑肿瘤的病人是什么样的，但像袁硕这般与常人无异----还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为什么没住你父母那儿？”五年里，袁硕母亲完全把这儿当自己家，配了钥匙来去自如。总能在他做的饭菜、洗的衣服、叠的被子里挑出些毛病。这些他都能理解，本来就是个男的，又成了被儿子养着的废物，哪个母亲会满意。
只是，袁硕既然得了重病，不去医院的话，也应该住在父母那儿好照应，怎么会放心让他一个人住在这里？
收拾好衣服，袁硕关上柜门，凝望着他，“因为，这才是我们的家呀！”
我们的家……
22岁的夏晗从批发市场淘来一件件家具，为了省钱自己一趟趟搬上楼，那时候再辛苦也觉得值得。那里是他和袁硕将要开始幸福的地方，那里，是他们的家。
五年里，他精心打理这个家，守护着他们珍贵的爱。
夏晗垂下头，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我们的家……我们，早就没家了。
第30章 回忆
夏晗给袁硕父母打去电话，想仔细询问袁硕的病情，药放在哪里，他该注意些什么。早上听到消息便慌了神，着急赶过来也没问清楚。
电话打了三遍也没人接，难道，都在午睡？
下午袁硕说想和他一起出门逛逛，顺便买点菜。
“我一直怀念你做的手擀面，好一阵没吃到了，今天，能为我做一次吗？
夏晗看了看他脸上的笑容，点点头。
离开两年多，小区附近的变化也不小，常去的那家大超市关了门，市场也重新粉刷过，就连最近的公交站台也因规划被撤了。
一切，都变了。
袁硕指着水盆里活蹦乱跳的鱼，“这条怎么样，我记得你很爱吃这种扁鱼的。”
夏晗瞅了一眼，“那是武昌。”
袁硕：“啊？”
夏晗转身走了，袁硕跟在他身后小声嘀咕，怎么是武昌呢怎么不是扁鱼吗你爱吃的是扁鱼啊……
挑选鸡蛋时，袁硕一个个拿在手里掂掂。
夏晗:“你掂什么”
袁硕一本正经:“挑挑哪个重。”
老板的心随着他手里的鸡蛋一上一下，“我说小伙子，你小心点，这可是生的。”
袁硕笑，“放心吧，我心里有----”
“叭哒!”玩着高空杂技的一枚鸡蛋应声落地，结束了它短暂的一生。
袁硕傻了眼，三秒后傻笑地掏出钱，“我赔，我赔。”
夏晗忍不住笑出声来。
袁硕也跟着笑，为了哄人一个笑，容易吗？！
晚餐夏晗掌勺，活面、擀面、切面，煮面，一气呵成，小卫兵袁硕一直赖在厨房打下手。
洒上葱花、滴上香油，热腾腾的手擀面端上桌，袁硕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最后揉着肚子，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这一幕其实挺伤感的，大学时的袁硕会和他缩在一块抢一碗瞒着舍监偷偷煮的方便面，真正走在一起后，再精心做出来的食物也成了难以下咽的垃圾。
而今天，今天的袁硕是在复制他们最幸福的时光。
他不傻，不是看不出来袁硕在装傻逗乐他。所以，这笑容、满足里有多少真心实意。
今天的袁硕，还是不愿意承认，他们，真的回不去了。
晚餐后，袁硕端出两杯热茶。一杯放在他手心，“一起看会电视，好吗？”
十二月的天，窗外寒风凛冽，褪尽喧嚣的夜落进袅袅升腾的热茶中，冰凉的手指被焐暖，空气里漂浮着另一个人的味道。
电视里播着悬疑惊悚片，那曾经是他们的最爱。
结束了一天的奔波，偎在一块，就着花生米和啤酒，眼睛盯着屏幕上血腥恐怖的画面，诉说找工作的艰辛。
那份快乐短暂的如昙花一现，以至于落在他唇上的触感都变得不真实了。
宁静的冬夜，袁硕放低声音，带着叹息般轻声述说这些日子的感受。
夏晗，我好想你。
没有一天，一分钟，不在想你。
这半年多，我控制着自己不去找你。也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想试着忘记你，放弃你。
每天醒来，我都要花半小时告诉自己，你不在了，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永远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再见面。
夏晗，你知道你有多残忍吗？
你用五年时间把我养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不会做饭，不会用洗衣机，不懂得怎么收拾才能让屋子像你在时那样整洁。
外面的食物永远不对味，外面的人，每一个都有你的影子。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怕回到家，回来，没有人会再做好饭等着我，没有人会笑着对我说回来了，没有体贴的按摩，没有你的温度，这个屋子……
袁硕的声音哽咽，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夏晗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曾经让他最心疼的人，只能变成曾经。
不熟悉的人问我结婚了没有，我下意识就会回答：结了，五年前就结了。
夏晗，我用半年时间终于明白----
他伸出手握住夏晗稍嫌冰冷的手指，在他下意识想缩回时紧紧攥住。
他的眼睛里有炽热、浓烈的光，那种光，夏晗只在他们大学时见过。
我袁硕，这一生只有你一个爱人，到死，都不可能和你分开。夏晗，我爱你。
我爱你，夏晗。
大学四年，他听到最多的话便是这深情的告白。
不明内情的室友玩笑地说袁硕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小夏了，瞧你那想把人盯个洞出来的眼神。小夏夏，可把你的贞操保护好，别被这豺狼得手了。
当了四年单身狗的林玉恶毒地下着诅咒，秀恩爱死得快，你们都给我死去。尤其是你袁硕，你还能再明显一点吗？真想闹得全校皆知啊！把你那口水擦擦，不准再视奸我的夏晗。
校园的林荫树下，无人的篮球架后，校舍的背光处……都有他们贴在一起的吻。
谁在谁耳边情话绵绵，谁咬着谁的唇喃喃低语。
幸福就是并排在一起的单车，就是人群中第一眼便认出的默契，就是临考前裹着同一条棉被抱佛脚的苦读，就是一同许下的鸿鹄之志……
登顶最高的山峰，向世界许下最美的誓约。
“袁硕会永远爱夏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十指交缠，锁住两颗不变的心。
夜未央，星未灭，耳边呢喃着打算叫一辈子的名字。
那便是，他们最美的时光。
夏晗深深地闭上眼睛。
抽出手，他用清冷的声音说道，“别说这些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好好养病。”停顿了片刻，“早点休息。”
他起身走向洗手间，袁硕低垂着头，手指间还存着那人的触感、温度，他一点点收紧。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松开。
在卫生间里洗了脸，夏晗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着自己。
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
曾经拥有的那张脸轻轻松松蛊惑了袁硕和唐烨，让他们死心塌地爱着这么多年。如今撕下了那层皮，这口口声声的爱还有什么分量？！
不过，一场笑话罢了。
他早就不是夏晗。
从卫生间出来，袁硕也正巧从卧室走过来，手里拿着他的换洗衣物，很自然地递给他，“你也累一天了，先去洗吧！”
夏晗皱了皱眉，较真起来就太显矫情了，现在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
他接过衣物，走向卧室，“你先洗吧，我抱床被子出来，今天晚上就在沙发上凑合一夜，要是有哪里不舒服、需要什么你就叫我一声。”
卧室里厚厚的棉被已经摊开，挨在一起的两个枕头显眼刺目。
他打开衣柜，袁硕紧跟着过来，脸上的笑带着几分苦涩，“有必要这么麻烦吗，床很大，又不是睡不下。”
夏晗抱被的手顿了顿，转过头来，脸色难看了几分，“袁硕，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袁硕的笑僵在嘴角，对视他的眼睛里先是惊讶随后转变为坚定，“我从没承认过。夏晗，从我爱上你的那天起，就没想过会和你分开。”
陷在回忆里不能自拔的人最是痛苦，那种痛夏晗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算割断。
而袁硕----则是用了七年，仍然走不出困境。
夏晗不想再和他争辩，从衣柜旁拉过行李箱打开，“我还是去住酒店，给你父母打个电话，让他们过----”
袁硕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手腕，眼睛里闪着不能磨灭的光。
疯狂、炙热，似要将眼前的人焚烧殆尽。
七年前，夏晗总会从袁硕眼里看到这样的光，那是幸福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