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生”,意琦行更用力地抱住了怀里的人,“我,很想你。”
绮罗生点点头,如果说他清醒只有一月,一月里他便已饱受思念的煎熬,那曾以为自己已死去的意琦行呢,他又是如何渡过这千百个孤寂冰凉的日日夜夜的?
从意琦行怀中抬起头来,他发现这个全天下最铮铮傲骨的人竟已红眼泪目。绮罗生为他心痛到无以复加,反手抱住他,狠狠撞入他怀中。
“意琦行,我没有死,你感受得到的,我的气息与心跳,我还活着,你不要再难过。”
用力到似乎要揉对方入体,贴合无缝的拥抱驱逐了生死的阴影和孑然一身的寒凉,眼里心里怀里呼吸吐纳里全是彼此,再无方寸之地可容其他。
“绮罗生……给我。”再无法压抑占有的欲望,除了尽情相爱还有什么可以宣泄溢满于心的深情与几欲敲破胸膛的悸动?
……此……时……无……声……胜……有……声……
时隔四年他们依然对彼此熟悉如初,这场相爱在最默契的配合下顺理成章地进入最佳境界。万物沉寂的暗夜,再不闻风声雨落,只听得随波而荡的画舫内,一声声倾心的呼唤,和呼唤声中最畅快的低吼与最动听的低吟。
与至爱之人缠绵悱恻,原是世间最销魂滋味。
遽变
云王宫中。
少年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身体萎顿于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不堪的真相。”
明艳女子扶起少年,冷笑一声,继续雪上添霜道:“阿姊入宫多年,服侍了数位主子,听多见多了岂会看不出他对谁真心对谁无心?子衿,你的的确确不过是他养着的为绮罗生招魂还阳用的替身罢了。这些年他对你是与别人不同,但你可有感觉到他的半分温情?”
少年木然摇头,哽咽道:“阿姊,我信了,你说的我都信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他的心由不得我作主,我的心,我的心也由不得我作主啊!”
女子眼中闪过一抹痛色,但随即凝为冷色,她压低了声音,语调却更狠厉:“为了我们国家和族民,你得不到也要得到。”
“阿姊?”
“东海道士不是告诉他绮罗生魂魄未去仍有还阳的可能吗?咱们就让他野魂散尽,以后再也没有绮罗生,而你,就是绮罗生。”
“阿姊,他已经死了。打散死者魂魄,婆婆曾说过这是忤逆天地的大罪,万不可为!”
“子衿!我族数百年来恭敬天地,却又落得了一个怎样的下场?既然这天地无情无道,要自救逆了他又何妨?你莫忘了,云王养着你是为了做什么?你的仁慈只会害了你自己,可又有谁会为你心疼?”
少年捧心,潸然泪下,却依旧摇头道:“阿姊,放我走吧,我要离开这里,回到芥芝山下去,这里实在太孤独太可怕了,阿姊,我求你放我回去吧。”
一个巴掌狠狠扇向少年,“芥芝山,那里现在是戎狄放牧的地方。子衿,我们没有家了,除了这里,哪里还有我们的安身之所?”
“阿姊……”
“子衿,你不要忘了,你是我族唯一的希望。更何况,难道你不爱他吗,只要你愿意,不管是家族还是你自己都会幸福的。你答应阿姊好不好?”
少年沉默许久,缓缓抬起头来,冷笑道:“我还有选择吗,阿姊?哈,要遭天谴便遭吧,反正,不过如此。”
轻轻拥抱住少年,女子落下生平最后一滴泪,温柔道:“子衿别怕,如果要遭天谴,阿姊替你受。无论如何,阿姊总是陪着你的。”
是夜,天地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与意琦行相拥而眠的绮罗生忽觉心痛如绞,头疼似裂。但他却无法动弹,无法发声,只能在魂飞魄散般的痛楚中任由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的意识一缕缕抽散,思绪渐渐模糊,最后记忆一片空白,他就这样沉沉坠入无边虚无之中。
次日,餍足过后一夜好眠的意琦行睡醒时,第一眼便看向身边的人,绮罗生还在,呼吸温软,表情恬静。正当意琦行凝眸之际,身边的人动了动,睁眼苏醒过来。
“醒了?”意琦行伸手撩开他的额发,送上早安之吻。
可是,绮罗生的眼神却是迷惘的,带着些孩子似的天真无辜的神色,连表情也是呆呆的,看起来有些戒备和不知所措。
“绮罗生?”意琦行忽觉不妙,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你,你是谁?”绮罗生抽出手来,送到嘴边咬了咬,无论表情和动作俨然都是一副孩童模样。
突发的意外让意琦行心中蓦地一惊,他忙回道:“我是意琦行,你不认得我了你怎么了”
“意,意——我不认识呀!”绮罗生神色茫然,嘴角有一滴涎液缓缓流出。
半晌之后,意琦行终于不得不承认了现状,他拍拍绮罗生的背安抚道:“别怕,我是意琦行,是这世上最想对你好的人。”
北上鑫都必渡汉水,恰好可以乘着绮罗生的画舫逆流而上。一夜风雨过后天空彻底放晴,绮罗生和意琦行坐在船头晒太阳,也不用理会时辰朝暮,这似乎是长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如此闲适而从容地相处,如果忽略绮罗生智如孩童的缺陷的话。
船行缓慢,岸景悄移,意琦行沉得住,绮罗生自然是闲不住,想尽各种办法折腾玩耍。看到水中游鱼,他要趴在船头凑近了去看,甚至伸手去捞。意琦行倚在船边不制止也不凑热闹地随他折腾,只顺手捞住他的腰,防止他一不小心扑通掉下去。玩水和鱼玩腻了,绮罗生就蹲在意琦行旁边玩他高高的发髻,玩他长长的睫毛,掰着他的指头一根根地数,数来数去也数不对,于是美目一瞪,两腮一鼓,气吁吁道:“哼!长这么多,不好玩!”意琦行无奈一笑,笑容却显得有些惨白。迟钝的绮罗生终于发觉他不对劲了,于是连忙又拉起他的手,轻轻摇晃着,着急问道:
“意,意,你怎么啦?”
意琦行摇摇头:“我没事。”只是晕船了,但是堂堂一国之王怎好在孩子似的恋人面前说自己晕船呢?
绮罗生偏着脑袋看了看意琦行,使劲儿搜刮脑海中为数甚少的记忆。对了,好像他以前坐船也会像意这样不舒服,那个时候一个被他叫做义父的老头就会怎样做来着?
“啊,知道了!”绮罗生拍着手笑笑,笑容甜如嗜蜜,他笑着扶起意琦行,自己靠着船,让意琦行伏在自己膝盖上,拿手在意琦行鬓边两端轻轻揉动,“我这样慢慢揉,你就慢慢睡,睡着就不难受啦。”
人在绮罗生怀里,感受到绮罗生的触碰,听到他孩子气又温柔如水的抚慰,意琦行心中如注暖流,一股难以言说的欣悦和舒适感流遍全身。此时他忽觉,上苍待他其实不薄。
弃舟登岸时,绮罗生有些不愿意挪步,他拉住意琦行,眼含不舍地问道:“意,我们要去哪里?”
意琦行牵拍拍他的手背回道:“咱们回家去。”
“家?咱们的家在哪里呀?”
“跟着我走,我带你去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小绮愿意吗?”
绮罗生眨巴眨巴眼睛,习惯性地啃了啃手指,抓了抓脑袋后重重点头道:“好,小绮跟意回家!”
意琦行跳上岸去,转身向绮罗生伸出手来,绮罗生笑着把手放入他掌中,掌心相合,相携归家。
渡过汉水后,眼前便是一马平川的北国。
这个时节天气已经转凉,为了绮罗生身体着想意琦行不打算骑马,于是买了一辆马车,他自己执鞭做车夫,带着绮罗生继续北上。偶尔投宿村野人家或者城镇客馆时,总会招来许多好奇的目光。他与绮罗生一个俊一个美,一看便是富贵王孙相,相伴走在一起本就惹人注目,更何况绮罗生的言谈举止俨然是心智不熟的表现,众人艳羡之余不免又要叹息一番。绮罗生自是浑然不觉他人看法和议论,意琦行却是完全不加理会,但若有人在绮罗生背后指指点点,他定会横眉冷对,在王者威严武者气派的双重威慑下,那些人岂敢再行放肆?
有时绮罗生发现意琦行把人吓跑后他会扯着意琦行的袖子微微皱着眉头道:“意,你不要那么凶嘛,你看他们都怕你,就躲远远的了。”
意琦行问道:“小绮也怕我吗?”
绮罗生摇摇头:“才不会咧,意对我最好啦,小绮不怕意的。”
“那小绮不许像他们一样躲着我,离开我。”
“嗯,小绮不会躲着意,也不离开意。”
意琦行一笑,绮罗生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两人相对而笑。
驱车过平川后,他们与鑫都之间便只剩一山之隔了。此山是鑫都的天然防护屏障,因有此山,鑫都易守难攻,自然,要爬过去也非易事。本来是有官道可走,但官道上有防军,意琦行不希望惊动他人,只想带着绮罗生悄然回宫,再加之他性喜山陵,于是便带着绮罗生从小路上山,准备登峰后再从另一边下山去。
有些山路处于密林当中,坡势平缓,尚算好走,意琦行便带着绮罗生慢慢走。此时的绮罗生毕竟孩童心性,哪肯专心走路?看到野花他要凑上去闻一闻,摘一朵把玩把玩;看到秋蝶他要去追一追赶一赶;听到鸟叫他也要踮脚东望望西找找……傻傻的很天真的绮罗生,快乐的无忧的绮罗生,充满活力的恣意的绮罗生……意琦行想,或许是上天觉得以前的他太苦,所以才不再吝啬地抽取了少许光阴来还他这一场欠奉已久的无瑕欢喜。
还未到达山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意琦行找了快背风的平地,拾干柴烧了堆火,准备和绮罗生在此过夜。
月明星稀,绮罗生坐在皮垫上,靠在意琦行身边随手捞起一样东西玩得不亦乐乎。玩腻了他又拿过意琦行的剑,抽开来,好亮!
“意,这是做什么的?”
“这是……”意琦行想了想后回道,“玩的。”终是不忍心告诉他任何关于杀戮之事。
绮罗生相信意琦行说的每一句话,他左看看右看看这把剑,最后还是不懂就问道:“怎么玩?”
“我来玩给小绮看。”
说着意琦行便拿剑起身,走到前方开阔处挥剑起舞。起势便已现出不凡气象,剑花似流星,舞姿如行云,渐入佳境后急处似风掀狂澜,缓时如落雪回风,剑光交织月色,蓝眸映彻天地。一转身一睥睨,观者眼中便觉万物失色,只剩舞剑人无物可匹的绝代风华。
当意琦行收剑走到绮罗生身边时,绮罗生还愣愣地没有回过神来,那嘴角晶亮的如果意琦行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口水?意琦行失笑地给绮罗生擦了擦口水,绮罗生才“啊”一声扑进意琦行怀里。
“意好厉害,好好看,小绮好喜欢好喜欢意!”
美人投怀,意琦行自是不会拒绝,伸手就将他反抱住。绮罗生在意琦行怀里蹭了蹭,好暖和好厚实的怀抱,于是再舍不得离开,闭着眼睛勾着笑容渐渐地就睡着了。一夜无梦,自是好眠。
下山坡陡,绮罗生惧高意琦行是知道的,于是不等绮罗生露出异样,意琦行直接先背起绮罗生,让他闭着眼睛趴在自己背上,稳稳当当地将人带下山去了。
低调入城后意琦行没有直接带绮罗生入宫,而是先领着他去市集上逛了逛。
以前绮罗生无意中向他提起,来鑫都许久了还不曾好好领略过这里的人情风光,他当时笑说这有何难,改天一起微服出去游上一遭就好了。当时以为的轻而易举后来竟成遗憾,但峰回路转后机会又以另外的方式呈现眼前。
意琦行所有的感慨绮罗生自是不知,他眼里现有的全是这满大街的好吃的好玩的。
“意,这里这里,你看,这个是什么?”
“猴子,这是耍猴戏的。”
“意,我要这个,好漂亮!”
“好,给你买。”
“意,好香啊,尝一尝好不好。”
“老者,请问这个多少钱一串?”
“意,那边,那边好多人在看什么?”
……
陪绮罗生逛一个时辰的街比处理一天的国事还要疲累,但是意琦行心里仍然是乐意之至的,这大概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甜蜜的负担吧。
一条街逛得差不多了,意琦行带着绮罗生进了一间酒馆打尖。点的饭菜上齐后,意琦行把筷子送到绮罗生手里说道:“小绮,用膳。”
“可是,我不想吃。”
“不吃会饿,多少吃些。”
绮罗生摇摇头:“这些不好吃。我要吃甜糕。”
“你今天已经吃了三块了。明日再吃,现在吃菜。”意琦行说后便夹了些菜在绮罗生碗里。
绮罗生鼻子哼哼,拿着筷子在碗里戳了又戳,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夹起一根青菜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很久才慢慢咽了下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夹第二根了。
意琦行虚叹口气,无力揉了揉眉心,罢了,他能这样任性多久呢?可以惯着他一回就惯多一回罢。
“想吃什么味的甜糕?”
“牡丹花味的。”
“小二,上盘牡丹花味的甜糕。”
“抱歉,两位……爷,小店目前没有牡丹花糕点。”
意琦行掏出一大袋钱放在桌子上,言简意赅道:“找人马上做。”
“好咧,马上给您去做!”
小半个时辰后,看着吃甜糕吃得不亦乐乎的绮罗生意琦行又开始操心他会不会吃坏了牙齿。
绮罗生吃得差不多了才从盘子里抬起头来看向意琦行道:“意,你也来吃一块嘛。”说着便夹起最后一块甜糕伸到意琦行嘴边。
意琦行张嘴咬了一口,绮罗生笑着问道:“甜吗?”
“甜。”
回宫
这日,小九一如往日,扫完指月轩内院里的落叶后就端了本书坐在檐下漫不经心地读着。自从公子离开后,他所能凭悼的除了看护公子留下的每一件物品以外就是读公子曾经读过的书。书里有公子的批注,看着这些批注,就仿若公子还在身边,耐心地指导着自己如何为人处世。
这些年他渐渐明白了许多以前还懵懂无知的人□□故,越是明白就越是分外想念他家公子。因为真正懂得了他的不易后才会更加钦佩他的坚持与选择,一个人惯看了世态炎凉之后还能葆有慈悲与温柔,在最艰难的境遇里不失本心,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吧。
云王如此喜欢他家公子,他一定是早就看懂了公子那颗高贵却又谦卑的心。公子幸运,得了一个真正知他敬他怜他爱他的人,只是终究福薄,若是福厚……
以前小九也在心里责备过云王,公子尸骨未寒他便又去宠着别人了。但后来,当自己冷眼看多了其他各宫主子奴才们的荣辱兴衰后,他才知道指月轩的平静与安逸其实是云王最大的恩宠。他不踏足并不代表他忘记了,如果他当真忘了,这里定然早已被鸩占鹊巢,或者凋敝成荒。
但人离开了,纵使回忆再温暖,岁月再静好,凡尘俗世于未亡之人,就和这深秋的日子一般,艳阳高照的时候也会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凉。
小九吸吸鼻子,合上书卷,准备入屋去泡盏热茶暖暖身子。一抬头,发现两个双璧般站在一起就觉得完美的人出现在指月轩门口,那是,云王和——
“公子!”小九抛了书,飞跑到他家公子身前,上下前后看得真切后便再不管不顾地抱住绮罗生就开始嚎啕:“公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反反复复一句话,似乎除了这句,再也说不出其他,而其他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家公子当真回来了。
绮罗生才被意琦行领着回到云王宫,他还没有从“意的家好大,真的好大”这个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被一个小小少年给拦腰抱住,抱住后就哭喊得这么伤心,绮罗生更是慌了,但是少年使的劲太大,他用力推也推不开,只能巴巴地望着意琦行求助了。
“小九,先放开你家公子吧。”
意琦行的话虽说得温柔,但是云王下令,小九半点也不敢违抗,只好恋恋不舍地松了手,胡乱拿袖子擦了擦涕泪后,又目不转睛地看向他家公子,这一看终于察觉不对劲了——公子的眼神,看着他怎么好像和陌生人似的,还有这表情,这分明就是……还没等小九想明白,绮罗生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带着些好奇和歉意以及疏离问道:“你是谁啊?”
小九立刻就又是一副欲哭的表情,他眼带疑问地看向意琦行,意琦行点点头,他当真哇地一声又抱住绮罗生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