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端着汤碗,看不清脸上表情,道:“脑子里呢,要我背给你听?”
“真的假的?”
封河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信,吐了口气,对李慎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给我个准话,成不?”
“有。”李慎放下汤碗,一双眼直直看向封河,坦然道,“不过还是个半成品。”
封河不知为何心里松了口气,这才说得通,随即他又反应过来,追问道:“半成品?”
“嗯,有几个问题解决不了。”李慎微微皱起眉,问封河,“还记得我怎么登仙路的吗?”
这倒是一桩旧话了。
李慎天生源脉要比常人粗三倍,这也是他同级无敌战力彪炳的根源。可这样的天赋异禀,也使他修炼起来要比常人慢上许多。而当初他开了天门,在天门足足撂了一年,也没能打通哪怕一条主脉,晋入一品。这事封河记忆犹新,因为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李慎。当时办法想绝也束手无策的李慎相当之暴躁,基本是一点就炸,只因在市场挑装备时的一点口角,便与封河大打出手,当时已经是天门三品的封河不服气与个没品的小天门打成平手,于是发展到此后见面就打的程度。
打着打着,李慎突然就晋升了。
众所周知,天门无法自主调动体内的源能,通常的登仙法都是由前人总结出来,按照经验,不断进行外界刺激引导源能本能活动,而逐渐开发体内源脉的方法。李慎当时修行的登仙法也是如此,因为体内源脉未显,所以不敢冒险,只能走最常规的路子。然而由于他体内源脉的异常,正常的登仙法开发不出源脉也是理所当然,反倒是在不断的高强度战斗中,他体内的源能长时间在身体各处活跃,渐渐唤醒了体内隐藏的源脉。其中在战斗里源能最为活跃的右手,就是他打通的第一条主脉。
打个比方,源脉之于人体,就好像一条条道路,有路之后,源能在其中流走便更为迅捷,也更为可控。
“杨火星是从我身上得到的灵感。”李慎耐心给封河解释道,“天门之前,各人源脉差异导致的结果还不太明显,但是登仙法开的便是源脉,而且是六大主脉,稍有一点差错,便是后患无穷。”
“要想人人都可登仙,难度无异于登天。然而杨火星想,如果能够不经外界引导自己激发体内源脉,也就不存在走错路的问题。”
李慎顿了顿,露出苦笑。
“可这也有几个问题,首先,一般人初入天门,体内的源能有限,不可能像我那样长时间在体内活跃。其次,见效极慢,速度与体内的源能修为成正比,开第一根主脉,最起码得坚持不懈的努力三年,后面倒是渐渐会快起来,可这道门槛就能吓退不少人。”
“我在虹岛闲着无聊,找人做过实验。”李慎立起三根手指,“三个里面,就成功了一个,从天门五品进了六品。方法是一样的,都是天门五品的修为,条件环境没差,也都挺努力,唯一的区别,恐怕就是心态了。”
封河忍不住插话道:“这么玄乎?”
“是啊,我也被弄得头疼。”李慎摊开手,莫可奈何道,“反正就是这么个半成品,要给我时间,也能弄出一堆仙路来……问题就是没时间,所以我只能玩这么一出了。”
封河半晌没吭气,吃了个包子,才开口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已经换上孝衣的王真出现在院子里,脸色依旧苍白,一双黑汪汪的眼睛从那边望过来,定定停在李慎面上。
他拄着刀,慢吞吞走到石桌旁。
“慎爷。”他唤道,“根本没有什么杨氏登仙法,对吗?”
李慎抬头瞅了他一眼。
王真面无表情。
“您想清楚了吗?”他问道,“那些人杀了师父,为的就是不让杨氏登仙法出现在这世上,他们的力量有多强大,您也看见了,所以,您还是要这么做吗?”
李慎笑了。
“瞧见没?明白人。”他笑着冲封河指一指王真,一转头,那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变了。
——变得狰狞无比。
“少年人,教你个道理。”李慎抬手,在王真面上拍了拍,笑的是愉悦而狰狞。
“有人打了你左脸,你就一定要打他右脸。”
………………
封河撤了防护罩,让部下将六台能量护壁发生器和剩下源晶箱子带走,小院外穿着黑白斑点大衣的治安官们正忙着抬尸洗地,好一派忙碌景象。
小院中,李慎、封河、王真、荣虎,以及罗坚定三人,都在正厅前站定。
时辰已到。
荣虎与王真进了灵堂,一头一尾将杨火星的棺柩扛出。李慎手持引魂幡,在棺旁绕转。封河点了瓦盆中的纸钱,看着火光不断吞噬着黄纸,青烟飘荡入空。荣虎在棺前双膝跪地,捧起瓦盆,向下一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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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长安北的墓原而去。
是原而非园,长安北,有墓原,是一座坟墓堆起的荒原。那里究竟有多少墓碑,已经无法计数,这座城千年以来死了多少人,也没人说得清。
南城口,风尘仆仆的白发年轻人走下车,从衬衫上撕下一条白布系在左臂,沉默无言的跟在棺木后。
朱雀门,扛着大花圈的副官气喘吁吁跟上来,将肩上的花圈递给身边的白毛,掏出小手帕,抹了抹脑袋上的汗。
未央宫,广场边,十来名少年身着黑衣,腰缠白布,安安静静的跟到队伍后。
玄武门,脱了围裙的馄饨摊老板,将围裙反扎在腰间,黑着脸提着擀面杖走上来。
北门口,杨宝宝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高一,远远冲李慎招起手,却被站在一旁的血屠七十三冷着脸扯下来,往前踏了一步,将她挡在身后。
三人也跟在了队伍末尾。
一路向北。
周围没了建筑物遮蔽,野风四起,荡起灵幡,吹得纸钱漫天飘舞。视线中隐隐已可见墓原的边界,无边无际的墓碑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队伍在选定的墓坑前停下,封河抬腕看了看表,回身冲李慎点点头。
李慎深吸口气。
“下棺。”
没有哀乐,也无人哭嚎,杨火星的棺柩一点点沉入墓坑,被风撩起的泥土滴洒在棺面上,王真默默跪倒在地,俯身叩首,而荣虎却拄着丧棍,怔立于原地。
李慎蹲在墓坑旁,抓起一把土,扬下去。
一把又一把。
他低着头,披散在脑后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的脸,也遮住了他人的视线。
——有滚烫湿热的液体从他面颊上滚过。
一只手轻轻覆上他头顶。
“别哭。”
一身白衣的庚衍不知何时出现在李慎身旁,低头注视着脚下渐渐被泥土掩埋的棺柩。
“且看罢,千百年后,世人犹记杨开天。”
第72章 立志
坟包渐渐垒起,王真和荣虎将引魂幡与丧棍立在坟头,熊熊燃烧的黄纸堆劈啪作响,尘烟被野风吹散,四下里一片灰蒙蒙。
李慎站在一边,用脏兮兮的手拿着烟塞进嘴里,低头点燃。
他咬着烟看向身旁的庚衍,声音不大,问:“你来干什么?”
庚衍瞅着他那两只略微泛红的眼睛,轻声道:“来送送杨火星。”
李慎沉默片刻,转过头,看向坟前正在立碑的封河,没好气道:“人都死了,还来送什么。”
这话讲的毫无道理,就连站在附近的荣虎听了,都觉得李慎有些过分。然而庚衍却不恼,他伸手将李慎肩膀上飘落的纸灰捻掉,平平淡淡的开口问:“我在这,碍你事了?”
李慎没回头,嗯了一声。
“好,那我上柱香就走。”庚衍道,抬步往坟前列着队的末尾走去。
李慎一把将人拉住,说你干什么去。
庚衍说排队。
“得了,你上完香赶紧走。”李慎从纸筐里抽出几根线香,不由分说塞进庚衍手里,后者抬眼瞅着他,半晌,没说什么,当真依言上香去了。
从头看到尾的荣虎心想,这庚衍的脾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好,他也觉出来了,那两人间气氛微妙的很,不像是上下属,也不是一般朋友间的亲密,反倒有点怪怪的。
方青石碑面上,简简单单刻着‘杨火星之墓’几个字,庚衍双手平举着点燃的线香,在碑前弯腰三拜。他站在那里,静静看了墓碑片刻,弯下腰,将手中的香插在碑前。
然后他真的就走了。
封河略有些无奈的看了眼李慎,后者正咬着烟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随队而来的人们纷纷上前祭拜,轮到高一一行,杨宝宝放开轮椅,在她哥血屠七十三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毫不犹豫的跪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
血屠七十三暴躁叫嚷出声,伸手要将她拉起来,却被她固执的扯开,直到磕完三记长头,才默不作声的站起来。
“阿慎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她轻声对血屠七十三解释道。
血屠七十三恶狠狠的扭头瞪了眼李慎,奇迹般的没有发疯,而是与高一一起向杨火星上了香,拉着想要去找李慎的杨宝宝离开。
祭拜过后,人们渐渐离开,那位馄饨摊的老板却留下来,走到封河身边,破天荒主动给人发了颗烟。
“杨火星是个聪明人。”老板打燃火机,口中说着话,给封河将烟点着,“他第一次去我那吃馄饨,就问我馄饨是怎么做的,七八次吃完,他自己就会做了。我问他学这个干什么,他说做馄饨也是门手艺,多门手艺多条路,总归没错。”
“你们几个里头,本来我最看好的就是他,可惜他却选了条最难走的路。”
老板幽幽叹一口气。
“你也是聪明人,到我这岁数,就知道有些事不能强求,强求不来。李慎那小子是个混世魔王,你要陪他疯,也得注意自个的小命。”
“事先说给你听,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再来这鬼地方送你。”
封河咬着烟笑。
“忒小瞧人了不是。”他笑着道,冲老板肩膀擂了一拳,“我可是九命猫啊,真要送,那也是我送你。”
“不知好歹。”老板臭起脸嘟囔了声,拍拍手转身走人。
封河目送着人离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他将口中抽了一半的烟丢到地上,用脚碾灭,伸手扶住冰冷的石碑,合上眼,叹了口气。
………………
李慎站在上风处,从白头发的年轻人手中接过一个盒子。
庚军现有的三支精锐作战小队,分别是‘啄木鸟’、‘石人’,和‘青锋’。耿连成提出来的那个新‘王牌’小队,到现在还没个影子。这三支小队都是李慎的铁杆嫡系,而这当中被公认是李慎心腹嫡系的,自然要属啄木鸟小队的队长,人称‘小疯狗’的,穆小白。
李慎用袍摆遮住盒盖,打开来看了看,然后又飞快合上。他看向身边带着掩不住疲倦之色的穆小白,拍拍对方肩膀,欣慰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就是回来的时候遇上崩流,所以迟了几天。”穆小白抿嘴笑笑,一脸腼腆,“那个,还有,守崖人说他欠您的情已经还完了,叫您不要再去烦他。”
李慎毫不在意的笑一笑,他当时只不过是临时起意,能拿到东西最好,拿不到其实也无所谓……倒是无心插柳,救了急了。
正说话间,远远的有一行人出现在墓原入口,李慎抬起眼,打量着走在最前面的老人,对方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色大衣,走得并不快,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老人身后,右手是李慕白,左手是杜忠。
再往后,则是统一身着白色制服的辉光亲卫队,粗粗一看起码有三四十人。
——这排场倒是端的颇大。
见到来人,李慎一点也不意外,他看着逐渐走进的队伍,目光在拄着拐杖走的一瘸一拐的李慕白身上停了停,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他的视线,骤然抬起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无需确认的恶意顺着视线直扑到眼前。这程度对李慎而言还算是轻的,毕竟他打断了人家两条腿,就算还能接上,这仇也是结大了。
辉光众人走到近处,封河抬步迎上去,冲着为首的老人一拱手:“李会长好,您这可是来祭拜我大哥?”
李铁衣点点头,道:“自然是来祭拜。”
封河将人请到墓碑前,李铁衣亲自从纸筐里取了香点燃,辉光众人也纷纷照做,他在坟前拜了三拜,将手中香插入泥土,直起身看着碑面上杨火星的名字,神色有些黯然。
“可惜。”他顿了顿,叹息道,“可叹。”
似乎是应了他的话,本来被插立在分头的引魂幡骤然向旁歪倒,众人吃了一惊,封河急忙伸手去扶。尽管在场之人大多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这也绝非好兆头,李慎皱了皱眉,便听老人对他道——
“我听闻杨氏登仙法在你手中,可否拿出来一观?”
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截了当的提出问题,封河等人都微微变了脸色,被问话的李慎更是当场发出一声嗤笑。
“我说,您这要求也太不讲理了吧。”他毫不客气的驳斥道。
老人不以为杵,淡然道:“既然你都打算公开,那想必也不介意给我看看吧。”
李慎笑。
“您这逻辑可真有意思。”他笑道,“杨氏登仙法是我的,我爱给谁就给谁,您要想看,等我真公开了,您再去找别人。”
“我这里嘛,肯定是不给的。”
他一口将话说绝,是一点台阶也没给对方留。辉光众人面现怒容,气氛一瞬间绷紧,当事中心的两人,表情却都挺平静。
老人平静的注视着李慎。
“眼见为实,既然没看见,那就是假的。”他如此道,冲身后的杜忠吩咐,“去安排人辟谣,就说没有杨氏登仙法,我找李慎当面对质过了。”
杜忠点头应是。
“爹!”李慕白眉头皱得老高,不悦道:“这样不妥吧,万一他……”
他想说万一真的有杨氏登仙法,李慎散发出去的话,他们现在去辟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可话到嘴边,他看见了老人的眼神,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其实不只是他,连封河都在心中诧异——李铁衣的处理办法可说是极为温和了,只是将事情压下去的话,至多是损伤了李慎那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名声,却替他将自己惹出来的麻烦都扫得干干净净……当然,另一方面讲,不存在杨氏登仙法的话,李铁衣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老人一片善意摆在这里,就看李慎领不领情。
如果老人抱有恶意,李慎自然察觉得到,可他站在这里,认认真真感知,却是一点没能感受到对方的恶意。
他宁可对方抱有恶意,也不想面对这种毫无由来,让他很难接受的善意。
“杨氏登仙法,是杨火星一生的心血。”李慎看着老人,收敛了轻佻的态度,认真道,“不会因为你一句话而不存在,我也不会因为害怕惹麻烦,而令它消失在这世上。”
老人冲他露出不认同的表情,摇了摇头,道:“就算公布出来又有什么好处?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杨火星人已经死了,又要那虚名做甚?”
“不是虚名。”
李慎也摇了摇头。
“要让人人都有变强的权利,要让这长安城里,不必先做狗再做人,是杨火星一生的志向。”
“他虽然死了,但还有我在。”
“他的杨氏登仙法也在。”
野风吹起李慎的袍摆,他站在杨火星的墓碑前,向众人宣言道——
“他的志向,由我来继承。”
第73章 战(上)
仙路遍地走,天门不如狗——若说对这话感触最深的,当然要数那些在这座城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们。
第一架空艇问世的时候,人们都觉着是好事,交通便利了,省时间了,普通人也能上天了。然后旅游业日益兴起,一大波跟不上变化的老牌商号关门倒闭,长安南城盖起了围墙……第一部 手机问世的时候,人们也觉着是好事,比寄信快多了,办事容易了,吃饭不用出门了。然后各类商业间谍组织光速开张,近现代战争史上也多了个新分类,叫情报战,佣兵们开着手机乘着飞艇满世界捞钱,长安城进入了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