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原来你也回来了,早就回来了。你真是,阴魂不散!
如此,一切似乎都能解释得通了。
那神棍和尚是唐肃找来的,他带着前世的记忆,自然知道父亲会命丧小山剑会。处心积虑把她变成如今这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子,他意欲何为?他就这么恨她?前世要了她的命还不够,这一世还要将她死死地捏在掌心?
想到他说的三年之后娶她过门,她心烦意乱,该如何是好?
不,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她不能自乱阵脚,不能坐以待毙。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当务之急……
终于,残芯燃尽,黑暗瞬间袭来,她心中却一片亮若星辰。
当务之急,先把丢了的捡回来!
想把她变成一无是处的废物?想把她一辈子困在深闺?那要看她答不答应!她身无长物,可心中仍有剑。唐楼前世为她找的几十本剑谱和心法,每一本、每一招每一式都早已印刻在她脑中。她现在要做的,不过是重筑内力。
那些剑谱和心法,走马灯似的从她眼前一本本掠过,最后定格在一本蓝色的册子上,册子上写着四个字:无相神功。这是她唯一一本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扔回书堆的秘笈。早知今日……
无相神功是一种内功速成心法。
不过,正所谓欲速则不达,以无相内功心法练成的内力有一个缺点:不扎实,靠不住,时灵时不灵。因而,名门正派对此是嗤之以鼻的。不为别的,怕丢人。
试想一下,你威风凛凛正欲大杀四方,提剑正要给对手致命一击,你的剑都戳到人家命门了,这时你的内力突然撂挑子了,你是戳还是撤?戳又戳不进,撤也难逃一死,多尴尬!死不死倒是其次,一张脸往哪儿搁?
前一世,她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功夫。如今嘛,管不了了,横竖只有三年,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脸!
练这种心法的人不多,但她偏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练的就是无相内功。如无意外,此人目前应在珈伽蓝寺中。
伽蓝寺,伽蓝寺。唐肃,你的手总不至于伸到佛祖的地盘了罢!
☆、第6章 (六)
“什么?你想去伽蓝寺为母亲守孝三年?”谢成临惊讶地问道。他刚在赵素心的服侍下更完衣,准备出门。这位年轻的谢家家主正当而立,五官肖似其生母,长相白净俊卓。
“是。”谢成韫答道,“请兄长应允。”
“阿韫,好好的去什么寺庙?”赵素心柔声柔气地问道。
她一本正经地胡诌八扯:“母亲生前信佛,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常去伽蓝寺为父亲诵经烧香,以求替父亲消业障、解冤结,超度亡魂。如今母亲也走了,却无人替她诵经超度,我身为母亲的女儿,自然义不容辞。求兄长成全小妹的一片孝心!”
赵素心慢悠悠道:“阿韫孝心可嘉,可你总归是个女儿家……”边说边向谢成临投去别有深意的一瞥。
谢成临立刻会意,肃然道:“是啊,你要诵经,在家里不是一样的?干什么一定要去庙里,还一住就是三年,那地方人多眼杂,你一个姑娘家,多有不便,也不安全啊,万一出了事,你让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交代?”
她继续扯:“兄长此言差矣,寺庙内佛息浓郁,祈愿更易灵验,岂是家中可比?何况,寺庙乃清静之地,有诸佛菩萨护佑,我安安静静待在禅房内诵经礼佛,自不会惹人注意。”
谢成临着急出门,不耐烦地说:“此事不妥,我不能同意。好了,我有事要出门一趟,你有什么事,跟你大嫂说也是一样的!”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剑,大步走了出去。
谢成韫静静立在原地,垂眸,不动声色,心里想着如何应付赵素心。
“阿韫听话,大哥大嫂也是为了你好。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待在家里,供佛、念佛、诵经,你爱做什么都好。”既然你不让我痛快在先,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赵素心起身,面上依然堆着笑,掸了掸裙摆,“大嫂还有一堆事要做,就不陪你了,你先回去罢!”
谢成韫轻叹一声,很快在心里做了个决定,对赵素心道:“大嫂先等等。”
“哦?阿韫还有何事?”
“大嫂可能帮我?”
赵素心为难道:“哎!不是大嫂不肯帮你……”她的目光饱含期待,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
在这世间,但凡弱者,总会受制于种种无奈,为达目的不得不低头,到来难遣去难留。而这些所谓的强者,仗势欺人的嘴脸又是多么可恶。她在心里默默发誓:谢成韫,这会是你最后一次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
“那就是能了。”她不想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大嫂想要的,我可以给。”
没料到她这么直接,赵素心一下愣住,等反应过来,忙屏退丫鬟,笑着说:“阿韫,大嫂不是这个意思,你把大嫂想成什么人了!”
她扬眉,“难道,宵光还不够?”贪得无厌的女人!
赵素心有些应付不来,她才发现她这个小姑,似乎病了一场之后,便和从前判若两人了,难道这一病还能转性不成?
“大嫂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只要我有。”她干脆道。
赵素心眸中闪过一丝算计:管她变成什么性子,总归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管她要做什么,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难不成还能兴风作浪?既然你送上门来,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可她要的东西,不是寻常物件,她又有些担心谢成韫舍不得,毕竟她曾见过小姑对那物件爱不释手的样儿,躲躲闪闪道:“凝儿曾在你房里见过一只和田黄玉手钏,很是欢喜,回来之后一直念念不忘……”
她的唇轻轻地勾了起来,还以为会要什么,不过是些唐肃拿来哄她的玩意,她手上倒是多得是。你之稀珍,我之粪土;你之欲念,我之生机!
“那就给她好了。”
赵素心还有些遮遮掩掩的,“这要是让唐公子知晓了,怕是会恼的罢?”
“那就不让他知道。”她意味深长地朝赵素心笑了笑。
赵素心也笑了起来,“好妹子,凝儿没有说错,你这个姑姑果然是最疼她的。”
“那我去伽蓝寺的事就拜托大嫂了。”
“那是自然,就冲着你这份难得的孝心,大嫂我也得成全不是?等你大哥回来,我一定劝他同意!”赵素心连连允诺。
谢成临耳根子软,赵素心又有张三寸不烂之舌。既然赵素心拍胸脯了,这件事多半是成了。
回去的路上,她脚下生风,恨不能立时三刻就能冲出这片令人窒闷的牢笼。
果然,隔日谢成临便派人来说同意她去了。
“小姐,咱们真要去庙里住三年么?”夜里,元冬一边整点行装,一边问。
“是啊。”她站在窗边赏月。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让人心情舒畅,就连元冬也看起来顺眼了几分。
“可是,这么大的事,小姐怎可不事先同唐公子商量就擅自决定了?”
嘶!这丫头可真会煞风景。她脸一板,“怎么,我自己的事我还做不得主?左一个唐公子,右一个唐公子,你这么喜欢他,不如我哪天将你送给他算了!”
元冬吓一跳,赶紧道:“哪有的事,小姐说笑了。”
有这小奸细在,唐肃必然早就得到消息了,想到这里,她心一沉。这两日,她一直等着唐肃出现,试想了无数可能,也想好了种种托辞。明日就要出发了,他却始终未出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半夜里,人倒是来了,却不是她要等的那个。
本来关着的窗打开着,明月清辉透过窗,如流水一般静静铺泻一地。
谢初今一袭夜行衣,明目张胆站在她床前。她睁开眼,俩人大眼对小眼,对了一会儿,她先开口:“阿今?”
“没吓到你罢?”谢初今道。
“没有。”她从床上坐起,“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我……”谢初今挠了挠头,“有件事要告诉你。”
能让他半夜破窗而入,应当不是小事。
“你说。”她严阵以待。
“我打听了一下,唐稳的确是有个私生子的。”
她浑身一震,心猛地提起。
谢初今继续说道:“至于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唐楼不得而知,但唐稳就只有过这么一个私生子”。
“有过?”她一下便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
谢初今双手抱臂,解释道:“当年,唐稳知道有这么个血脉之后,曾派人去接他回来认祖归宗。不过……”
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不过什么?”
“他们回来的途中,遇到一伙匪徒袭击,去接他的两个家仆一死一伤,他也没能幸免。”
“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孩子早在五岁时就已经死了。”
死了?竟然死了?她有些不敢相信,兜兜转转,竟然是这么个结局……
她失魂落魄的,一颗心浮浮沉沉,最后彻底沉到了谷底。
“姑姑?姑姑?……”
谢初今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茫然道:“嗯?还有事?”
“你……”谢初今本来心中很是好奇,唐家将这件事掩盖得很好,唐稳这个私生子的事,他也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听出来的,他这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姑姑又是如何得知的?但看看她那呆若木鸡的样子,他决定还是不问了,“算了,我要说的说完了,我走了。”
“阿今,多谢,你有心了。”
谢初今满不在意道:“你付了那么大一笔酬金,我只是还欠你一个交代罢了,这下你我是真真正正两清了,我可再不欠你了!”
她心中一暖,感激地朝他笑了笑,道:“阿今,明日起我要去珈蓝寺为我母亲守孝三年。那本《天下奇术观止》,你若是有哪里不明白,想找人切磋,可以来找我。”就如从前。
谢初今嗤了一声,“就你?”
她点头,“你可以试试。”
打击她的话最终还是忍住没说出口,“到时候再说罢!”谢初今转身走到窗边,一个利落的纵身跃出窗外。
满室清辉顿时变得清冷无比,她的表情一分一分凝重起来。
自重生以来,她似乎从未站在唐肃的立场上认真想过。如果她是唐肃,当他带着前世的夺妻之恨重活一次,睁眼之后首先会做什么?
明月被云遮掩,四周突然暗起来。一阵夜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明明才刚入秋,她却感到了数九的寒意。
第一件事,当然是,将仇人先除之而后快!
她在暗黑中,任思绪在静夜里纷飞。越想越心寒,心头渐渐弥漫出苦意,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千丝万缕最终织成了一片幽凉孤寂的天地,将她包裹其中。
她曾设想过唐楼这一世会是什么模样,但她没想到,这一世他会是这样的结局,人生还未铺展开来便已戛然收笔。
她也曾设想过这一世再见到他,她要如何。即使他对前世的恩怨一无所知,她也想在心里告诉他。
她想对他说:“不想了。”
不想杀你了。
可是,这世上早已没有他了。
☆、第7章 (七)
伽蓝寺威严冷峻,隐于玄清山中,四围黄墙,本是一座皇家寺院,专供皇亲国戚礼佛之用。
但,今上昏庸无道,信道不信佛,热衷于神仙之术,沉迷于丹鼎之中。上梁不正下梁歪,权贵们也纷纷效仿,导致天下寺院以荒废的居多,留存下来的屈指可数。
伽蓝寺因占着皇家寺院的名头得以幸存下来,有不少苦于无处礼佛的信徒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加上皇家对其放任不管的态度,它专供皇家的标签渐渐被模糊,成为了寻常百姓礼佛之地。
伽蓝寺的正殿大雄宝殿左右两侧的雕花立柱上还分别刻着:天子万年,江山千古;王德乾坤,争光日月。黑底漆镀金字,皇家气派尽显无疑。
殿内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佛。
谢成韫双手合十跪在佛前,双眼微阖,在心里对佛祖说道:“佛祖见谅,弟子无知,前世不曾信过佛祖,死过一次方知佛祖之能。今来佛前谢恩,谢佛祖予我再世。既重来一次,必不自弃,纵使前路坎坷亦无所畏惧!”
三拜九叩之后,起身和元冬出了正殿,过来一个小沙弥,单手施礼,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师父派小僧来为二位女施主引路,请随我来。”
经过几段弯弯绕绕的回廊,小沙弥在一间僻静朴素的禅房前停下,“师父为施主选的这间禅房远离喧嚣,不会受人打扰。往后,施主便在这里安心住下,静心礼佛罢。”
谢成韫对小沙弥施礼道谢:“有劳了。”
小沙弥回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自便。”
元冬推开门,谢成韫低头微微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见元冬吃惊地唤了声“唐公子”。
她猛地抬起头,禅房正中那面墙上一个硕大的“禅”字,唐肃就坐在那个“禅”字下,神色间阴晴难辨,一手端着杯盖,一手托着茶杯,迤迤然将茶放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口。
终于来了。
谢成韫把心一横,放下裙摆,款款朝他走了过去,尽可能娇糯地唤道:“肃哥哥。”
唐肃却不看她,自顾自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悠然道:“好歹也是皇家寺院,用的茶竟然如此不讲究。”
呵,摆谱?
谢成韫愁眉锁眼,怯怯道:“肃哥哥,我错了。”泫然欲泣,仿佛他再不搭理她,她立时便要哭给他看。
唐肃的嘴角却稍稍翘起,柔和了神色道:“改日我让人给你送些好茶过来,嘴这么刁,想来是喝不惯的。”
谢成韫干脆一副做错事的模样,规规矩矩站着,以不变应万变。
见她乖顺,唐肃目光越发柔和起来,问道:“那就说说看,你错在哪儿了?”
“我,我不该不和肃哥哥商量就自作主张,更不该一时冲动和肃哥哥置气……”谢成韫适时地抛出早就想好的措辞。
“哦?所以,你是因为我没替你将宵光剑要回来才赌气住到这里来的?”
“有一半是,还有一半……”她黯然,冠冕堂皇道,“确实是为了替母亲超度亡魂。”
“那么,阿韫可还气我?”他突然问道。
“不气了。”
“为何?”
“我想明白了,肃哥哥都是为了我好。那肃哥哥呢,可曾为了这件事而恼我?”
唐肃笑了笑,“起初自然是恼的。”
“那后来?”谢成韫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他眉眼含笑,柔情万千,“后来我想到,这样也好,随时都能过来看你,倒比你住在家里方便多了。”
谢成韫一激动,险些吐血。
好在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潮红,落在唐肃眼中,成了女儿家的娇羞。他探身向前,伸手点了点她脸上的酡红,笑道:“红脸如开莲。”
谢成韫硬生生忍住了一把将他的手拨开的冲动。
“让你在这清静之地修身养性也好,我母亲也是个信佛之人,等三年后你过了门,婆媳相处起来自然会多几分融洽。”唐肃正色道。
正说着,响起三声不急不缓的叩门声,他道了声“进来罢”。门被推开,进来一个长得颇为精神的丫头。
丫头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进来先朝唐肃施礼道:“公子”。然后规规矩矩,站得笔直。
唐肃对谢成韫道:“虽说此乃佛门之地,但让你孤身一人住在这里我还是不大放心,这丫头名叫舞月,会点儿功夫,我把她留下陪你。”
舞月朝谢成韫福了福,“奴婢舞月,见过谢小姐。”
前路何止坎坷,简直是荆棘丛生!谢成韫在心里默默地问候了一声唐稳。
唐肃留下了这么个碍事儿的丫头后便离开了,而谢成韫对着那个硕大的“禅”字一时愁肠百结。
一愁便是整整两日。
这舞月简直是一只凶猛的拦路虎,眼神好,耳力佳,还身手敏捷,她走哪那丫头跟到哪,亦步亦趋,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诵了两天的经。
谢成韫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捻着佛珠,一边心不在焉地念着地藏经,一边偷偷观察两个丫鬟。
元冬正坐在角落抱着个针线笸箩一脸恬静地做女红,舞月像个门神威严地守在门口……
有了比较,似乎还是元冬那丫头可爱些。她眯了眯眼,成算在心:我不能就这么等死,算计?谁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