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伯翎反复深呼吸,克制着身体的颤抖,咬牙道:“一,你没有说选出来的人才能获救,在正常情况下正常人都会选对自己最重要的那一个,然而如果你是愉快犯,那么你最有可能做的就是摧毁我的选择。同时,没被选中的人心里也会埋下怨恨。因为他不是被亲人朋友珍视着活下来的,他是输了感情才赢得了活命的机会。见死难救和痛不欲生,双重折磨,这是你期待看到的结果。”
话音未落,乔繆熙已经不会哭了。对罪犯心理未知的惊惧和身体上的疲惫令她逐渐绝望,她当然怕死,但又想速死得解脱。
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地回响在空间里。周擎应该伤得不轻,后脑的伤口结了血痂,但并不意味他伤势的缓急。也许脑震荡了,也许有内出血,种种揣测一股脑涌上来,乔伯翎心揪紧着疼。他好想脱口而出念周擎的名字,告诉那个躲在幕后的人这就是自己的选择,说自己妥协了怯懦了爱人重于山,令他想要抛弃血亲只许这一人活着。
可他是乔伯翎。
乔伯翎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二,”他哽咽着继续说自己的情非得已,“这个人没有蒙面。我不相信科学技术已经发展到小说电影里才有的易容术可以在现实里以假乱真的地步。这张脸是真的!一个不在乎暴露长相的绑匪,我想不出他不会撕票的理由。”
绑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若有所思。
“三,如果你真的求财,我们三人里至少有一个是该在外面筹措赎金的。公司和家里,只有我们三个有权限能在短时间里调动大笔钱款。或者你会联络我最好的朋友映山。无论如何,都不会跟我玩这种死亡游戏。”乔伯翎蓦地惨笑,“所以我不会选的。不管我选了谁,在你看来那就是我的软肋,是我内心里最具倾向性的情感归宿。但我已经有了怀疑,于是我的选择也可能是故意误导你。那样做其实仍旧是在赌,赌你是个恶劣的愉快犯,会为了把我打落到地狱而杀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赌,我也不选,我弃权!”
乔伯翎仰起脸来,目光充满了无限的遗恨和歉意,先望妹妹,再凝视周擎。
“对不起,恨我吧!我陪你们死。”
倏然仰天爆吼:“来呀!要么把我们都杀了,要么结束这一局滚回你肮脏阴暗的地洞里接着想更阴损的招,今天的游戏结束了。即便现在你把他们都杀了,我也不会有负罪感。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的决定,是你的所作所为,罪在你,不是我!”
“嘿嘿——”
一声讥笑不知从哪个角落鬼祟地飘了出来。
正式上班才半个月,周擎就把自己的衣食父母乔伯翎给怼了。
这事不止乔伯翎意外,更是所有公司同事千想万想想不通的。他们印象中的周擎就跟动画片里憨憨的角龙一样,长相凶猛奈何吃素,为人谦逊有礼貌,甚至有点儿包子,谁都能差遣他。不拿主意不插嘴,问一句想三秒,但有问必答,不好答的他就笑,求人家别问了。
但凡不陪乔伯翎外出,在公司内基本是看不到周擎坐下来发闲的。什么换水、搬料材,买个奶茶送票据的,复印机坏了找他,抽屉锁别住拧不开也找他。就连楼里物业所属的保洁大妈也学会了收垃圾只在大门口吆喝一声,周擎自会各部门晃一圈,帮她把废纸篓里的垃圾袋统统收集好提溜到她的推车上。
总经理助理赵鹿实在看不下去了,劝他:“擎擎啊,别太好说话了!有些事有些人,惯久了人家就理所当然了。斗米恩升米仇,听过没?”
周擎就笑:“那我以后只听鹿姐的。”
结果赵鹿怂恿他去找总经理为刚被“炮轰”过的设计部和广宣组的同事求个特赦,周擎垂眸斟酌了片刻,拿过设计师妹子手上攥住的文件夹,当真一脸凝重拧开了乔伯翎办公室的门闯了进去。他连门都没敲!
乔伯翎自然还在气头上。
气头上的乔伯翎也就是虎着脸一言不发,不会摔东西拍桌子用虎啸山林的气势吼人滚出去。
不知是疏忽了抑或故意,周擎进来后居然没有关上门,自动回合的门扇在落锁前被一只小巧的高跟鞋尖悄悄抵住,杠开了一条细细的不易被人察觉的缝。
“先生,喝水吗?”
乔伯翎叉腰立在窗前,闻言不由得回身蹙眉瞪周擎,眉目间的怒气显而易见。
周擎还问:“不喝水能坐下吗?”
乔伯翎深呼吸,仍旧没有开腔骂他。
“我希望在自己的话说完前不被打断,但您现在的样子实在令人怀疑您的耐心”
“你要说什么?”
“关于您刚才的决定。”
“对手抢先一周发布的新系列无论在款式还是面料上都跟我们的设计稿有极大的相似度,还请了同一经纪公司的另一支组合当代言,你觉得除了停产、终止新品发布还有什么能避免我们被舆论定义为抄袭的好办法吗?”
周擎诚实地表示:“没有。”
乔伯翎冷嗤:“那你可以出去了。”
“我没有,但未必其他人没有。”
乔伯翎克制着情绪:“你想让我出去听他们挨个儿自我反省,然后赌咒发誓自己没有泄露设计和宣发方案?”
周擎将文件夹轻轻放到办公桌上,平静道:“不,我想请先生看一下这个。”
乔伯翎瞄了眼文件夹,指节不耐烦地叩了叩桌面:“这是一开始的弃稿。”
“改过了。”
“改过了也是弃稿。”
“是在最终定稿后又改的一版,没有给您看过。”
乔伯翎顿住。
“我不懂设计上的事,也不确定这份方案最后能不能帮公司度过这回的难关。但上数学课老师总教我们,不要局限于用一种方式解题。求方形面积可以简单长乘以宽,也可以画对角线用三角函数公式计算。虽然可能是个多此一举的笨办法,但人家不许我们量长和宽,仅仅给我们画对角线的计算条件,我们只能在三角形里头找到底边对应的高。现在有人算出了一个结果,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标准的正确答案,但您为什么不看一下呢?即使最后的数字错了,也许过程并没有问题,只是她计算的时候粗心写错了,或者忘记四舍五入。看一下,不会比提前放弃损失更大,不是么?”
周擎说完了,手按着文件夹又把它往乔伯翎面前推近一些。随后垂手立在办公桌对面,眼神中有殷切的期待。
乔伯翎眉宇间已见舒缓,不再挤出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指尖触及文件夹封面,但没着急翻开,仅仅点了点,目光斜挑,看向周擎。
“谁给你的?”
“鹿姐。我是说,赵助理。”
“我问的是,谁托赵鹿把这个塞过来的?”
周擎没有马上回答,低头略一沉吟,说:“这对您最后奖罚设计师本人起到关键作用吗?还是您会因为一份仅仅出于兴趣的业余无偿制作方案,而给设计师升职,或者叫她为这次的事背黑锅?”
乔伯翎定定凝视他好一会儿,淡然道:“不会。”
“那我不想回答您的问题。”
“又是不想。”
“我不回答。”周擎急忙改口,“就不说!”
“唔——嗤——”乔伯翎竟掩口喷笑了出来。
周擎耳廓一红,低声说:“我话说完了,我、我出去了。”
不等乔伯翎发落,他扭头迈开大长腿快步往外走。伸手拉开门,冷不防瞧见一坨黑影堵在外头。定睛细看,恰是助理赵鹿并设计部几个虾兵蟹将。看赵鹿的姿势,屈膝猫腰弓着背,背向办公室跟身边一群人撞得左拥右抱,显然是听墙根太投入没来得及逃跑。
“嗯咳!”是时,就听里间乔伯翎十分造作的一声干咳。赵鹿当即借着钉根扭过身,狗腿哈巴地给总经理来了个立正敬礼,语速飞快地说:“报告乔总咖啡煮好了,我本想来请示一下您要几块糖但是走到门口突然醍醐灌顶灵魂开窍看见了天启想起来您喝咖啡只加奶不放糖,啊呀我一定是晚上没睡好半夜噩梦多命犯太岁精神不振,我这就小跑着去给您端咖啡顺便锻炼一下我单薄羸弱行将就木的残躯。回见了您嘞!”
话音未落撒腿就跑,连带着一群跟屁虫也慌忙作鸟兽散,就剩下一个周擎孤苦伶仃地对着办公室里喜怒未形于色的乔伯翎,脑子里转着赵鹿那一连串堪比快板的说辞,歪着头困惑地问老总:“她是要喝咖啡还是要去跑步?”
乔伯翎已经翻开了文件夹,目光落在彩铅手绘上,唇边的笑意挂了好久。
他当然是愉快得想笑。
对于周擎,过去十几天的相处,曾令他总当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是孩子。有些藏巧于拙的小精明,但本质善良也老实,不爱撒谎不善争辩不会主动惹仇怨。
周擎仿佛是迫于身形所累的一只巨兽,害怕自己太过显眼以至在人性的诸方视线与口舌中变得一览无遗,所以想尽可能在性格上收敛锋芒,不求一时峥嵘,惟愿相安无事。因此他才会说“服从权威”,也对骤然降临的面试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无措,总教人以为他太过逆来顺受。
不过今天之后乔伯翎断然不会如此定义周擎了。
如果说上一回说“不想听”是出于本性压抑后的一点小小的反抗,那方才不假思索的一句“不想回答”则完全是出自下意识对底线的维护。周擎看似维诺的表相之下,内心却绝非缺乏主见的。正相反,他对一切的人事都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和判断,并且在他认为有必要的时候,会勇于表达看法直抒胸臆。君子坦荡荡,周擎的温和恭顺不是阿谀的妥协,而是超越出身带来的阶层环境固化所体现出的教养,使得他在争锋相对之前,先学会了观察与尊重。
这样子的周擎在乔伯翎此生遭遇的人事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是新鲜的,也是难得的,更怀有求而不得得之吾幸的窃喜。他不由自主收拢起感情的五指,攥紧了不舍放开。
第7章 七、逐星
在遇见周擎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乔伯翎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关于自己性取向的问题。他和多数人一样,独立人格觉醒并逐渐形成的过程中始终默认自己是异性恋。没有男生与他表白过,同样他亦没有对同性表现出高于异性的兴趣度。毋宁说,整个学生时代,乔伯翎在青春期萌动这一点上始终处于低温的状态。
不能说晚熟或者更极端的冷淡,世事作弄家道中落,疲于生活的乔伯翎根本无暇顾及感情问题。毕业接手工厂,经营起步的头两年一穷二白前途未明,不免叫有意者心存观望,暂时对他敬而远之。生意步入正轨后,他自己倒一心扑在事业上成了彻头彻尾的工作狂,为妹妹为工厂里信他支持他的老师傅们,他拼得鞠躬尽瘁,舍弃黄金路,直接奔着钻石王老五去了。
直到这两年陆陆续续有生意场上的合作者在各种非商务场合或明或暗地为乔伯翎介绍和拉拢,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单身”这个标签披挂久了,即便是男性也免不了招徕异样的眼光。
可慢说那一朵朵桃红梨白海棠春的红粉佳人中他没牵起过一枝来,事后被邱阿姨和唐映山起哄问起理想型的话题,他也是蓦地怔然,出了许久的神。
便是那之后,他开始思考感情,思考自己喜欢什么渴求什么。忽然地,发现婚姻似乎也并非生活的必须,恋爱约会,实在不如看书更自在。
对于乔伯翎的自我定义,唐映山则有不同看法:“没碰到怦然的那一刻,也就是缘分没到。”
如此说来,周擎就是自己的缘分么?
乔伯翎其实没有多大自信。
悸动,是远较波诡云谲的商事更陌生并且艰深难懂的一种体验,乔伯翎未尝经历,无从判断。
而入世之后的十数年里,相比婚姻或者更势利的商业联姻,关于自己可能喜欢男人这件事,乔伯翎亦是从不曾冒出过丝毫的念头。他尝试把周擎替换成其他人,比如唐映山,立即感到了胃痉挛。他也翻杂志浏览男模,去故意搜一些散发热烈荷尔蒙的图片影像,甚至连小黄片都看过了,却都不是周擎带给他的感觉。
那是更纯粹的相守独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只想与伊静静地牵手坐在一起,彼此依偎,无意义地过一天、一年,一辈子。
在周擎之前,乔伯翎从未对感情有过这般具象的勾勒和憧憬,令他茫然惶惑,但又忍不住想继续下去,步步沦陷,不可自拔。
于是强行要求周擎入场,陪自己参加并不需要贴身安保的某富家千金的生日会。
觥筹交错,浮生百态,迷恋欢场的人乐于在交际中沉溺,挥洒自己的玲珑。但是乔伯翎很累了。即使他总以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凉薄作为自己的符号,即使那是他真实的姿态,却仍避免不了“应酬”二字下的筹谋周旋,有些人谋他的生意,也有些是谋他这个人。
场中人面兜转,乔伯翎意外于周擎的从容自如,仿佛千百世红尘里走来的一位过来人,繁华迤逦不过尔尔,人间百态皆是演绎,他乃座中一看客,高潮处鼓个掌,乏味时便退场,不留下点滴真喜悲。
暗忖莫非是军旅生涯造就了这般的宠辱不惊?就像初见那一日的寒暄,少一分是倨傲,多一分则巴结,礼貌得正好。
那么相处月余,如今他眼中自己是否依旧只得一个正好?而自己又祈望从他身上收获几何?
乔伯翎一时想不透。
他醉了。
酒杯捏在手中只是机械地举起又放落,跟许多人虚晃着碰杯,却一口都没再往嘴里送。但他没有醺红了脸,也不见步履踉跄,世人皆赞他酒量好,其实只因他醉了也安安静静的,不唱不跳不哭不笑。身在俗世,心坠太虚,他独自走近了一个叫“醒酒”的意识空间里抱膝坐下来,痴痴地发呆。
以前,只有唐映山能察觉乔伯翎眼神中的迟滞,知他何时醉迷何时清明。想不到第一次陪他出席酒宴的周擎立即就分辨出了他的异样。接下酒杯引他见东主,进退有度地替他道出翌日有公务不宜纵情流连的借口,还“跟随”他一道离场。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的马路上,霓虹尚未知倦,路灯也烧得辉煌,都市不夜似一场旷日持久的极昼,光怪陆离,今夕何夕。
乔伯翎瘫坐在后座里,头歪在一边,双眼迷离地注视着车窗外不断飞速掠过的夜景,眸光忽而被点亮,忽而复幽邃。他一动不动,很少眨眼,当真似魂已去,徒留下空空荡荡的躯壳。却倏地,说话了。
“停车!”
不必他吩咐第二遍,周擎将车徐徐滑停在了路边。临水的街心花园筑一围音乐喷泉,曲终人散,地砖犹湿。乔伯翎就在与人行道平齐的最高一层台阶上坐着,空气里还残留明显的水腥气,远处楼房灯火零星,四周静得只闻蝉虫夜唱。
宽敞的双人后座中间填入了小容量的车载冰箱,周擎取了矿泉水跑来,拧开瓶盖递给乔伯翎。他拿在手里慢吞吞抿一口,再抿一口,喝得漫不经心。
周擎没有坐到他旁边。高大的身躯屈膝蹲在他身后,两手捉膝,好像个小孩子。也不说话,只专注地看着乔伯翎,看他喝水,有些担心,又有些期待。
乔伯翎一声不响把手上喝了一半的水瓶伸到他面前。他眨眨眼,脚往前蹭了蹭,半身从乔伯翎胳膊上探出去,歪着脑袋状似很努力地要看清乔伯翎的正脸,旋即笑了。
“先生醒啦?”
乔伯翎瓮声道:“唔!”
周擎把水推回去,还关切地问:“先生有哪里不舒服吗?头疼吗?要不要吐?”
乔伯翎又懒洋洋喝了口水,咽下去后回道:“想上厕所。”
周擎站起来举目四顾,视力范围内没发现公厕也找不到明显的标识,只能蹲下来遗憾地表示:“先生浇过绿化没有?”
乔伯翎转过脸来似笑非笑:“上高中后没再干过。”
周擎就怂恿:“我们重返一回童年好不好?”
遗憾乔伯翎在圈内颇有声誉,到底不是艺人明星,身边没有八卦记者二十四小时追踪拍摄,不然“乔氏当家人深夜醉酒街头绿化带中随意便溺”应当是条能吸引眼球的新闻标题。
解完手从草丛里钻出来,奢侈地拿矿泉水洗了手,两人肆无忌惮地并排躺到了引擎盖上。屁股下余温犹在,头顶上星眸稀疏,周擎便叹:“还是我们村里的星空热闹。”
乔伯翎牵唇笑一下:“其实都在,关了路灯,你就能看见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