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会儿的身手倒是无比的矫健,晃得慕云深又有点头疼。
“说吧,打得什么主意?”
慕云深皱着眉,他的脸上一直表情寡淡,无论发生什么事,慕云深都云淡风轻的很,连皱眉都风雅无比,只是眉尖蹙着,生不了褶皱。
但萧爻这该死的个性,却每每惹得他情绪起伏,顾不得人前的那一套虚情假意。
“主意?什么主意?”萧爻盘在房梁上,抵死都要装糊涂的脸。
“只要我一个?即便我自视甚高,也不敢如此嚣张。”慕云深在人前并未质疑萧爻,但想来,他一杯一杯的往肚子里灌水,的确是从萧爻说出这句话后开始的。
“秦谏说的没错,黑白两道都会将你当成猎物,我又是个没有武功的人,怎么安全去京城?除非……”
慕云深的眼神里又有了那股戾气,倘若一次是看花了眼,那两次就是盖戳的实事实了。萧爻虽然看上去的确不着调,但也有心思缜密处,只是被刻意隐藏起来了,这一点恐怕连他的父亲都不知道。
“除非什么?”萧爻问,“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多心眼儿?”
慕云深看萧爻极其的不顺眼,无论是他不修边幅的打扮还是吊儿郎当的作为,通身上下都写满了“不靠谱”。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奇怪,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到底喜欢萧爻什么。
“哼,”慕云深是从鼻孔里出气的,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淡,“你有事瞒我,我也有事瞒你,这一路我们最好划清界限,省下来日麻烦。”
一张玉雕的死人脸,放在哪儿都是死人脸,慕云深的情绪掩藏的非常快,好不容易搅沸了的潭水又平静下来,甚至结了一层薄冰,再想打破就更难了。
萧爻在慕云深眼里的那一点点非同寻常也被抹杀,他现在瞧萧爻的目光,与瞧其他人一般无二。
不过是相互欺瞒,相互背叛,也不过是孤零一人,形单影只,慕云深曾经从最无边的地狱里爬了出来,世间人心看的透彻,再多一人又有何妨。
萧爻将慕云深的变化看在眼里,他抿了抿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陡然间,这房梁好像也与萧爻不再有缘,他照着原路跳下来,正对着他的是慕云深的背影,瘦削秀颀,却也有种凛然不屈的气势。
接近十年未见,亲如父子母女也会生出隔阂来,更何况人是会变得,他们这样的人变得尤其快,要争自己的命,还要去争别人的命,倘若事事拿真心待人,有些代价偿还不起。
威远镖局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留下的人脉还算发达。秦谏堪堪只用了五天的时间,就造好了一辆马车,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外表看来朴素到了极致,当得上简陋一说,但里面……还是一样的简陋。
萧爻掀开轿帘的手僵在半空中,他与空荡荡的马车面面相觑,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放下轿帘重来一遍。
但破马车还是破马车。
“秦叔……你这是让人骗了吧?”
萧爻猫着身子进去到处摸了摸,既没有装美酒佳肴的暗格,也没有随时刺出来的暗器,但凡与“暗”字搭得上边的通通没有。
“这种马车集市上到处都是,随便雇一辆就好,还花什么闲工夫自己造啊……”
秦谏对他这种语气很不满意,反而看向马车的时候面露和善,“傻了吧唧的……你拿兵刃砍它试试。”
萧爻还没来得及动手,不远处的齐凯近随手抄起挨墙放的狼牙棒扔了过来。
齐凯近的武功不弱,人高马大又天生神力,这狼牙棒也有几十斤重,空中翻腾了两个花儿才砸了过来,呼啸着从萧爻头顶上掠过,“咚”一声响,砸在马车上。
岿然不动。
不仅如此,马车上还伸出一道铁环,将狼牙棒紧紧地锁在上面,这要是个人,绝对逃不掉了。
“原来这机关装在外面啊!”萧爻感叹起秦谏的考虑周全,这要是哪儿出了问题,也伤不到马车里的人。
“臭小子,你别想了,这马车是给少当家坐的,你呀,”秦谏往萧爻手里塞了根马鞭,“赶车去吧。”
果然不是自家亲生的,偏心偏到姥姥家去了。
他们这边闹腾着,屋檐下还站了一个人,没什么情绪的看着院子里。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古树或石桌上,只有动静大了,他才会看一看秦谏。
经过五天的调养与几个大夫的悉心照料,慕云深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虽然相较常人,他还是显的有些苍白,但至少唇上有了血色,不再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萧爻远远瞧了他一会儿。
自那一天后,他们之间就总是隔着什么,见面的时候,慕云深客客气气的,客气的萧爻有些踌躇。
这几天,慕云深对萧爻说的话,他掰着指头都能数的过来,不过三句,一句“吃饭”,一句“睡觉”,一句“嗯”。
若是长久呆在威远镖局那还好,就是慕云深不愿开口,他还能找得到别人闲洒口水,但今天就要上路了,难不成自己只能跟马称兄道弟?
“秦叔,你过来一下。”
许久没被这个声音冻过了,萧爻还有些怀念,秦谏将算盘一把塞进他的怀里,回头招呼道,“少当家的,我来了。”
“可是有什么话吩咐?”
秦谏看自家公子严肃的很,也免不得跟着瞎紧张,他以为慕云深改了主意,趁势劝道,“要不还是别去了,这路上……”
“秦叔,”慕云深打断他,“自平云镇至京城,最快的马力,百里一站,也要□□天才到,一个来回约莫半月。”
秦谏有些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能跟着干点头,抬起来的目光落在萧爻身上,他才忽然间恍然大悟,“少当家的是说,朝廷会找镖局的麻烦?可是那公公违旨抗命,就是回去送死的,有必要倒打一耙吗?”
“李寰不会,但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利益驱使,很难保证他们不会。”慕云深的中气也足了不少,现在说话不像之前断断续续,需要时常停下休息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秦谏着急地敲了敲手背,“这臭小子,给我们惹出多大麻烦啊!”
话是这么说,萧将军对威远镖局恩重如山,萧爻又是他们喂大的,真出了事,还不知道谁冲在最前头去救人呢。
“所以我们走后,威远镖局中一个人都不能留。”慕云深压低了声音,听得秦谏有些毛骨悚然,“朝廷不会亲自动手,这些脏活儿自有武林人来做,到时恐怕鸡犬不留!”
第9章 第九章
慕云深知道这里面的关窍,因为他曾经也为官家做过事。
不是为财,也不是为权,而是为了一种相互制衡的关系。
他由死到生的过程中,白白缺失了三年,这三年的时间发生了什么,慕云深只能从手札或书籍中略知一二。他也想过问人,又怕过于刻意露出破绽,秦谏他们现在只当自己大病一场,看破生死,性情冷淡了,倘若提供另一种可能,秦谏不笨,总会产生怀疑。
他自己亲手创建起来的逍遥魔宫,一朝易主,倘若还与朝廷保持着原先的关系,非慕云深自负,莫说是现在的威远镖局,就是鼎盛时期,也可以在一夜间抹杀殆尽。
“可是少当家,我们走了,威远镖局这块招牌也就没了,这可是你父亲亲手创立起来的啊。”
秦谏说到动情处,甚至有些哽咽,他这把老骨头风里来雨里去的,还不都是为了这点基业,哪能说放弃就放弃了。
“所以,威远镖局这块招牌跟着我走,我既然要走镖,自然要打个名头。”慕云深接着道,“这一镖一定会让威远镖局名震天下。”
秦谏被他的壮志豪情吓的有些哆嗦,却还记得提出一个比“名震天下”现实许多的问题,“那这样少当家的不是更危险吗?”
“我跟着犯上作乱的朝廷钦犯,还能比这更危险吗?”
如此有理有据,难以反驳。
莫名其妙成为诱饵的人毫不知情,萧爻还在研究那顶马车,忽然觉得背脊骨一凉,像被毒蛇盯住了一样。
他本能的回头,刚好对上慕云深的那双眼睛,深渊一样的不见底,他觉得刚刚那个毒蛇的比喻不好,这该是成精了的毒蛇,能化龙。
“哇……老秦啊,你这次真的下了血本儿了!”
年轻的镖师刚把马牵进门,齐凯近就连连发出赞叹声,这畜生全身火红,只有四个蹄子边上一圈白色,像是滚着雪,昂首嘶鸣,精神朗键。
它一见萧爻便撒着欢儿拱了上去,顶的萧爻一个趔趄,“小红?”
一匹正当壮年的公马被人叫做“小红”,它不仅不以之为耻,反而很高兴的样子,一匹马活的象条狗一样,还学会了摇尾巴。
“是小红吧,长这么大了!”萧爻亲昵的搂着马脖子。
小红的娘是萧故生的坐骑,千里神骏,取个名儿叫大红,它这一胎生了两个崽儿,红色的这匹送给了威远镖局,还有一匹雪白色的归了萧爻的娘。
这匹马虽然是慕云深的玩伴,但明显性子更像萧爻,与他也更亲近一些。
“好东西都拿出去,家里也就没剩下什么了,”秦谏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和一个包裹,抓紧了的手有些舍不得,“包袱里也有些碎银子,这是镖局的半数家当了,剩下的我会分发,让大家离开。”
他眼巴巴的看着慕云深,又忍不住絮叨,“少当家的,你千万要平安回来,威远镖局等你振兴啊。”
“我知道,秦叔放心。”
慕云深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善事没做几件,恶名倒是一堆,但“知恩图报”四个字他还是记得的。
这具身体是抢来的,于他是救命之恩,恩重如此,不得不报。
马车在萧爻的驱使下,已经离开威远镖局几十里了,慕云深仍然一言不发,安静的给萧爻一个错觉,会不会马车里空无一人。
平云镇虽然是边城小镇,但路途很平坦,山脉也不见得崎岖,大多是些林中小路。
若是往东去一些,就算临近京城的地方,山林土匪也不少,但偏偏平云镇一带不多,就算是打家劫舍聚众闹事的,也都是一帮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而这一切,都是萧故生的功劳。
若是往常,定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萧爻也懒得招惹绿林众人,但现在他却恨不得有个人跳出来,大喊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他不过是想听个人声儿,怎么这么难啊!
马夫的唉声叹气很容易影响马的情绪,车轮兀的撞在山石上颠了颠,萧爻如愿以偿的得到了第一个回应,“好好驾车,不要分心。”
然后又跟断气了一样,安静的不像在呼吸。
萧爻竖起来的耳朵又耷拉下去,泄了气。
他知道,这是慕云深打定了主意不搭理自己,可偏偏自己没什么出息,就是耐不住寂寞。到下一个村镇至少还要半天,这半天要怎么挨过去哦!
心里的哀嚎一声大过一声,到最后宣之于口,萧爻也没反应过来。他自顾自的没精打采,摇晃着手里的马鞭,哼一首不知名的乡间小调。
这小调萧爻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宛转悠扬,在少年人的口中多了点豪气,他这儿只有曲没有词,慕云深却知道这是烟花巷里的淫词艳曲,加上萧爻无意识的抱怨,阴郁的心情竟也慢慢转好了。
“你看上去年纪轻轻道貌岸然的,没想到也去那种地方,鼎食人家的少爷果然不同凡响。”
讽刺的语气溢于言表,怼的萧爻有些茫然。
“啥?哪种地方?”转眼他又反应过来,“我的慕大公子,你终于肯说话啦!”差点感动到涕泗横流。
慕云深对这毫无骨气的摇尾乞怜一点也不意外,他已经摸透了萧爻的品性,这个人是个没皮没脸的,只要随了他的心愿,他就会顺杆往上爬。
“慕大公子,我求求你再说两句。”
马的速度不快,稳而无险,大道平川。萧爻干脆背过身去,将帘子一掀,赔着笑讨商量,“我知道你觉得我这个人厚颜无耻,但这一路能给你做伴的也只有我,你就当吃个亏,别再闷着了。”
突如其来一张大脸,饶是慕云深处变不惊也吓了一跳,幸而萧爻不是个玩忽职守的,说完这一句就乖乖回去驾车了。
“唉,你我有何话说?”慕云深被他搅得没了脾气,这么个叱咤风云的大魔头,居然也有妥协的时候。
“天南地北,吃的喝的,哪一样不能说?”萧爻也高兴了,连带着马蹄声也轻快不少。
“那你知道笏迦山吗?”慕云深问。
“知道啊,南川最大的山脉,巍峨磅礴,我七岁的时候娘带我去过。”萧爻答的飞快,生怕冷落到脾气超大的穆家少爷。
“那是我的……”
“家”这个字梗在慕云深的喉咙口,他的手握成拳,筋骨毕现,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你的什么?”萧爻好奇。
“没什么。只是在书上读到过,说那儿是整个中原最乱最坏的地方,从里到外都是腐臭的,百年来的填尸场。生活在里面的人都是肮脏下贱之物,都是些该死的东西。”
这句话还没有他上一句来的有感情,好像说的是事实,却又像是机械似的复述,不带有鄙薄或同情。
“你想去那儿吗?”萧爻忽然道,也不知他是怎么从这段话里,听出了慕云深的想不开。
“我……”
萧爻的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敢打断慕云深说话,“要不,等我们从京城回来就去笏迦山吧。”
慕云深又有种不好的预感,想必一个人遭受的苦难多了,就享不得片刻的福,连一句普普通通的承诺都觉得不过信口开河。
所以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一句,“再说吧。”
万里的路途有人相伴,也能变成顷刻之间,他们入城的时候,已离家三天,天还不见得黑。
平云镇是个消息闭塞的小地方,倘若不是改朝换代的大事,一般也没有人去在乎。所以刚进城,萧爻就被这里的热闹给吓到了。
他的家远在京城,要是比繁荣,江河寸土,没有敢和天子脚下相比的,所以这座城里的热闹与繁华并不同。
繁华是长久的大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可以找到立身之本,也可以安家;而热闹是营造出来的,不能长久,通常是因为一件事或一个东西,偶尔也会因为一个人。
街上往来的,都是些随身带有兵器的人,再不济也有拳脚防身,所以客栈的小二看见马车里走出个谪仙般的书生,还是受了点惊。
“两位客人可是住店?”小二有些为难,“这两日城里人多,只剩下一间房了。”
若是按规矩,本该上来问吃饭还是住店,但这两天却是例外,基本上来的都是外乡人,住店颇多,更何况天色已晚,不是忙着送葬迎亲的,谁都不会夜半赶路,要先落个脚。
“那就一间房吧。”萧爻嘴快,先接了腔。
他们两个看上去,慕云深更像是管钱财的,其实不然。他当年家大业大,盘踞一方,小时候挨过饿,但成了名没再少过吃喝,逍遥宫的账目也根本不会让他劳心,若是让他拿着这包银子,放心大胆的花,一天时间就能花光了。
在这一点上,慕云深颇有自知之明,倒是萧爻这个将军府的小少爷掂斤掂两,更有管家婆的风范。
第10章 第十章
这家客栈不算小,剩下的这间房倒也敞亮,慕云深虽然不愿意与人同住,但一路上已经谦让这么多,到现在他都已经麻木了。
麻木到萧爻躺在他的床上,慕云深也只是眼皮子跳了一下。
“算了,这么软的床铺我也睡不惯,送你了。”
萧爻贪图了一下刚晒的被子,上面还残留着暖和的味道,随后一翻身,又上了房梁。
慕云深居然堕落到感动了一下。
约莫着客人都安顿妥了,小二才上来敲门问要不要安排晚饭,言语里将车与马的状况都交代了,转而又道,“客官若是不想招惹麻烦,晚上最好不要出门,近些天不安生,千万小心。”
不愧是大客栈的伙计,客客气气却也生分,像是读过书的样子。慕云深将门打开,他这么个人物养在平云镇的小池塘里当真是浪费了,饶是这小二见惯了往来过客,四方英豪,也不免多看两眼。
“城里有事?”慕云深问。
这样的大消息早就流传开来,纵使小二不说,他也能从别处探知,所以小二并未隐瞒,“客官是读书人吧,这江湖上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说关于一道劫杀令,逍遥魔宫的劫杀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