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这丫头,越发不知道轻重了,这话焉能胡说。”沈言之叹了口气,转而向谢远客道,“她终究年少无知,囚着就好,别伤了。”
谢远客点了点头,他的话少众所周知,态度也认真,倘若和他说了玩笑话,他一时也反应不过来。沈言之并不见怪,反而笑道,“如何,今日策师有没有兴致和我喝上一杯?”
这一杯喝了整整一夜,沈言之也是个不吃亏的,他两手空空而来,以谢远客的老实性子,赏罚厅的酒窖差点让他们搬空。
天蒙蒙亮时,就算谢远客不逐,沈言之也是要赶回去办正事的,他们两坐在赏罚厅空阔的屋顶上,积雪已经扫干净了,仍是感觉有些凉。
沈言之的手敲着酒坛边,山风徐来,怔仲之间慢悠悠的叹了口气,“少了两个人,这酒喝的不怎么痛快。”
“嗯。”谢远客也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神色间似有些遗憾。
“然世事无常,从来向前,不可回顾。”沈言之站起身来,苦笑着掸了掸衣袍,“霜重露冷又湿又脏,回去得换一身……那我可先告辞了。”
这句话说完,他已经消失在谢远客的视野中,恍如一瞬惊鸿,天地之间难觅其踪。
而谢远客仍是一派无动于衷,他不似沈言之那般斯文,席地而坐,手里头拎着酒坛子,喝的不多也不快。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望着山下,整个人发着呆,微微蹙紧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较于赏罚厅的冷清,逍遥魔宫说是热闹还留情了点,根本就是风月堂,烟花巷,群魔乱舞。
沈言之站在半开的门前,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越发佩服起慕云深的耐心和手段来。
他这也是屡试不爽的现世报,硬着头皮要做这逍遥魔宫的宫主,此地方圆几百里没有府衙,不设官差,但凡有个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归拢到他这儿来。
今个儿王家丢了葱,明个儿张家走了婆,过两天张家婆找到了,尸首分离……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看上去风光无限,像个霸占一方的土皇帝,但这土皇帝做的着实身不由己,经年累月的,沈言之也能体会当个昏君多快活了。
只享福,不干事,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事,这不就闹的四方并起,狼烟割据,苍生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掀翻了他皇家祖宗的棺材板。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由不得沈言之这么独善其身的瞎想,他刚回来没多久,许崇明就登门,将前前后后的事交代了。
他的效率极高,高到沈言之有些哭笑不得,一边捯饬衣冠一边故作埋怨,“真是讨不得闲。”
许崇明立见郝色,讪笑道,“若不是宫主四处闲逛,不管家中,怎会乱到这般地步,这时候倒来怪我了?”
“你什么时候也拜了谢远客为师?”沈言之并不是真心责怪,叹了口气又道,“开不得玩笑。”
在笏迦山上,老实本分是个贬义词,意思有点接近“二傻子”,除非有谢远客的本事,否则等同找死。许崇明一张见喜不见忧的脸,圆滑世故的非常讨巧,虽时常挂念亡妻亡女,但还不至于想不开。
“宫主,你也别埋怨了,好歹偷了月余的懒,笏迦山不比别处,倘若少了龙头,一个个都跟栅栏里的鸡似的,挤着往外冒。”许崇明这老胳膊老腿的,在鸡笼子里被东踩一脚西啄一口,能维持人样不散架,就该谢天谢地了。
他又道,“另有两个年轻人,也是不要命了,这个时节来,真是嫌命长,可劲的折寿。”
沈言之正衣冠的手一停,“什么年轻人?”
“一个说是萧老将军的儿子,另一个不知道,但看模样,怕也是个官家的少爷,细皮嫩肉的好相貌。”
许崇明活像个洞窟里的妖精,说着说着,要把小公子囤养起来,喂圆乎了,剁着吃。
“也不知遭了什么变故,想不开跑到这里来了……”
“我们不都是想不开吗?”沈言之说话一向比较轻,字字听得清楚,却感觉温温吞吞的,不像个江湖人般爽利。
他打断了许崇明的话,随即又笑笑道,“魔宫随他们闹去吧,我想先见见那两个年轻人。”
按照惯例,魔宫之主瞎胡闹的时候,许崇明这个管家怎么也要先拦着,但多数时候是个假把式,沈言之虽然和慕云深的脾气不一样,但骨子里都倔的很。
驴还能用吃的骗,这可是头聪明的驴,软硬不吃,许崇明也很绝望啊。
他跟在后面摇头叹气,沈言之纵使听见了,这会儿也装成个聋子,无中生有的对着几根枯枝,一堆积雪夸风景秀丽。
许崇明不敢说自己很聪明,但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总觉得沈言之这次回来后有些不对,似乎更散漫,更得过且过了。
沈言之的身上,总有让人读不懂的地方,他像过惯了苦日子,却没有承袭苦日子里的劣根性,不管滚在多么脏污可怕的地方,沈言之总能拔萃的长出来。
就像狗尾巴草里开出的莲花,招摇到无可复加的地步,只要是个人都想掐下来,看看他是不是以白骨为生。
而沈言之清净的模样也着实让人生气,都是一处长出来的东西,偏偏他与众不同,凭什么道理?
“就是这处院子吗?”沈言之问。
他从不肯苛待自己,这会儿换了衣服,连头发也一丝不苟的收拾妥当,比起不修边幅的魔宫中人,沈言之像个正道混进来的叛徒。
许崇明的遐想被他打断,反应了一会儿,看清自家后院的门,这才点了点头,“就是这里。”
院子里很安静。
冬初,阴云堆集,天亮的很晚,这会儿也才有一小片白,有了管吃管住的冤大头,恐怕是个人都想在床上赖到午饭,过这种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生活。
沈言之鬼鬼祟祟的蹭过去,将耳朵贴在门框上听动静。
贼心和玩心是两码事,端看做这件事的人长成个什么相貌——就比如沈言之,光天化日去劫道,他也像是为人所逼,有难言之隐。
屋外一有人,萧爻就察觉到了。
他依然高高的盘踞在房梁上,昨夜慕云深有与他分床同榻的意思,但鉴于慕大公子这些天反常的表现,萧爻为了自身安全考虑,几番思想斗争后敬谢不敏。
慕云深也早就醒了,这是他的作息习惯,和屋外的人倒没什么关系。
“嘘……”萧爻将右手食指横亘在双唇间,示意慕云深保持安静,而他自己则从房梁上翻身落下,趴伏在桌子上,做出个?0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账训淖耸啤?br /> 慕云深知道萧爻的意思。一个人会不会武功主要体现在精气神上,稍微厉害一点的,举手投足间都有风范,想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很难。
但要是一个人想隐藏实力,从一个高手,变成一个三脚猫就容易的多,只要端着点,不突发奇想找人晦气,大多时候流氓无赖和一代宗师没什么显著区别。
他们这是深入虎穴,太早暴露,容易让人抓住七寸。
萧爻朦胧的睡眼当中敛着清光,一瞬间被打散,细细密密的逐渐消失,他看了慕云深一眼,打着哈欠将一个懒腰彻底撑开。
方才刚有点少侠的意思,现在却堕落的彻底,乱糟糟的头发耷拉在眼睛上,有点睁不开的样子,他的脸上也写满了困倦,敲门声不厌其烦的响起来,萧爻没好气吼了一声,“谁呀?这么早……”
倘若是摸爬滚打久了的老江湖,在陌生的地方绝不会有这么大的脾气,他们懂得顺势而行,倘若惹人不痛快,麻袋一装直接沉湖,说不定死之前还要挨一顿拳脚。
但见识浅薄的公子哥就只需管自己高兴,也不是找死,单纯是管不住骨子里的娇生惯养,颠沛流离中还要事事顺心,受不得半点委屈,普天之下人人皆是他家亲戚和奴仆。
因此,朝中家破人亡数以百十计,就没几个大少爷能活着复仇的,大半都在路上得罪人暴尸荒野了。
“咳咳……”许崇明打圆场,“兴许是刚醒,还没缓过精神来。”
说着,许崇明上前一步,代替了沈言之的位子。他的声音里面的人很熟悉,总是带着点笑意,还没开口先“哈哈”几声,“方才是沈宫主,两位起了吗?”
门从里面打开,萧爻眨着迷迷瞪瞪的眼。因为房中憋闷,睡姿又不踏实,所以脸上染着红,越发显的年少不懂事,但这不懂事却不能太过,没见到人以前,可以有点少爷的作风,见到了人,还是要服三分软。
“许大哥,这位就是沈宫主啊……”萧爻颇有点窘迫不安,“方才多有冒犯了。”
他胡乱整理了下仪容,讨好似的笑了笑,其实并不惹人嫌,只不过之前的慕云深看不过小人嘴脸,总要激他一激。
沈言之与慕云深当年也不知怎么看对眼的,识人处事分明大相径庭。
想当初,萧爻的软骨头着实让慕云深体会了一把何谓厚颜无耻,“撒腿就跑”四个字能高度概括萧爻的行事作风,而卑躬屈膝就更常见了,只要能见缝插针的讲道理,萧爻就绝不和人动手——跟婆婆妈妈的老头子反倒更契合。
慕云深嗤之以鼻的地方,沈言之却明显不介意,反倒言谈中透出些许赞赏。
“你就是萧将军的儿子吧?”沈言之好像已经把太谷城中的通缉令,与段赋的心心念念全都忘了个干净,甚至熟络的问道,“是叫……萧爻?”
“啊,”萧爻满张脸都堆着笑容,着实觉得这个沈宫主比慕云深可爱的多,有不少人情味,也谈得来,不像随时看破红尘的样子,“沈宫主里面坐,我给你倒杯茶吧?”
有的只是隔夜的茶,一贯早起烧水的人此刻正慢腾腾的穿衣服,梳头发,慕云深比萧爻讲究的多,不至于顶着张同样隔夜的脸出来见人。
所以一间卧房,莫名其妙的被分割成了两块,一块叙家常,另一块则俨然天地,安安静静的整理被褥。
在真正见到沈言之前,萧爻始终将他和慕云深画了个等号,而逍遥魔宫这个地方,像是独立于一方的朝廷,宫主高高在上,地位必不能低,和血统纯正的真龙天子也能叫一叫板。
现而今出乎意料就见到了,也算是个稀奇玩意儿,萧爻也就两年前因军功至伟,受过皇帝老子的褒奖,他混在人群当中,潦草见过一眼……
而慕云深更像是个落魄的王孙,与自己结交也是万不得已,不像这么正儿八经的带着方圆百里的殷殷期许,坐在萧爻面前喝茶的沈言之。
茶都涩了,还津津有味,人才,当真是个人才。
萧爻有些难掩激动,又给他续了一杯。
“萧将军是个英雄……祖上三代为将吧?”沈言之问,“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听说萧家军打到哪儿哪儿了……哈,可威风了,别见笑,我当年也曾想过去投军呢。”
言谈中的朴实也很得好感,萧爻赶紧推辞,“幸好你没来,世上流氓多君子少,一半原因归咎给萧家军。”
“可那里吃的饱饭不是?”沈言之的眼中,有一瞬间像是真情流露,“只要吃的饱饭,我可以既是流氓也是君子。”
话说完,他先笑了,“不过幸好我没去,否则流氓还得养成魔头呢。”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沈言之说话,从来半真半假,这一点倒是和慕云深颇为相像。
一路上吃了不少亏的萧爻也学乖了,不知放了多少心思去听,取信当中一带而过的部分,更不敢擅自同情,怕落入一个简单实际的陷阱。
沈言之的副业大概是说书,萧爻这样的才勉强和他打个平手,有来有往什么都能聊,就是有些不务正业。
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知己了,就着屋子里的茶杯也能说个天花乱坠,许崇明颇有点不好意思,几乎要相信自己几十文钱买回来了一套稀世珍宝。
“萧少侠,说到吃,太谷城中有一家包子铺,兴许是脏乱了点,但味道确实很好,你可曾尝过?”
不知道沈言之是怎么做到的,无论谈论什么,他都能展现出一分温情来,好像那包子铺是他许久之前的情人,而今落魄了,他却还记得。
萧爻赶紧摇了摇头,矢口否认道,“不曾,他日定要去尝尝。”
住在楚婷家中时,虽饿不死,但也肯定吃不好,全是些药膳,加上楚婷和小葵的手艺,各种一言难尽。
萧爻纯粹为了自己着想,每天天不亮就溜出去,买一堆包子点心带回来,两三天左右混得透熟,就有人给他说起太谷城里有名的包子铺,他其实吃过几次,但这时候总要梗着头皮不承认。
他连太谷城都没去过,怎会尝过什么太谷城的包子?
萧爻撒起谎来,虽不至于面红耳赤,让人一眼看穿,但细思琢磨,总有不完善的地方,再者他不像慕云深,是谎话成的精,都说完了还要回过去,在肚子里反复咀嚼一番,看有哪里出了错,断不能以此谋生。
也不知什么时候,萧爻和慕云深之间有了这种默契,一方应付不来自有另一方接手。慕云深虽然难得开口,但论起胡说八道,功力颇深,天下间也难逢几个对手,更何况这人着实正经,他就是说鸡蛋里孵出来的是牛,也颇有几分可信。
“我们从西边来,倒是路经太谷城,正好那几日天阴,着急忙慌的赶路……”慕云深梳洗停当了,派头十足的坐到沈言之对面,指了指萧爻道,“他的身份敏感,这种大地方不敢多呆。”
信口扯的谎,七分真三分假,萧爻心里有个小人,非常卖力的给慕云深鼓掌。
“这位是……”沈言之问。
他从许崇明的口中大致了解了萧爻的情况,至于另一人,只说像书生公子,细皮嫩肉不会武功,沈言之起先不曾上心,而今看来,也是个颇有心机的公子。
“威远镖局的少当家,慕长安。”慕云深将屋里小火点燃,悠悠的取了桶中水,行事慢条斯理却不失礼数,“我自小体弱多病,虽身在镖局中却天资所限不能习武,父母也不强求,取长安二字,希望我平安无事的长命百岁。”
提起这一茬,萧爻才恍惚记起慕云深有个小字,两人相遇时已经甚少用起,只有家中长辈有时候改不过口,随意喊一喊。
威远镖局虽然曾经风光,但现在还记得的人可说寥寥无几,加上慕云深乃是个十成十的家里蹲,周遭方圆,除了镖局里的人就只有相熟的大夫还知道他名姓。莫说这名字还有真实的部分在,就是瞎诌,沈言之也看不出破绽。
“慕长安……”沈言之细细念了一声,神色间忽有些恍然。
许崇明站在他的身后,两人之间虽谈不上知己,但慕云深死后,逍遥魔宫最为艰难的一段时间,相互扶持着走下来,总算有些了解。许崇明见他良久不曾答话,皱眉唤道,“宫主!”
沈言之眉间一凛,虚茫的状态一扫而空,他歉然的笑了笑,“抱歉,我曾有一故友亦姓慕所以……”
似有意无意,沈言之又道,“天下间姓慕的并不多啊……”
“宫主不曾去过边城吧?西边有个小镇叫平云,慕是大姓,只是往来人也多,都冲散了。”
慕云深用扇子小心扇着火。
皮相之间的差异,使得慕云深纵使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也略显的眉目和顺,着实与沈言之心中所想搭不上边。
要知道,当年的慕云深手掌翻覆之间,可兴天下风雨,多么意气风发,而眼前这人,似乎只在意壶中茶水,做事温吞,何止没有气魄,简直平庸至极。
萧爻心里的小人简直乐的打颠,穆大公子可能真是入错了行,行骗是样技术活,普天之下分三门,他居然门门沾边,开办学堂能桃李天下,压过丐帮的势头。
沈言之斟酌了一番,也实在找不出当中的破绽,又道,“逍遥魔宫的恶名江湖皆知,两位既然选择上来,想必也事先打听过了。”
讲道理,这屋里四个人,四个人模狗样,白白净净,都像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想必真正的恶人必然要一张人皮包着才行,不然容易原形毕露。
萧爻想摇头,他别说主动打听,连道听途说都浅陋了些,身边跟着个逍遥魔宫的前宫主,萧爻的脑子就像被锈蚀了,吱嘎嘎的卡住,转也转不动,进退全凭慕云深一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