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浩也不嫌他烦,一个指挥一个躲玩得可起劲。
一屋子的世家子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全都愣在那里,连个上来劝架的人都没有。
秦渊身后缀着个小耗子,整张脸都黑了。
平王殿下即使生气的时候依旧面无表情,双唇微抿的动作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林明知分明注意到,此时,他家殿下棱角分明的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然而,他就是看着,并不打算开口。
简浩还在抓着秦渊腰间的玉带像个小耗子似的转来转去,秦渊背手一伸,头也不回地把人抓住。
简浩“哇哇”叫着,即便把死死抓着的玉块抠了下来,都没能摆脱被钳制的命运。
秦渊就像拎小动物似的把他拎到身前,深邃的目光很是平静地看着他。
出于一种野生动物的直觉,简浩一下子就老实了。
林白宇也终于反应过来,满身的酒气呼地就散了。
他惨白着一张脸,咚地一声跪到地上,连连叩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臣、臣不胜酒力,糊涂了!”
一些平日里交好的勋贵子弟,出于面子帮他求情,“林兄方才多饮了几杯,一时昏头,万望殿下看在林老将军的面子上,饶恕他这一回。”
秦渊这才开口道:“送回林府,醒酒去罢。”
林白宇一听,顿时感激涕零,“谢殿下、谢殿下——”
秦渊从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
此时,简浩正做贼心虚地一点点往门口挪。
秦渊一个眼风扫过去,他就像被冻住似的,瞬间立正站好。
简羽面色一整,挡在简浩身前,撩起前摆单膝跪地,“殿下,臣弟之过皆是因臣而起,臣甘愿受罚。”
“喂!”简浩在后面暗搓搓地拽他的衣服领子,小声说道,“不用你替,他要罚我我跑就是了……”
这种话需要说出来吗?果然还是傻吧……这是屋内所有人的心声。
简羽抱着拳,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秦渊目光深沉地看向简浩。
简浩这时候反而硬气起来,昂首挺胸地走到秦渊跟前,大义凛然地说:“要罚就罚吧,不用别人替。”
秦渊长到二十五岁,打了十几年的仗,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对手”。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简浩吐了吐舌头,“出去就出去。”
秦渊的唇抿得更紧。
围观之人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
若说林白宇没受到惩罚,大抵是看在林老将军的面子上,更何况他也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然而,仅仅“出去”二字便抹掉了简小世子的种种“恶行”……大概,还是因为他傻吧?
因为自己特殊的智商而成功逃过处罚的简浩丝毫不懂得感激,他甚至还十分嚣张地把秦渊跟前的白瓷瓶捞到怀里,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
黎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对简浩佩服得五体投地。
平王殿下诶!那可是平王殿下!
他来京城的路上,那个连他爹都不怕的家伙在他耳边唠叨了一路,把平王概括成了“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人。
这样的人,简浩却毫不畏惧!
黎书为能拥有一个这样的朋友而感到无比的自豪。
简羽向秦渊抱了抱拳,追了出去。
“浩浩!”他下意识地喊出在府中叫惯了的乳名。
简浩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干嘛?”
“呃,”简羽把人叫住,却没想好要说什么,只得讪讪地回道,“我昨日去公主府向母亲请安,未曾见到你。”
“啊?我在花园里睡觉来着。”简浩随意地回道。
“嗯。”简羽点了点头,叮嘱道,“你直接回府罢,不要乱跑。”
简浩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然后,便拉着黎书走了。
简羽一直在台阶上站着,直到看着他们出了月亮门,这才转身回了花厅。
黎书向身后看了一眼,发现没人跟着,这才开口说道:“你这兄长看上去倒是不坏。”
“嗯,是没什么坏心眼。”简浩点了点头——用简老夫人的话说就是“和你爹一样,都是只会打仗的莽夫”。
***
手脚麻利的下人已将花厅收拾一新,地上的酒渍全都擦去,菜品也重新上齐。
简羽深吸一口气,这才踏进内厅。
原本以为处境会十分艰难,没成想,平王殿下等他坐好,便主动说道:“想来你在西边喝惯了烈酒,今日不妨尝尝这岭南甜酒。”
秦渊说着,手习惯性地往旁边一伸,没成想却抓了个空。
他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那盛着河清酒的白瓷瓶已经被那只小耗子给顺走了。
秦渊的手不动声色地拐了个弯,无比自然地拿起那个白银镶宝的高脚壶满满地倒了一杯,面色如常地递到简羽面前。
简羽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谢王爷赐酒!”
秦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简羽正要喝下,猛地看到杯中无比熟悉的淡红色酒液,耿直的校尉一脸蒙。
林明知拿扇子挡住脸——真是替他尴尬。
善解人意的林先生闷闷地笑了一会儿,这才站出来说道:“我虽在京城,却也常常听闻简校尉年少有为,屡立奇功,即便同当年的简老将军相比也不惶多让。”
简羽连忙说道:“先生过奖,下官不及祖父。”
林明知温和地笑笑,“简校尉还年轻,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简羽躬了躬身,这才把那杯原产西域、他在军中常常用来下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在坐各位虽为武将,却无一不是出自世家,无论是秦渊亲自斟酒,还是林明知寥寥数语,都清楚地传达了一个意思——简羽之所以坐在这里,并非像林白宇所说的那样,因为“平王殿下心善”,而是因为他的实力,他的战功。
或者,还有简府对他的重视和维护。这一点,从简浩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如果简浩知道这些人的心思,肯定要笑个半死——什么简家的态度?他只是见不得有人比他更嚣张而已。
这件事过去许多天之后,简浩的“宿敌”之一秦老九才有所耳闻。
他毫不顾及地哈哈大笑,“小卷毛真是蠢死了!”
顾飞白不服气地反驳道:“要我说,简小世子这事做得那叫一个痛快,那个姓林的才叫蠢——又蠢又善妒,还专挑软柿子捏,切,真看不起这样的!”
秦老九哼哼两声,“两个都蠢。”
平王殿下原本走得四平八稳,听到这话不由回头,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无波无澜。
秦老九身躯一震,本能地意识到,自个儿这是说错话了。
然而,错在哪句呢?他从头到尾细细地捋了一遍,还是没找着。
顾飞白恰好在旁边哼哼道:“我说老九你那眼睛咋长的?这俩人怎么能一样?小卷毛怎么看都可爱得多!”
平王殿下这才回过头去,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第8章 上元·世子失踪
简浩先前就已经把下人打发走了,现在也没人跟着,加之王府中此时除了主子和客人之外,各个都忙得脚不沾地,因此,他和黎书走了一大截,竟没碰见一个拦路的。
“简兄,咱们这是要出府么?”黎书有些不情愿地问道。
“饭还没吃完,不回去。”简浩理直气壮地说道,“咱们找地方吃饭去!”
“呃,”黎书皱了皱鼻子,“那咱们还回去?”
简浩想起秦渊方才的模样,气哼哼地说道:“请我我都不回去,走,上他们家灶房吃去!”
黎书一愣,眼珠一转,笑道:“此计甚好!”
简浩也乐了,“你小子真不赖!”兄弟嘛,就得投脾气。
黎书虽笑得谦和腼腆,然而眼睛里的灵气劲儿却早已暴露了一切。
幸好有黎书在,他对高门大院的布局至少比简浩清楚得多,俩人一路走一路摸索,还真让他们找到一个类似于灶房的小院子。
此时正值晌午,温热的阳光透过厚重的木门洒在青石板上,迎门的料理台边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穿着青色的夹袄,裹着黑色暗纹的幞头,阳光和时光似乎一同停驻在了他的身上。
两个猴子似的少年人不自觉地理顺了全身的毛,恭恭敬敬地问:“请问,这里是灶房么?”
老人家睁开半眯的眼睛,笑呵呵地说:“是灶房啊,两位小公子莫不是迷路了?”
“没有!”简浩瞬间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模样,笑嘻嘻地凑到老人跟前,“我们就是来吃饭的,那个……平王说了,前边人太多,叫我们到后边来吃。”
这样的谎话真的有人信吗?偌大的王府还腾不出俩人吃饭的地方么?
黎书捂住脸,尴尬极了。
老人家却呵呵地笑了两声,饶有兴致地看向简浩。
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简浩从鼓鼓攮攮的荷包里取出一个玉牌,在老人面前晃了晃,“呐,这就是你家王爷给我的信物。”
看到那块玉牌的时候,老人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更为慈和,“不错,确实是殿下的金镶玉牌。”
“还有酒,也是平王给的。”简浩晃了晃手里的白瓷瓶,“您这回信了吧?”
老人家只温和地看着他,淡笑不语。
黎书抓了抓脸,刚要凑上去补救几句,没成想,老人刚巧在这个时候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这里刚好有个席面,想来正是为两位小公子准备的。”
简浩一听,忙不迭地点头,“对啊对啊,一定是这样没错。”
黎书却是狐疑地看向老人。
然而,老人家已经转过身去,把灶房的窗子打开,温热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洒进屋里,一瞬间整个屋子都变得亮堂起来。
灶台旁边的矮桌上,满满当当地放着一桌子菜,各个都是色香味俱全。
简浩眼睛一亮,挨个念道:“莲子掌中宝、荷塘蒸肉饼,鲜栗茶花鸡……这是粤菜?”
黎书被他说得一脸茫然,老人却呵呵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小公子还是个懂行的,不过,老夫倒没听过小公子口中的‘粤菜’,这几样都是岭南菜。”
简浩转了转眼珠,叫什么并不重要啊,能吃到地道的粤菜才是根本!
“现在可以吃吗?”好在,他还记得问一问。
老人家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简浩开开心心地坐下,还不忘招呼黎书,“小梨子,你也别傻愣着,快来吃啊,超好吃的。”
黎书虽然疑惑,却还是抵制不住食物的诱惑,老老实实地坐下。
“老人家,您也一起吃吧,这么多菜我们两个肯定吃不完。”简浩还不忘像个主人似的招呼别人。
老人家笑意更深,应了声“好”。
简浩更开心了,他就喜欢爽快不做作的人。
老人家帮他们拿来干净的碗筷,然后才慢吞吞地坐下。
简浩给三个人倒满了酒,并且热情地推荐道:“这个超好喝,不苦不辣不上头,您尝尝。”
“好,老头子尝尝。”老人家很久不跟年轻人一桌吃饭了,此时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
说起来,兴许是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的缘故,简浩性子再浑,对老人从来都是尊敬的,比如开车从来不抢老人的道啊,即使遇到走路慢吞吞的老人也不会不耐烦地按喇叭之类的。
而且他和老年人相处起来也十分自然,简老夫人和面前的这个老人便是很好的例子。
黎书长到十五岁,很少能吃到外面的东西,此时尝到鲜香可口的岭南菜,一时间吃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简浩丝毫不会笑话他,反而热情地给他推荐着,“这个掌中宝好吃,你看那个圆圆的小球,都是鸡爪上的脆骨,光是用料就超精细。”
黎书眨了眨眼,“那个不是莲子嘛!”
“除了莲子还有脆骨。”简浩直接用自己的筷子给他夹了一大口,喂到他嘴边。
黎书也不矫情,啊唔一口吞了下去。
“唔,又脆又香……”他边嚼边说。
老人家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二人的互动,既觉得有趣,又十分纳闷。
看他们的言行举止一点都不像规矩严谨的世家子弟,然而这周身的涵养和气派,却远胜许多世家之子,真是让人好奇。
简浩边吃边跟老人搭话,“您是这里的大厨吗?为什么这么大个厨房只有您一个人在?”
“今日府里有事,他们都到前边帮忙去了,我年纪大了,小子们照顾我,便允我在这里躲躲清闲。”
黎书也跟着说道:“这些菜可真好吃,是您做的吗?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朽姓佘,是府里的厨子,从小学的是岭南菜,如今已经四十余年了,小公子喜欢便多吃点。”面对两个直率的少年,佘老不由地多说了几句。
“我叫简浩,他叫黎书。”简浩自报家门。
佘老一听,不由多看了简浩两眼,他起初看到他的长相原本以为是哪位外邦官员家的小公子,没成想竟是简家的小世子。
佘老连日来却听说了不少这位小爷的“威名”,能让他家殿下变脸的,估计也就这个小家伙了吧!
老人家慈和的眼睛里不自觉地染上些许笑意。
至于另一位……
“我自小在江南长大,年前刚刚随同祖父来到京城,如今住在殿前坊。”黎书机灵地说道。
简浩听不出所以然,佘老却暗自吃了一惊。
能在殿前坊住的,无一不是位极人臣,看来,都不是普通人物啊!
黎书冲着老人家笑笑,端得是一个纯良无害。
佘老笑着摇头摇,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个的人精似的。
当然,这里还有个真“纯良无害”的。
简浩没心没肺地给黎书夹了块肉,笑嘻嘻地说:“田鸡你没吃过吧?快尝尝!”
黎书立马给他夹回去,摇头说道:“我虽然没吃过,却知道是什么,你少诓我。”
简浩被拆穿,丝毫不觉羞赧,反而挑明了说道:“怕什么?就跟兔子肉似的,又香又嫩。”
“我也没吃过兔子肉。”
简浩惊,“你是吃啥长大的?”
“我家穷,买不起。”黎书直白地应道,语气里听不出真假。
然而简浩却当了真,他拍拍黎书的肩膀,豪爽地说道:“以后跟着爷,有肉吃。”
黎书咧了咧嘴,笑得可假。
简浩捏了捏他的脸,笑骂道:“你小子……”
他看着那盘没动过几口的青豆炒田鸡,回过头来又劝,“真的,你尝尝,田里捉害虫的青蛙肯定不能吃,这个是专门养来吃肉的,吃了也不用自责。”
不得不说,这话确实说中了黎书的心思。
黎书狐疑地问道:“真的?”
“佘老,您告诉他是不是真的。”简浩很快找了个帮手。
佘老笑呵呵地应道:“没错,你们来的时候可曾经过偏院?那片荷花池是专门用来种莲藕、养田鸡的,咱们小少爷喜欢吃这个。”
黎书脑子里琢磨着他说的“小少爷”是何许人,手上夹起一块田鸡肉,试探性地吃了一口,眼睛一亮,“唔,好吃,真好吃!”
简浩哼了一声,顿时变得得意起来,“我还能骗你?说起来,你还真以为是青蛙才不吃的?”
黎书一边狂吃一边含含浑浑地应道:“我自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祖父时常同我讲起农事,祖父说所有的灾难都不是空穴来风。”
简浩虽然想不通“青蛙”和“灾难”之间的联系,却还是装作很懂的样子点点头:“我奶奶也跟我说青蛙是益虫。”
黎书不由地看了他一眼,暗自想道:这位小世子看着不着调,三观却正得很——不愧是他看中的朋友!
然而简浩不过正经了一秒,便腆着脸向佘老提议道:“下次咱们用辣子炒好吧?辣味田鸡也是超香的。”
佘老笑呵呵地应道:“盼着您常来。”
***
傍晚时分,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告辞,以秦渊的身份自然是不用亲自去送的。
此时,他正和几位心腹在偏厅内谈论林府的处置问题。
“自从林老将军去世之后,林家真是越来越拿不出手了。”顾飞白听说了酒宴上的事,不屑地讽刺道。
林明知点头应道:“殿下,属下也觉得若是扶林二公子上位,事情办不办得好放在一边,一个不慎或许反而会坏了咱们的事。”
顾飞白眨了眨眼,“有这么严重?不然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