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觉得这样对峙下去总是不好,半晌,挤出一句:“你要是应酬的时候这样,还不让心怀不轨的人直接占了便宜去?”
杨程程赔笑:“我应酬时候不会这样。我也知道我喝醉了的样子特别招人。”
叶从心冷笑:“你以为你不喝醉就不招人了?”
说完,她有点囧。杨程程愣了愣,笑道:“谢谢夸奖哈。”叶从心嘴角一抽,绷不住了,笑出来。果然她对这二货没办法保持冷面太久。
“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叶从心说了个开场白,看见杨程程望着她等待。她确实有两个问题,一个严肃,另一个既严肃又尴尬。她选择了只有严肃的那个先问:“这是什么。”
她将一个文件夹扔在床上,扔到程程脚边。文件夹是透明的,内部文件的文字清晰可见,第一行大标题写着“离婚协议”。杨程程笑了一声。
“对不起,刚刚翻了你的包。”叶从心说,“但我不相信你们是这么不理智的人。”
杨程程将文件从抽出来,将最后一页呈给她看。杨正林已经签了字,另一方的签字处还是空白。“他让我好好考虑,这段时间我一个人,能考虑的清晰一些。等我确定了,签个字生效。”
清晰个屁,清晰到酒后吻我?
“那你想签字么?”
杨程程苦笑,“说实话啊?”她摇了摇头。
叶从心挺想骂她的,但是看她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又舍不得。
杨程程认真地说:“但我想,我要是离婚了,咱们要不要一起过。”
“噗。”
“你看,你也不像是能找到对象的样子。你讨厌和我过日子么?”
“当然不讨厌。”
“萌萌喜欢你,咱们一起养孩子,后半生都有找落。”杨程程兴致勃勃,“你有没有想过和我过?咱们一起会很开心吧?”
叶从心笑道:“还真是,想过,不错。”
“怎么样?”
“噗。”
“没开玩笑,不然我也不会亲你。我不讨厌亲你的。”
叶从心下意识想继续噗,但是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之后,哽住了。她那时居然是有意识的,主动地,在吻她。心脏猛地一跳。
叶从心看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脖颈和锁骨,是觊觎了那么多年却从来不敢亵渎的身体。哪怕是动一丝念头都是好一阵悸动,不得了。她指着杨程程,像是警告,又像是想触碰,隔空点了点,收回了手。
觊觎完了,她终究还是“噗”了出来,程程也哈哈大笑几声。
程程告诉她,自己是在冒充陈秋糖给她发消息过程中生出的想法。她从不知道叶从心与恋人说话的风格是这样的,当她进入了叶从心的恋人的角色,一日日将自己的语言习惯同陈秋糖的结合在一起,渐渐地,她似乎不再能从那个角色里跳脱出来。恋人角色的叶从心,和她交往过的男人的感觉都不一样,完全不暖男,不耍酷,不故作幽默讲段子,男人常见的撩人风格她都没有。但她就是撩人。
叶从心听了,只觉得杨正林恨自己真是没冤枉。
“所以还是我的错了?”叶从心哭笑不得地问。
“是啊……”
“是什么是!又不是我让你演的,要怪去怪陈甜甜。”
“跟陈甜甜有什么关系?是你每天说爱我!”
“那是对她说的又不是对你——靠,我什么时候每天说了!我从来不直说爱不爱的吧?”
“你对她说她又没听见,听见的是我啊!”
“杨程程你是不是傻!”
叶从心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最后一句她几乎吼破了喉咙。她比自己想象的,比程程想象的,更在乎杨程程。
两人听见隔壁有动静,镇静下来,一团和气地去把被她们吵醒的萌萌重新哄入睡,再静悄悄地回到隔壁卧室,再相对而坐,又是淡笑如初了。
叶从心说:“找个机会认真告诉他你不想离婚吧。你爱他。”
杨程程默了默,点点头,“就是不知道怎么让他信。毕竟我需要先让我自己信。”
“等你不信幻象了,自然就会信真相了。”
杨程程笑着点点头,歪头问:“话说,你初恋是谁啊?”
叶从心叹气:“你。”
“果然吧。”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我也不清楚。可能一直就知道吧。”
叶从心觉得自己特别失败,居然连这点秘密都瞒不过一个傻白甜。但想想,程程如此智慧,这似乎也是意料之中。她默了半天,摇头道:“那你一直以来,可真狠啊。”
“嗯,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叶从心散了架似的撑着她的老腰站起来,推门出去。杨程程告诉她在柜子里拿枕头被褥,不然沙发上太冷。她说不了,她回家。
深夜了,叶从心把车开回了家,又蠢蠢欲动地不想回去。她走回到五道口,此时街上几乎无人,也只有聚会晚归的年轻学生和奇装异服的夜游神们。叶从心缩着脖子,想起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听到的一则八卦。说的是,隔壁贵系的一个全国知名的老教授,跟她们自动化系的某年轻漂亮学姐谈恋爱,当然了,教授婚内出轨。至于教授有没有离婚娶新欢,就不得而知了。当时学生们私下里咋舌,原来我国最高学府之一的大教授,竟也能干出这种事。她现在想想,黄圆绿皱说得一点不错,越是学问高的附庸风雅的,越容易衣冠禽兽。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程程,都是程程的吻和胸脯,程程的腿和细腰,程程的波浪卷发。她本应告诉程程,和她在一起,不是不讨厌接吻就可以了的。她会上了你,几十年求而不得的欲望,你受得了么?但她说不出口,怕程程觉得她恶心。
她吹着冷风,其实也是想让自己别那么雀跃。这是不道德的好吗?你不愧疚还雀跃个什么?她甚至想约个炮,若压抑不下去就疏解,总要让自己平静下去。可是约谁呢?黄圆绿皱似乎是个好选择。
她看了看DoMap里的会话列表,几乎是同时,她收到了一条消息。
黄圆绿皱:午夜好?
叶从心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这么心有灵犀,她还以为是自己一不小心把约炮的企图发出去了呢。冷静了一下,她回:夜好。你不会又看见我了吧?
黄圆绿皱:我夜里睡不着发呆,结果就看见你了。
真不浪漫啊。叶从心想,如果是自己,会说“我夜里喜欢看星星,今晚看见了你”。
一叶知秋:你知道么,你总让我想起我前女友。
黄圆绿皱:结婚了的那个?
一叶知秋:你怎么知道我有个结婚了的前女友?
黄圆绿皱:圈里人说的,你俩的八卦蛮有名。
一叶知秋:好吧,她是我前前女友。我前女友已经不在了。
黄圆绿皱:……说的跟死了似的。
一叶知秋:应该是死了。
黄圆绿皱:……抱歉。
一叶知秋:我对不起她,到她不在的时候,我都没承认过她是我女友。
黄圆绿皱:那怎么现在又承认了?
叶从心答不上。她觉得也许她和陈秋糖最悲剧的地方在于,只有她们的关系不复存在了,她才能坦诚地去承认她。这个三观不正的孩子,人虽然走了,影响力却如此持久,今晚这档子事,叶从心觉得归根结底都是那孩子搞的事情。陈秋糖或许是觉得自己欠她良多,于是安排了一切把她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她换个轻松些的语气说:说来惭愧,我好久不用DoMap了,之前的很多会话都删掉,现在同时在会话页面上存在的,除了你就只有前女友的两个。
黄圆绿皱:两个?
一叶知秋:她那时年纪小,捉弄我。一个叫Jack,另一个叫柯南。很多次想把它们也删掉,但都没成功。
黄圆绿皱:别在意她了。她如果爱你,不需要你承认什么,如果不爱你,那么你承不承认都没所谓。
如果说对陈秋糖的思念总能让她平静下来,那么和黄圆绿皱聊天则总使她宁静。阿黄给她发了个音频,文件名是月光.mp3。
黄圆绿皱:睡前听听,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一叶知秋:谢谢,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古典音乐。也谢谢你对于我今晚的状态什么都没问。
黄圆绿皱:果然咱们各种品味都不一样啊,确实不适合。
叶从心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她无所谓地笑笑,回到家躺在床上,心想这是贝多芬的月光还是德彪西的月光呢?闭上眼按了开始键。
“嗯……嗯啊……静香ちゃんだめよ……”
叶从心拔了耳机打了个挺,望着黄圆绿皱刚刚发来的促狭表情一脸黑线。
……
这一天的所有对话,就像是石沉深潭,毫无波澜。杨程程还在继续辛苦运营公司,叶从心还在继续上班,时不时帮忙接一下下幼儿园的萌萌。两人聚在一起的频率并没有降低,同样没变的还有两人的肢体接触亲密度。
二月十四日那天,叶从心在实验室里收到一条微信。看到来自“秋”的时候,整个人一个激灵。秋给她发了一条祝情人节愉快的微信,以恋人的语气却叫着“老姑”,并不是甜言蜜语,甚至有些傲娇。反话说一句,下一句却像是害怕叶从心智障看不出这是反话,于是再往甜的方向转一转。在国外的时候,叶从心一看她这样说话,就很想逗她。
当然,她现在知道,这又是程程发的。
叶从心说:别演了姐姐,穿帮了。
秋:唉……习惯了嘛QAQ你要知道,甜甜把手机给我的那一刻,我感到肩上多了一股责任感。感觉她把你托付给我了。
一叶知秋:这就是你分不清剧本和现实的理由?
秋:我终于理解那些拍一部戏就出一次轨对的电影明星了TTATT
叶从心很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心花怒放和小鹿乱撞。从那天晚上程程的表白之后,她就常常在想,为什么不再少年时就用这个法子?如果早知道程程这么容易入戏,岂不是早就能拿到手了?
可心里又隐隐庆幸,若当时程程就不慎被带弯了,那时的自己恐怕是没有足够的定力去拒绝她、让她走正路的。那么今天此时,她的身边也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朋友。
朋友,她本能地想要维持这个关系。尽管对于程程的示好倍加享受。
而程程的那句“她把你托付给我了”,也让叶从心清醒。程程现在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因为多年亏欠、怜悯和责任感。
二月底的时候,中东又出事了。那一天,叶从心专门赶到程程家来陪她,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程程每天都更新的微博停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杨正林在朋友圈报平安之后,发了一条和叶从心的合照自拍,程程从后面抱着叶从心,脑袋搁在她的肩上像是出芽生殖,文字描述“美女双头怪”。微博里的CP粉们高/潮了一波。
叶从心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有些不开心。她知道这样的感情变化很不乐观,于是迅速离开了程程家。
三月,叶从心坐卧铺的动车去西藏。
一行四人,除了她还有莫康以及两个学生。这次项目是她全权负责,莫康完全没有参与,她之所以会跟着来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去一趟西藏,去看当年带过她的老师。叶从心并不熟悉那位老师,只是前几天莫康提起她的名字时,叶从心觉得似乎有几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然而想来想去却也没能想起来。
那两个学生,一个是莫康的硕士生,正是在读二年级。他在这次项目中被叶从心委派了其中一个小模块的架构,因此相应那部分的项目汇报由他来进行。另一个则是完全来观摩的本科生小刘,现在大四,下学期就要来实验室读硕。
小刘的学习成绩相当好,能力也不错,因此才能被莫康收为今年唯一的学生。莫康打算再以半退休的状态混三年就彻底退休,因此今后将不再收学生,小刘是她的关门弟子。
说是莫康的学生,却也只是在行政上的归属。如今,实验室里的学生,实际上大都是叶从心在带,她做着一个研究生导师该做的所有事情,忙得要死。小刘人很灵,知道以后要跟着叶老师混,过年回来特意给她带了一盒家乡自产的好茶。叶从心觉得这孩子挺会来事,很看重,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这么重大的项目上带着他了。
叶从心躺在她的卧铺上,听见了车厢里的打鼾声。如今京藏通了第二代动车,只需要十几个小时就能直达,可这一路依然累人。莫康也睡了,叶从心闭着眼,塞着耳机,身下的行车振动令她怎么也睡不着。突然,她听见对面的床铺上传来打字的声音。
叶从心坐起来,看见小刘盘着腿窝着腰,正在看电脑。
“啊对不起叶老师,我是不是吵醒您了?”
叶从心摆摆手,“我本来也没睡。你在做什么?”
小刘有点害羞,“就……看看你们的PPT。之前看过了,但是有的地方还不太懂。”
说着,他就问了两个问题,叶从心一边为他解答,一边暗暗赞赏——能问出细节问题,说明他认真学了,也学懂了。在出发之前,叶从心并没有给他太长时间,毕竟他只是观摩而已。但他显然在短短的时日里下了功夫,一个本科的孩子就能自学到这个程度,聪明又努力,将来必定有出息。
叶从心问他:“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小刘愣了一下,“呵呵,没什么具体的打算……”
“你挺适合做学术的。想过读博吗?”
“啊……谢谢叶老师,但我觉得,我没那个定力吧……”
叶从心知道了,这孩子的意思就是并不想做学术。她很有些遗憾,虽然知道这个时代,想要读博留校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对小刘抱有过一丝希望。她刚才那样,有点像卖安利的。
有的时候她在实验室里干得□□,休息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像是船夫,流水的学生,铁打的实验室继承人,多少年后除了自己,将再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事。她很希望有个能长时间陪着自己的学生帮手。可周围优秀的学生大多读硕,剩下学分绩不够高的才选择直博,她便找不到看得上的人选。
小刘也一样,想要尽快拿到硕士文凭去大公司做高薪程序员。他是现在清华少有的家境刚刚小康的学生,有点凤凰男,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叶从心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只听小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叶老师也喜欢古典轻音乐吗?”
叶从心:“怎么这么问?”
“刚才您的手机亮了,我看见您在听《月光》。”他挥挥手,“我真的是不小心看见的。我加了键盘社,最近正好在练这首。是德彪西的吧?”
叶从心:“……”
这锅必须甩给阿黄。
下火车之后,有接待人员将他们一行人接到酒店安置,又要带他们去吃晚餐。莫康说她很累想要休息,叶从心也有点不舒服,于是留下来陪她,两个男生看到老板们选择宅,自己也不太好意思出门玩。
会议将会在后天举行,还有一天空闲,叶从心让他们明天跟着本地接待人员出去转转。
第二天,学生们不在叶从心和莫康去充满着民族风情的街道上乱逛。两人说起莫康这次来找的老师,再次提到老师的名字时,叶从心猛地想了起来。
她曾下载莫康从她妈妈手里偷走的那篇论文,仔细学习。她不应该忘记的,这个老师的名字,正是出现在论文末尾的特别鸣谢里。
“二十一世纪初的时候,西藏的建设比北京落后九十年,如今过了三十年,差距缩小到只落后三十年了,要不是二代高铁通车,发展不了这么快。”莫康的双眼迷之湿润,“当年我和老师来这儿的时候,像咱们这样随便溜达可是根本没法想象的。如果没有本地人带着,很可能遭遇危险。”
叶从心掩饰着自己的异样,“您是本科毕业之后来的吧?我以为是类似支教。”
“确实有些类似吧。那时候叫‘分配’。”莫康摇头笑道,“当时大学生分配都是分回原籍。按理说,我应该在北京,结果跑到这地方‘下乡’来了。苦是苦了点,也自个儿难受过,但是是不错的经历。”
此时叶从心依然挽着莫康的手,莫康近年来也得了点老人病,加之高原反应,走不了太快。叶从心自忖,若是年轻的时候,自己可能要默默地给点脸子了,可现在,当年的对错愈加遥远,她的不快很快就被自己消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