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道长度将近两公里,按照她们的速度,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出去。叶从心这一次倒是没忘记戴PM2.5的专用口罩,呼吸的声音在口罩中被数倍放大,听得她一阵阵的紧张。好在丁香常常和她说话,不管是什么话题,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心就能安定一些。
渐渐地,叶从心和丁香的正常聊天变成了窃窃私语。她们的本意是想要保存体力调整呼吸,却难免显得咬耳朵一样过分亲密。
“想象一下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叶从心说。她又想到了妈妈。如果她今天死在这儿,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为了保证工业安全才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与陈念的牺牲是不是稍可相提并论?她抬头望着湿润而黢黑的巷道壁,这样的想法并没有让她心里轻松一些,她反而更加害怕。
“挺好的,那就是一辈子了。”丁香垂着眼睛,话里带笑。话音若三春暖风,将叶从心的思绪带回现实。
叶从心说:“还是出去过个更长一点的一辈子吧。现在死了,我连遗嘱都没写好呢。”
“你还写什么遗嘱啊?除了甜甜,也没有能分你财产的人吧?”
叶从心刚刚没过脑子就说出了那句话。如今,她对于英年早逝后财产的处理打算和原来完全没变。一半给甜甜——这是抚养义务;另一半给程程。她担心程程会很多年结不了婚,为了逃避家里的催婚,可能还是需要自己买房子。她那个大大咧咧的月光族,如果自己不接济她,哪来的钱交首付?
但此时丁香问出这话,叶从心终于及时长了心眼。她笑道:“分财产的还有你啊。”
叶从心分明地感受到丁香低了低头,她去查探她的表情,却没能看到。丁香沉默片刻,说:“我跟你一起死了呀,哪还有财产可分?”
“也是啊。便宜甜甜了。”
后来,丁香的心情明显地更好了起来。她居然一边艰难地迈着步子,一边在叶从心耳边唱她们海边的歌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只是一次野外拓展活动呢。前面的两个煤矿工人也被她带得哼哼起了二人转,结果被更前面的工人大哥骂消停了。
丁香也停止了歌谣,狡黠地吐了吐舌头,却不慎尝到了一嘴煤灰味。她突然灵机一动,用手在巷道壁上用力蹭了一把,蹭的满手都是黑,又用干净的那只手拉起叶从心的手。
“万一真死在这里呢?”丁香期盼地问。
“看你这样子……哪有要死的气氛啊……”
叶从心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她们头上的探照灯照向对方的身后,在两人之间制造了一块光明空间。丁香是满眼莫名的期待,叶从心因为不能猜到着期待的内容而隐隐心急。
“万一死在这里,咱们缺个仪式。万一活着出去,去过更长的一辈子,那么我们还缺个保证。”
这话,丁香当然仍是凑得极近了说的。叶从心也仍是不懂。
丁香微微叹了口气,拉着叶从心的左手,用自己脏兮兮的手,在她的无名指根部划了一整圈。然后又对自己做了同样的事情。探照灯之下,两人的手本就满是污黑,但无名指根部的浓重又丑陋的黑色一圈,依然十分突出。
“出不出得去,都是一辈子。”
叶从心怔忡许久,收起手指攥成拳,“通体天然矿石,薄如蝉翼,做工精细,绝无山寨。好。”
……
终于走到巷道外的时候,叶从心听到一声沙哑的大喊。远处救护车和警车的灯光闪的人眼晕,那周围影影绰绰的都是人。其中的一个人钻过了警戒线,以惊人的速度向着这边飞奔而来,叶从心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个影子,她什么都看不清,却含糊地念了个名字:“甜甜。”
“甜甜?”丁香惊疑地问,“不会吧,她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下一秒,那个豹子一般的人影已经冲了过来,直接扑到叶从心的身上,差点滚倒在地。叶从心被来人紧紧抱着,已经习惯了巷道中土味的鼻子瞬间捉住了一丝熟悉的洗衣皂气味,叶从心大惊,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在用满是黑土的脏手揉着陈秋糖的头发。
陈秋糖又趴在她肩上哭起来了,身体一颤一颤的,用力地抱着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喂……我要死了……”
陈秋糖终于放开了她,脸上的泪水和从叶从心身上蹭到的泥土混在一起,头发也被弄得脏乱不堪,她现在看上去比叶从心和丁香还要狼狈。
“丁、丁香……”她低声念叨着,也给了丁香一个大大的拥抱。
……
沧头煤矿的停电事件有惊无险,而纪录片摄制组也在第三天完成了设置任务,赶着回北京。陈秋糖则留了下来,在叶从心她们终于完成了这一站的验收之后,和她们同车回家。
尽管安然无恙,三个人回想起那晚的事,依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只要有万一,人就会死,而万一是多种多样的,活下来的可能却只有一种。某种程度上,她们是多么幸运,才能一同重见光明。
陈秋糖坐在后座,看着前面两人的侧脸,也觉得大家都在,实在是太好了。
“叶子,我想,还是告诉你一些……我的打算。”丁香双手交握哦,显然有些紧张。
她所说的,正是当时与陈秋糖拉钩,瞒着叶从心的事情。这些是她自己家里的事,但是必然会牵扯到叶从心的生活,她总是希望能缓缓,等到一切准备妥当,不会出现什么冲突的时候再告诉她。可是经历这一遭,她觉得现在说出口可能会更好。
她的弟弟很想来北京上大学,妈妈也是这样想的。弟弟当然是因为向往这个城市,而妈妈是觉得,丁洋来北京能有丁香看顾。丁香说:“我会努力劝他,要他不要考来北京的。”
叶从心望着前方的高速公路,简单“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说:“主要还是看他能考上多好的学校吧。去什么城市倒不重要。”
丁香知道,这是叶从心在暗示:我不在乎他来不来北京,你不必征求我的意见。
丁香接着说:“我打算努力挣钱,希望三年之内能够达到月薪一万五以上。”
叶从心笑道:“那当然好啊。”
“因为……我想把妈妈接过来住。”
叶从心脸上的笑容褪掉了几分,但还保留着一半,“她过来的话……”
“我会给她租房子住的!”丁香连忙解释,“我实在是没办法让她一个人住在旷岛。她太辛苦了……现在她的生活太依赖邻居的照顾,时间长了,这个情我怎么还呢……”
后来,两个人沉默良久。她们都知道,将丁香的妈妈来北京就是个不定时炸弹,带来的连锁反应更是一堆一堆的,那些反应是孤家寡人的叶从心根本忍受不了的。但是不接过来……叶从心也知道,那样是强丁香所难。
如果让叶从心说实话,她一定会吐出一大堆的槽。可是她和身边人的身上,尚保留着一点泥土的芳香,无名指上那一圈黑色的、腻滑的印记才没洗去多久。
陈秋糖在后座大气都不敢出,她只能盯着前方的路,看着罗莎琳德超过一辆又一辆的大卡车。默默地数数。数到十三辆的时候,叶从心将手从档位上移开,握住了丁香的手,“好,我们一步一步走。”
作者有话要说: 安排这段剧情除了故事本身的叙事作用,还有我的一点私心……
因为自己家里有煤矿、油田自动化工程师,深知这一行的危险和辛苦,所以在此向投身祖国工控行业工程师们,尤其是女工程师们致敬ORZ
第64章 磨人日子的开始
回北京之后, 丁香没有再滞留几日,她心系留在家中的妈妈的身体。之前她在上学,不能回家帮助妈妈是不可抗力,那时候丁洋也在上学, 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妈妈的负担也相对轻一些。现在丁洋放了寒假,妈妈自然要为照顾他费不少心, 丁香再留在北京过幸福日子,在道德上实在过不去心里这道坎了。
叶从心当然对她的心思一门清,但是她并不想摆出一副善解人意好媳妇的样子。联想到丁香在回北京的路上所说的话,她更觉得, 家庭这个担子终会成为她们面前越来越不可忽视的一个问题。当时出于气氛, 她心中感动满满,此时, 她理智下来, 更想要摆明自己的态度。
“你不觉得, 应该让你弟弟担起责任么?如果总有你在, 他就永远不会帮你背锅。”
“这个……需要时间啊。况且他现在要高考, 是关键时期。”
“他都快十八了, 还需要多长时间?他也不可能整天学习吧,拿出一点休息时间帮忙做家务很难么。”
“学姐。”丁香躲在火车的热水间,觉得很无力,“那是我妈,不单单是个责任。我不可能为了强迫我弟长大, 生生让我妈受苦。她年纪大了受不了。”
“可我没看出她为你着想啊。”叶从心心头窝火,语气有些冷淡。
“那也改变不了她是我妈的事实。就像甜甜也不一定愿意为你任劳任怨吧,但她也没得选啊。”丁香话里也开始带刺。
“那就这样下去吧。”叶从心轻笑着仿佛说笑话,“你弟弟追着你上大学,你给他做四年保姆,然后再把你妈接到身边来,一周五天陪她两天陪我。”
“学姐。”丁香在警告她。
再说下去,恐怕避免不了一场吵架。叶从心发觉自己心态有些差,及时结束了对话,她现在很是理解那些因为长辈而吵架的夫妻了,也是着实体会到,这种为了第三方却无法避免的争吵,既没效率也更加磨人。甚至让人开始怀疑自己的人品和胸襟。
叶从心缺少爆发力,丁香顾体面,两人在一起很难吵得起来。这是第一次不愉快,按照过错分配,叶从心的责任可能大一些,但是深究呢?叶从心觉得自己的不满和发泄很正常,往后的日子那么长,你不能给指一条荆棘山路还不让我叫苦吧?
两个人在后来的几天里各自冷静,小年的时候 ,丁香终于主动给叶从心发了微信,一个问候泯恩仇。
一叶知秋:你妈妈身体如何?
暖香:我回来的这几天,她没怎么沾水,关节痛好很多了~
一叶知秋:唉,阿姨确实太辛苦了。
暖香:一会儿包饺子,他们在叫我呢,我先过去啦!
一叶知秋:你家里三人吃?
暖香:和陆南家一起,人多热闹~我先走啦,拜~
一叶知秋:羡慕陆南。
丁香没有再回复,她盯着两人的聊天记录反复品读,幸福的笑渐渐消失在脸上。“叮咚人家”已经不再接待旅客,丁洋和妈妈在陆南家,这里整幢房子就一盏灯也不开,省些电。丁香站在一片黑暗里,唯独手机发着绿莹莹的光。她觉得日子过得很累,有时抱有极大的希望干劲十足,有时被现实唤醒,好像干劲越足约傻,反正最终总是入不敷出。
陆南来她家找她了,说:“走吗?在等你吃饺子。”
“其实不太想吃。你妈妈肯定又要说些奇怪的话。”
陆南无奈,“我也很烦啊,你就当陪我一起烦吧。还有你妈,她现在这个身体……唉,能撑多久?你就顺着她点吧。”
……
这是个和往年一样无聊的寒假。外面太冷,叶从心除了除夕那天带着陈秋糖去了杨程程家一起过之外,其他的时间都宅在家里。她没有需要走动的亲戚,用似乎荒废不完的生命来上网和满足甲方大国企追加的新需求,陈秋糖则常常跟着杨程程一起玩。
初一到十五,是北京五环以内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时段。几乎每天晚上,杨程程开车带着陈秋糖去买一后备箱的礼花,然后回到小区里来燃放。位置总是选在叶从心的楼前,烟花升上去爆炸开来,叶从心刚好能看到一个完整的形状。
叶从心将窗户紧闭。杨程程选的礼花都是爆炸声音不大的,被窗户有效隔在外面,她在房间里只看一个色彩。叶从心听不得巨大的爆炸声,她一听到就脸色发白,脑海里满是山野那边腾起蘑菇云的画面。
所以这其中有一天,陈秋糖和叶从心在晚间穿过五道口购物广场的时候,她几乎被接连不断的鞭炮声吓成了智障。陈秋糖起初以为她只是冷,将自己的围巾接下来给她围了两层,又将她的手插在自己的兜里使劲儿唔,却毫无起色。
“快……快回家……”叶从心的声音从围巾的包裹中隐约传出。
陈秋糖真是担心了,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扒下来给她穿上。她大吼:“我也想回家,是你走不动路啊!”
前方路边摆着放完的礼花残骸,另一边是一挂正在被点火的鞭炮。叶从心说:“麻烦你,拉着我跑。”突然不知是哪里的二踢脚炸了,叶从心吓得跳了起来。
陈秋糖恍然大悟,揽着她的身子在这天寒地冻又喜气洋洋的夜晚跑回一个最冷清的地方。五道口变成了一个迷宫游戏,陈秋糖像个勇者,拉着她的公主姑姑躲避各种烟花怪兽,寻找安全的小道。她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永远注意让叶从心走在没有人放爆竹的那一边。从那天起,陈秋糖在整个春节期间都把家中的每扇窗户关得死死的。
春节过后的一天,叶从心发现,陈秋糖藏了一些高级烟花存在了地下室里。这是没放完么?不应该啊,放礼花又不是什么难赶的DDL。
陈秋糖一愣,明显紧张,“地、地下室?那里还有礼花?我忘了……”
叶从心汗,这谎扯得太没谱了。明明就是你把那一箱从车上搬进去的,你能忘?她看着陈秋糖在家中忙里忙外,心里突然有些难过。让这个孩子跟自己一起过了个这样无趣的春节呢。
“你要不要回东北看看你舅舅?”
“十五都过了……后天就开学了……”陈秋糖知道她连自己哪天开学都忘了。
“啊……你怎么不找杜灵去玩?”
“她回老家了。”
“怎么不找杨正林叔叔的朋友们去玩?”
“也回老家了……”
两个缺少共同话题的人,尴尬地结束了对话。叶从心回了房间,望着窗台上的花瓶想:丁香你什么时候回来?有你在的时候,我和陈秋糖总不会冷场。
新学期伊始,叶从心内心一直藏着一股无名火。这股子火,说好听点是“相思病”,说本质点就是无处发泄的青春欲/望被强压下来变的质。
丁香只是来学校办了一次注册就走人了,她尽可能地延长了自己在家停留的时间,返校办完正事之后,又坐上了当日的火车赶往深圳——企鹅建议新员工先去深圳总部参加一个为期一个月的新人训练营。当然,用上学的缘由请假不去也是可以的,但是丁香为了在公司里受到重用、往上爬、涨工资,从一开始就不能丧失任何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就这样,急匆匆地见了个面,叶从心都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她是胖了瘦了,两个人再一次分开。叶从心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检票口之后,这一次的分别她们只是简单地告别,没说什么肉麻的话。好不容易相聚,时光珍贵,心态却不佳,唯恐一个不小心,三言两语演化为一场争执。
叶从心在火车站踱步。她刚刚还是偷到了一个吻,唇上温度尚存。她摸着无名指的根部,不知如何排解空虚。明明主观上还是热恋,客观上却要强行冷淡,不是折磨是什么?
她打开微信翻看这段时间的消息记录。除了生活日常和照片,对现实规划的讨论占去了很大的篇幅。
-那么晚才回北京?那样你只能在我家住两天又要去深圳了啊。
-是啊,我也想早点回去……
……
-你在深圳一个月,毕设怎么办?
-我和导师说好了,我在深圳那边做,开题答辩的时候回来,晚上再回深圳,两边都不耽误~
-……和公司请假其实影响不大?这不是强制性的啊。
-我还是想……
-哈哈,我做梦呢,你当我没说。
……
-我只是不太喜欢异地的感觉。你懂我的,看得见摸不着的话,就很气。
-我也是啊学姐。
……
当时发消息的时候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现在想起来,叶从心只觉脸热。人家在为理想的未来打基础,人家一样难过但是在忍,你在做什么?
她给丁香发:一路顺风,加油工作,你会一鸣惊人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的,我无条件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暖香:嗯(哭.emoji)我知道你还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