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伤得也不算多重, 放着不管过段时间也就自己好了。
但是……
仲彦秋抬眼瞅了瞅苏梦枕的脸色,觉得自己还是好好喝药吧。
方应看死在了自己的卧房里,屋子里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只除了一扇门板碎成几块外,再无任何多余的线索。
包括他的尸体,没有任何伤痕,衣衫齐整发鬓一丝不乱,面上的表情甚至还带着几分喜意,显得安详平和,仵作检验之后也表示,与其说他是被人杀死的,倒还不如说这位身份尊贵的小侯爷心脏天生便有顽疾,只不过平时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也就无从发现,这次大抵是因为突然过喜或者过悲引起了心疾发作,才丢了性命。
这是一个极为荒唐的说法,荒唐到就连一贯和方小侯爷有些不睦的六扇门几位神捕都不信。
可惜他们有心探查一番,皇帝却担心他们因为那些个陈年旧事故意消极怠工——他甚至还怀疑凶手很有可能与神侯府有瓜葛,所以一边拿着些无关紧要又耗时耗力的案子拖着他们,一边把案子交给自己亲信令其严查,定要找出真凶。
话是这么说,皇帝的亲信又哪里比得上六扇门术业有专攻,一个两个让他们溜须拍马结党营私没问题,要是真的叫他们干点实事,转头就闹得整个京城鸡飞狗跳,事情没办成,倒是给了诸葛神侯不少把柄在早朝上狠狠参了他们一本,最后这案子还是落在了六扇门手里。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大早无情就会来金风细雨楼拜访——方应看在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外人,就是苏梦枕。
今日本是苏楼主难得的清闲,仲彦秋给他把过脉后表示那难喝得让人怀疑人生的药可以暂时停上两天了,这也意味着他的身体可喜可贺地恢复到了一个令人惊喜的阶段,虽然还是不能跟正常人相比,但好歹在这种天气里,他不至于风一吹就觉得胸口闷痛,时不时就会咳得喘不上气来。
似乎老天爷也很给面子,这几天开封城里风平浪静,偶尔有点小波动也不是能闹到苏楼主面前的级别,杨无邪悄无声息地就把事情平了下去。
秋高气爽,林子里枫叶经了霜,红得更加热烈,正是最好的时候。
再过上几天天就要真的冷下来了,冬天里寒风跟刀子一样,一吹这叶子也就簌簌刷刷掉了大半,转眼就只剩光秃秃的树枝子了。
于是心有灵犀一样的,王小石从不知哪里挖出来几坛美酒,白愁飞拎着两个大大的食盒,装着开封城里老字号新推出的点心,两个人勾肩搭背跑去苏梦枕的院子里,一边喊着“苏大哥我们去赏枫叶吧”一边大剌剌推开门——
面面相觑。
“……不好意思打扰了。”
“……你们继续……继续……”
……
目睹了王小石和白愁飞兴冲冲推开门,又像是游魂一样飘出去,苏梦枕忍不住手一软,埋在仲彦秋肩头闷声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仲彦秋无奈地叹气,把自己的手从苏梦枕的禁锢之中解救出来。
门外,王小石和白愁飞蹲在门口的台阶上——你没看错,就连颇为注重形象的白愁飞都是蹲着的,两人手撑着下巴眼神呆滞,俨然一副丢了魂的样子,这时候哪怕随便一个三流角色估计都能轻轻松松一剑把这两个苏楼主寄予厚望的金风细雨楼下一代扛鼎捅死,彻底让金风细雨楼后继无人。
可惜这里是苏梦枕的院子,金风细雨楼守卫最严密的地方,连只苍蝇都别想轻易飞进来。
“王小石……”白愁飞神情恍惚地开口。
“白愁飞……”王小石结结巴巴地应道。
“我……苏大哥,仲兄,他,他们,刚刚……刚刚……”白愁飞试图脑内复原刚刚看到的场景。
“对……他们……苏大哥他把……榻上,榻榻榻榻上……还还还……”王小石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榻这个字的。
他们情不自禁地对视一眼,忽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往边上平移了一步,下一秒似乎又觉得这动作实在太明显,又磨磨蹭蹭地磨回来。
沉默良久。
方才看到的景象在他们大脑里无数次的回放回放再回放——
苏梦枕把仲彦秋摁在榻上,一手压制着仲彦秋的双手摁在仲彦秋头顶,另一只手则扣在仲彦秋肩上,仲彦秋不知是羞还是恼耳根通红,两个人的脑袋……不,嘴唇,不,脑袋……
白愁飞呻吟一声抱住自己的头,拒绝去回忆那两个人只差一点点要是他们没进去肯定就碰上了的嘴唇,外加那一屋子暧昧又旖旎让人遐思万分的气氛。
“苏,苏大哥……就算苏大哥断……”王小石咽了咽唾沫,顽强地把那个只在书上看到过的词说完,“断袖了,他也是苏大哥。”
“对……对。”白愁飞点头,他曾经在戏园子里唱过戏,那些个扮相清丽的名角和捧角的富家公子的首尾可不少,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但这并不能减少“苏梦枕居然是个断袖”对他的冲击力。
两个钢铁直男,受到了毁灭式打击。
“你还不想想怎么解释。”仲彦秋推推笑起来就没完的苏梦枕,有些可怜外头的两个年轻人了。
他更可怜啥也没干还窝在意识里补眠就被扣了个断袖黑锅的苏楼主。
“雷损的独生女儿雷纯才貌双全,又有十里红妆,娶了她更是和六分半堂达成合作。”苏梦枕说道,借着仲彦秋的力道坐起身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想拒绝这桩好姻缘,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
他干这事之前可是征求过苏楼主的同意的,而不知何时养出了几分一脉相承恶趣味的苏楼主大方地出借了身体。
不就是嘴巴跟嘴巴碰一下吗,况且他们还没碰上。
清心寡欲到这般年岁的苏楼主还觉得自己说不定真的有可能是断袖。
“你总是有道理。”仲彦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样,拢起被拽得半敞开的衣服,方才苏梦枕那么猝不及防地凑过来突然袭击,惊得他还以为是不是对方中邪了。
在屋外两个人艰难地做完心理建设后,苏梦枕和仲彦秋也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神情自若就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是要去赏红叶吗?”苏梦枕说道。
“对对对!”王小石猛点头,“快走快走,杨总管可要等急了。”
也不知道苏大哥的事情,杨总管知不知道。
王小石正想着,就听见苏梦枕说道:“明日里你请人喝一回酒,把刚刚的事情好生说说。”
见王小石看他,苏梦枕回了一个淡笑,“做得隐蔽些。”
王小石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原来苏大哥刚刚只是在演戏,不是真的断袖啊。
心思单纯的王小石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心里盘算着明天要请谁,在哪里喝酒,才能把消息顺顺当当地传出去。
白愁飞狐疑地看了一眼坦坦荡荡没有半点心虚的苏梦枕和仲彦秋,没说什么。
不管是假戏还是真做,都不是现在的他有资格去探究的。
杨无邪早就在枫树林里布置好了,枫树林里有那么一条小小的溪流,在地上铺了软布就可席地而坐,酒杯乘着流水从上游流下,满杯的酒香混在了清澈的溪水之中。
溪水里是有鱼的,几尾红鲤不过手指长短,有时对着酒杯一顶,满杯的酒就翻倒在了水中。
这清闲实在是难得,苏梦枕半途换了苏楼主上来,年轻人捧着酒杯,少有的笑得开怀。
以至于无情见了他都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第八十一章
无情是个很俊秀的年轻人。
这话似乎有点多余。
年轻的苏楼主想着。
他们这一代江湖上的风云人物似乎都生着一张好皮相, 狄飞惊也好, 方应看也好, 六扇门的四大名捕也都是面容俊朗各具特色的美男子,一个一个数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按照长相来排江湖辈分。
这么说起来,倒是自己这病恹恹的拉低了平均水准。
苏楼主被自己这不合时宜的联想逗笑了。
想在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脸上看到个笑模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即便是无情, 惯常见着的也是苏楼主眉间笼着冰冷郁气的面容, 今日见着苏楼主这般放松的笑,问案之前先忍不住问了一句:“苏楼主这般开怀, 想来定是有什么好事。”
苏楼主抿抿唇把嘴角的笑压回去,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他的确少有闲暇之时, 只会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够用, 他从未说过,也无从诉说, 他的心里却是一直焦灼着仿佛被架在火上烧着,日复一日地担忧着,一旦自己倒了下去, 那么金风细雨楼兴许也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但是这段日子却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也最放松的日子, 他终于能稍稍的放松一下, 不再那么急迫地往前走。
局势早已偏向他这边,他只要按照步调慢慢的来就好。
“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确是好事。”无情点头道,六扇门与金风细雨楼素来亲厚, 他见着苏楼主似乎身体有所好转心境比之前开阔不少,自然也是开心的,有多看了苏楼主两眼,笑道,“世叔见你这般,定然也是高兴的。”
他说起诸葛神侯,苏楼主恍然抚掌道:“说起来天衣居士的弟子王小石也已来了开封有些日子了,合该让他上门拜访一番才是。”
无情喜道:“竟是师伯的弟子,那我可定是要见一见的。”
王小石的师傅天衣居士和诸葛神侯乃是同门师兄弟,无情的“破气神功”也是有赖于其指点才能顺利练成,算来也是因缘深厚。
“改日让他登门拜访吧。”苏楼主摇头道,“他现在怕是已经喝成个醉鬼了。”他又解释道,“今儿一大早的他就拎着酒拽着我去赏枫叶,这叶子还没看着,他就三壶酒下肚,我来之前正闹腾着呢。”
“这还真是……”无情听他说的也摇了摇头,却又露出了笑来,“世叔肯定是喜欢的。”
谁会不喜欢那些乐观又快活得年轻人呢,只看着他们,都会觉得这世道还是有些希望的。
简短的寒暄之后,无情终于切入正题问起了关于方应看的案子,他问得详细,苏楼主也一五一十地答了。
苏楼主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心里多多少少已经猜出来了些,但是既然不能证实也没有证据,那就不能叫做真相不是。
这事情他也没有同无情讲,只是道若是能亲眼看看方应看的尸体,说不定能看出些名堂来。
金风细雨楼消息灵通,苏楼主出身名门见识广博,因此无情只略一沉吟就答应了下来,索性择日不如撞日,他让跟自己来的下属回去准备,又道:“今日怕是要蹭一蹭金风细雨楼的马车了。”
“蓬荜生辉。”苏楼主一笑,扭头吩咐候着的下人道,“去请仲先生。”
要是他真在尸体上发现了什么破绽,还是叫这动手的人来遮掩为好。
正好仲彦秋也受够了枫树林里的一群醉鬼——也许是难得这么放松,王小石带来的两坛烈酒喝完杨无邪又抱来两坛,白愁飞和杨无邪开始还矜持着些一人一杯慢悠悠地品,等到苏梦枕一走,王小石一醉,那就真的是彻底放飞自我,一人抱着个酒坛子猛灌,不多时就醉得昏昏沉沉只知道傻笑了。
仲彦秋默默往边上又移动了一点,以免被那群互相伤害的醉鬼殃及到。
无情没有见过仲彦秋,但听说过他——不久前六分半堂那么大声势把人请来,金风细雨楼又那么大声势把人接回去,但凡不是聋子都听说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仲先生。
不过这位仲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是众说纷纭。
总之并不像是一位多么好相处的先生。
马车里坐了三个人,仲彦秋半阖着眼不想说话,刚刚被王小石几个闹得头疼,苏楼主自顾自想着事情,也没开口,剩一个无情左右看看,干脆便闭了眼从头开始捋清案子的线索,马车里的气氛凝滞,宛如一夜入冬。
外头赶马的车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又往前头坐了坐。
方应看的尸体存放在冰库里,进去前仲彦秋极自然地脱了外袍披在苏楼主身上,惹得无情多看了一眼。
方应看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了,面目发青映着冰的冷色,颇有些渗人,仵作已检查过一遍,此时的仵作动手颇为粗糙,脱掉衣服划开皮肉,留下一道道用线缝合的扭曲伤痕。
他已经死了,伤口边缘是极深沉的红,红得发黑。
仲彦秋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慢慢地把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他面上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神色,悲悯而又残忍。
死亡总是一种具有冲击性的事物,尤其是对于仲彦秋这种“感官”敏锐的人来说,游离在空气中的绝望像是某种辛辣的香辛料,让他在非自主的情况下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如同看到一朵花,在开得最盛的时候凋零。
临走的时候,他轻轻说道:“天色不太好,怕是要下雨了。”
苏楼主也道:“若是六扇门晾了衣服,可要早点收回来得好。”
京城里,又要闹腾起来了。
因为雷纯的帖子,三日前便摆在了苏楼主的案头。
六分半堂做出了和解的姿态,设了宴席,不带甲兵,请苏梦枕赴宴。
那日里偏偏下起了雨,雨不大,淅淅沥沥落得满地湿淋淋的泥泞,一夜之间25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天就冷了下来,呼吸时唇齿间吐出白雾,只是睡了一觉,那些还绿着的叶子,还红着的花,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杈子兀自往阴沉沉的天上伸。
车夫驾着马车极低调的来了,苏梦枕谁也没带,撑着一把油纸伞坦坦荡荡地走进那小小的院子,雨滴顺着伞檐往下流,似是在面前笼了一层纱。
“苏楼主。”雷纯袅袅婷婷地迎了出来,这般冷的天气里,她穿得却不甚厚实,脖子上绒绒一圈,雪白的长毛拥着巴掌大的脸,更显得我见犹怜。
“雷小姐。”苏梦枕颔首,合了伞交给边上的下人。
屋外冷,屋子里却是暖和的,苏梦枕脱了大氅,拱手淡淡道:“雷总堂主。”
私底下在如何雷损雷损的叫着,面上总要给些面子。
“苏楼主。”雷损站起身,看向苏梦枕的眼神很是温和,不像是在看跟自己争斗了好些年的老对头,而像是在看一个年轻英俊而又才华出众的晚辈。
谁也没有急着谈正事——他们今日本就没有什么正事,只是请人来喝杯酒,吃吃庄子里新送上来的鸡鸭菜蔬。
就好像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雷纯立在一边斟酒,不多说话只是看着苏梦枕,眼波柔柔。
雷损讲起了那些老得掉牙的故事,讲起了他跟苏梦枕的父亲差一点就成了儿女亲家,让两个孩子结了娃娃亲。
苏梦枕只是听着,并不接腔。
“酒已没了,我再去取些来。”雷纯放下酒壶走了出去。
雷损似乎有些醉了,频频劝着苏梦枕喝酒。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气氛和谐得让外头蹲守的追命忍不住打呵欠,小小抱怨了几句。
冬日里头蹲守本就是难熬的苦差事,何况今天还下着雨,外头这么好几个时辰,他只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一动骨头就嘎吱嘎吱响个不停,都快要成冰雕了。
他揉揉脸,灌了口热酒抖擞抖擞精神,继续盯着里头。
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晚定然是要出点事情的。
雨下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冷得他一哆嗦,下一秒大雨倾盆而下,金戈铁马踩着被冻得硬邦邦的地,骤然一道寒光,继而惊雷劈下。
“好大的雨啊。”苏梦枕缓缓道。
“这雨可真大。”雷损也道。
风助雨势,雨借风威,外头的风声不像是风声,仿佛尖叫一样杂在雨声里,刺得人耳朵发疼。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实在太大,又或是因为雷纯出去时没把门闩好,“砰”的一声门被风砸开,瞬息间寒气就压熄了屋里的火光,一切都湮灭在了黑暗之中。
追命看到屋子里暗下去,抻着脖子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里头的状况——他看到一道光亮了起来,漾映着血色的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