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先生?北海……二大爷!”
“嗳!”远处传来一声回应。
阿烟一脸黑线,叫他名字不应,非要喊二大爷才应,这什么毛病。但他虽然在腹诽,人却一溜烟跑了过去,抓住二大爷的胳膊就不放了。
“二大爷,您怎么自己一个人就跑了啊,害我好找。”阿烟说。
傅北海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却时不时地往旁边的糖葫芦上瞄。那卖糖葫芦的小贩便陪笑着笑说,“这位爷,要不您来一根?”
许白赶到的时候,一身月白长衫、气质儒雅的傅·二大爷·北海,正拉着阿烟的衣袖,像个缠着大人买糖吃的孩子。可明明他才是那个大人,而阿烟的外表却是少年,两人的身份像完全掉了个个。
阿烟扳起小脸来,说:“先生说你不能再吃糖了。”
傅北海闻言有点小失落,而后又笑起来,眼巴巴地瞅着阿烟,说:“那我买给哥哥吃。”
“那我们可说好了,你不准偷吃,也不准再像刚才那样,一个人偷偷跑掉,知道吗?”阿烟说。
傅北海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已经不小啦。”
阿烟这才让步,买下了一根糖葫芦。傅北海还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挑了半天,最终选出一个个大饱满的,美滋滋地拿在手里。
“不准偷吃哦。”阿烟再次叮嘱。
“知道知道。”傅北海乐呵呵的,这会儿不管阿烟说啥他都能应下。
许白站在一旁看着,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招呼——他觉得北海先生的状态有点不对,他明明应该跟傅先生一样拥有不老的容颜,可他却已经老了。虽然老了,却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阿烟没有理会许白,径自牵着傅北海的手往湖边走。两人沿着湖边慢悠悠地走着,许白便跟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远远看着。
他看到傅北海时常停下来,蹲在岸边想要伸手去捞水里的鱼。他的胸前挂着一个金色的怀表,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晃。
不一会儿,他又对叶的落下着迷不已,站在一片枫树下,呆呆地抬头望着晚霞一般的连绵的枫叶。
他笑得天真烂漫,一如许白曾在书中领略过的那个富有浪漫主义情怀的北海先生。
老了的傅北海,与傅西棠仍有七八分像,这让许白时不时有点恍惚。只是比起清冷的傅西棠,还是傅北海更平易近人一些。
可没过一会儿,许白便瞧见那边似乎在闹别扭了。傅北海蹲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抱着自己的膝盖,阿烟似是想拉他走,他却怎么也不肯站起来。
许白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了。
“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许白问。
“你能帮什么?”阿烟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头也没回地在傅北海面前蹲下,语气里带着心疼、无奈,甚至是恳求地劝说:“二大爷,你看看我啊,我是阿烟。阿烟你还记得吗?每天晚上都是我给你开门的。”
傅北海却狐疑地看着他,小幅度地往后挪着,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根糖葫芦。
阿烟继续劝说:“那你打开你胸前的那个怀表,你看里面还有我们的合照。”
傅北海先把握着糖葫芦的手往身后藏,生怕阿烟抢去似的,这才打开怀表——只见里面果然放着一张黑白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背景正是许白所熟悉的北街10号。傅西棠和傅北海坐在小楼前摆着的白色靠背椅上,两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一个西装革履,清冷贵气。一个月白长衫,温文尔雅。而阿烟和另外一个魁梧的刀疤男分别站在两人身后,照片一角,还有两株爬山虎探头探脑。
傅北海看着这张照片,蓦地笑了,伸手指着傅西棠,说:“哥哥。”
“对,那是你哥哥,我现在带你回去找他好不好?”阿烟哄道。
“你不能骗我哦。”傅北海说。
“那当然。”阿烟再三保证,傅北海才乖乖地让他牵着走。路过许白时,傅北海疑惑地看着他,问:“你又是谁啊?”
“我?”许白没想到傅北海会跟他搭话,忙把刚才应付阿烟的说辞又搬了出来。
谁料傅北海听了之后很高兴,“真的吗?我的书写完了?出版了吗!”
许白点头,“对,已经出版了。我特别喜欢那篇《海棠》,写得特别好。”
看到这里,许白已经明白了——傅北海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傅北海却纯粹地快乐着,他看着许白,热络地拉住他的手,要带他回家看他还未发表的手稿,“你来,我带你去看。”
在傅北海心里,那一篇《海棠》也是他最喜欢的。
许白不好推脱,也确实想去看看,于是看向了阿烟。阿烟本想把这来历不明的人赶走,可看到傅北海那么开心的模样,又不忍心了。
于是在阿烟“不准靠近北海先生三步之内”的禁令下,许白得以跟着他们的板车回北街。
这里离北街并不远,许白跟着他们穿街走巷,对这个年代的风土人情有了更深的认识。
路过的小贩推着有木桶的车子卖豆汁儿,迎面跟三人相遇,便停下来跟他们问好。那声音里有热络,也有恭敬。还有那不知谁家的半大孩子捧着饭盒往胡同里走,里边隐约传来烤肉的香味。
许白曾在北海先生的书里看过,北京有几家烤肉做得特别好吃。书中是秋天,正是贴秋膘的时候。
许白一路看一路闻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市井味,默默地想:无论在哪个年代,富裕或困苦,生活总是在继续的。
离北街10号越来越近了,许白的心里也忽然紧张了起来。他不知道会不会碰见傅先生,这时候的傅先生又是什么模样,想着想着,10号就到了。
阿烟打开门带他们进去,喊了一声,却没有人应。
“先生还没回来吗……”阿烟嘀咕着,转身把傅北海从车上扶下来,说:“先生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先去坐一会儿好不好?”
傅北海点点头,却也不去屋里坐,一屁股坐在小楼前的台阶上,拿着那根糖葫芦望着门,像是要等傅西棠回来。
“你看着他,不准乱来!”阿烟瞪了许白一眼,大步跑进了楼里。临进门时一挥手,爬山虎弟弟便顺着屋檐爬了过来,监视着许白的一举一动。
许白倒也不在意,大方地在傅北海身边坐下,跟他说话。聊的都是关于书的事情,很快便吸引了傅北海的注意力。
他很高兴地跟许白分享他在写作时的趣事、他的奇思妙想,在这个时候,他的思路就变得极其清晰,像一个博学的学者,谈吐幽默。
许白听得入神,很快便将傅西棠忘到了脑后。
可就在他听得忘了时间流逝时,头顶忽然传来破风声。与此同时,天地间的元气波动似乎出现了异样。许白虽然只是一个小妖怪,可如此大的波动,他还是感受得到的。
许白立刻将傅北海往身后护了护,抬头的刹那,就见一道黑色的身影忽然从天而降。
那是——傅先生!
只见傅西棠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式大衣,秋风猎猎中,如一抹黑色的云,轻盈地落在北街10号的屋顶。
那一瞬间,许白与傅西棠四目相对。许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冰冷的眼神,冷得他脊背发凉。而就在傅西棠站定的刹那,他转身面对来时的方向,抬起右手,爬山虎弟弟便似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抽条。
无数的藤条,不断地变长、便粗,疯狂地向外延伸,而后互相交错,像一个巨大的鸟笼一般将北街10号笼罩在内。
几片绿叶悠悠地在许白面前滑落,他惊愕地看着傅西棠法力流转的掌心,下一秒,余光便瞥见一团黑雾如陨星般直直地朝傅西棠砸去。
“傅先生!”许白情急大喊。
傅西棠没有回头,流转着法力的掌心包裹住手杖顶端的黑宝石,结界瞬间张开。
结界外,乱世依旧。
结界内,风云突变。
千钧一发之际,傅西棠手持黑杖狠狠向那黑雾抽去。刹那间黑雾迸散,化出一个人形来。
许白微微蹙眉,初见那团黑雾,他还在想到那人会不会是祛黎,可祛黎不会有如此浓郁的杀意。
那似乎也并不是一只影妖,流散的黑雾只不过是他的法力。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法力高强,在傅先生手底下走了十几招,仍不露疲态。这时,四面八方忽然又窜出一些人来,企图打破爬山虎弟弟的牢笼,目标——似乎是傅北海。
许白深吸一口气,全然忘了自己是个闯入的外来者,将傅北海护在身后。
傅北海焦急地向天空伸出手,可他却似一个毫无发力的普通人,完全无能为力。
许白望着这一幕,心中掠过一个猜测。
而就在此时,一道低沉磁性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啧,怎么穿到这个时间点来了?”
许白回头看,是商四,“四爷,你……”
“别多话,我要翻页了。”说罢,商四把手搭在许白肩上。
金色的字符再次出现在许白眼前,四处翻飞着,模糊了他的视线。待他再次看清四周的景物时,却见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们就这么走了吗?”许白忍不住问。
“你以为那个时候的傅西棠,是你能招惹的吗?”商四反问。
说罢,看着许白止不住担忧的神色,商四又轻笑一声,说:“放心吧,除了本大爷,没有几个妖能奈何得了你傅先生,他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不是吗?况且,那只是书中的世界罢了。”
书中的,只是一个镜像世界,与真实的世界互不干扰。
许白明白这个道理,可他担心傅西棠的心情,却是不能轻易压下的。
忽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响起,警报声一短一长,不停地响着。
许白霍然抬头向四周望去,起初还没见到什么异象,等了一会儿,便有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跑来。有学生,也有平头老百姓。
此时他与商四站在郊外,商四望着前方的一条公路,说:“沿着那条公路走,就是西南联大。”
许白这才明了,他们这是到云南来了。
不一会儿,轰炸也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跑警报一说,汪曾祺先生曾在《生活,是很好玩的》一书中提到过,写了许多他在西南联大时的见闻,描写得很详细。里面还有很多生活趣事,各省的吃食,各处的花,很有意思的一本书,大家可以去看看~
第33章 归来
许白在无数跑警报的人群里,看到了北海先生。此时的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顶着一张与傅先生一模一样的脸,穿着朴素的灰蓝长衫,抱着一堆书,跟广大学子一样跑得气喘吁吁。
飞机在城中轰炸,他们在郊外逃命。
许白扫过每一个人的表情,接触到他们深邃的眼眸,听着那不绝于耳的轰炸声,头皮发麻。
这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不曾想象过的。
轰炸的声音不断在许白耳边放大,尽管是在城外,许白仍然感觉到一丝紧迫,仿佛死亡紧随其后。
“走吧,我带你去城里看看。”说罢,商四再次搭上许白的肩膀,转瞬间便带他到了城里。
这之后的记忆,许白有点不愿回想。总之他被商四带离书中时,背上都渗出了冷汗。睁大的双眼终于缓缓闭上时,一股酸涩让他差点掉下眼泪来。
轰炸卷起的烟尘,和躲在郊外的土洞里,仍不忘作诗的年轻人的脸,时刻交替着在他脑海中显现,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这时,陆知非递过来一杯温热茶水。
许白愣了愣,接过来猛喝了一口。待感觉到直入肺腑间的那丝暖意,才好像回到了现实世界。
“谢谢。”许白谢过,随后他便告辞离去——他需要回去好好整理整理心情,好为明天做准备。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许白把葫芦娃交给将军和爬山虎照料,自己把自己锁在了书房里。打开手机,傅先生还是没有给他回信,他便直接道了声谢,而后将手机放进抽屉里。
整整一个晚上,许白没有从书房里出来。等到第二天姜生迟迟没在片场见到他,来隔壁找他的时候,书房里才有了一丝动静。
爬山虎弟弟飞快地给姜生开了门,姜生忙不迭冲进去,就见房内一片狼籍。无数的书散乱地落在地上,而许白独自一人坐在书架前。他看起来很颓废,垂着头,头发乱糟糟的,赤着脚,衣服也像是昨天的没有换过。
他的手里还握着一只钢笔,而在他的手边,是无数稿纸。那些稿纸有的空白,有的写满了字,有的画满了线条,杂乱无章。
“许哥!”姜生吓死了,也担心死了,连忙奔过去想把许白扶起来。可他刚一动,许白便忽然抬头断喝,“别动!”
姜生顿时僵住,保持着抬脚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许白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底一片青黑,微蹙着眉,看起来憔悴不堪。可是他的眼睛却很亮,就像是终于在无边的大海上望见了灯塔的水手。
他深吸一口气,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站起来,用相对温和的语气说:“这些东西都别动,等我拍完戏回来自己整理好了。”
“嗯嗯!”姜生连忙点头,而后略带迟疑地问:“那许哥……我、我能动了吗?”
许白看着他金鸡独立的姿势,扶额,“动动动,我还动次打次呢,快回片场去。”
朱子毅给他招助理的时候,是不是漏掉了智商这一项?
两人赶去片场,原本姜生还问许白要不要吃点东西、洗把脸,都被许白拒绝了。东西越吃越饿,形象越颓废越好,也省得扑那么多粉不是?
况且,他们已经迟到了。
“姚导!抱歉,我来晚了。”许白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歉然地笑笑。
姚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中透着一丝惊喜。他不知道许白怎么一晚上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可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于是他赶紧让小莫姐帮许白做妆容上最后的修饰,好状态可遇不可求。
许白却没急着去化妆,而是把他从书房里带出来的那一叠稿纸递给姚章看,并在一旁小声解释。
姚章起初还蹙着眉,后来越听越觉得有意思,两人逐渐讨论起来,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有了定论。
他们要稍稍改一下剧本,严格来说,是改一下男主角煎熬、挣扎的表现形式。
原来的情节里,许白在最初的爆发过后,只是坐在一片狼藉的书房中,陷入自我挣扎。可许白昨晚想了一夜,也挣扎了一夜,最终琢磨出一个更好的方法来。
沈青书虽说是个生在乱石中,有信仰的读书人。可他毕竟年轻,在遭遇那样的打击后,想要在一个晚上那么短的时间里完全蜕变,最终走向结局,是很困难的。
许白在傅西棠的某本藏书上看到了两个字——慎独。
一个人,哪怕是心智再坚定者,独处时最容易想差,容易走火入魔。所以,沈青书需要一块浮木,需要一盏明灯,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将他指引向正确的方向。
如此想着的时候,许白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北海先生提起他那些奇思妙想时,光彩照人的脸。
于是,正式开拍时,许白一改之前枯坐的姿态,改成了跪坐。
姚章全神贯注地盯着机器画面里的许白,不,现在应该说是沈青书。他跪坐在一片狼籍的书房里,双肩垮下,整个人仿佛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挣扎中,无法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动了。
他如同忽然瞧见泉水的沙漠中的旅人,扑向掉在书桌旁的钢笔,紧紧地攥着它,双眼微红。他微微喘着气,双目无神地四处搜罗着,而后终于在书房一角看到了散乱的纯白稿纸。
他站起来踉跄着走向稿纸,抓着稿纸,他就开始书写。
不停地写、不停地写,急促的、不安的,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失去手中的笔、手中的纸,包括他所有的信仰和坚持。
他将他心中所有的诗篇写出来,一笔一画,用那一个个墨色的字,写出他的焦虑,?2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画了许多杂乱无章的线条。
一滴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落下,打湿了他的稿纸,将墨色晕染。他紧紧地攥住那张纸,紧咬着牙,“唰——”的一声,笔尖透纸而过,划拉出一道长长的黑色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