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涟铮, 云吞心中有些发涩起来,他的伤当真是这般痛吗。
胡思乱想之际,云吞抬眼去寻陆英, 心想若是神君应当知晓的,他刚一抬头,眼风扫到不远处葱郁柏树之间闪过一道白影,云吞定了定心神再朝那边看去,只见参天古木未入林深的边缘,站着个颀长的背影,察觉到云吞的目光,那人转过身来,露出淡如寒霜的笑容。
“涟铮……”云吞下意识张口唤道。
“嗯?”站在他身旁的温缘碰了碰云吞的袖口,“听到了吗,第七场比试要去寻十年鬼督邮。”他挠了挠下巴,疑惑的嘟囔,“鬼督邮四什么,听人说好像禁地有。”
云吞此时的关注全放在了林缘边上的人,随口道,“徐长卿。”
温缘啊了一声,“一个人吗?”
站在温缘另一侧的花灏羽终于没忍住,低头轻声为小狐狸普及知识,“一种云竹草,茎似箭竿,赤色,一名曰徐长卿,一名为鬼督邮。神君要我们寻的是生了十年的鬼督邮。”
温缘周身小范围的引起了些躁动,大多是周围的同窗还在纠结鬼督邮是什么时,云吞与花灏羽便已说出来了的带动的赞叹溢美之词,这些词像被风吹过一样,成了风言风语很快在学生之间荡开。
站在百春堂之首的徐尧听着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收在袖中的手缓缓握了起来。
严监学站在台上维持纪律,宣读了一长段的七生试规则,念的人头脑发昏之际,一声亘远的铜钟‘铛’的被敲响,浑厚的钟声惊起林中鸟兽扑翼,层层叠叠的树叶宛如绿色的海子随着钟声朝笕忧仙岛的四面八方荡漾开来。
七生试开始了。
学生大会散开,云吞不等温缘唤他,朝着一旁的柏树林里钻了进去。
温缘失落的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嘟囔,“这么急,做甚么呢。”
“方便吧。”花公纸走到他跟前冷冷的说,眼中带着狭促的笑,花公纸长得一表人才,逮住机会就在小狐狸面前抹黑蜗牛,恨不得比锅底还黑。
“去林中方便?”温缘听罢愣道,“花公纸怎么知道?你——”他慢慢拉长最后一个声调,望着花灏羽的目光从呆萌变成了故作高深的‘我懂得’。
花灏羽,“……”
花灏羽有点抑郁和气愤,拽着温缘的袖子朝学堂的方向拉去。
陆英站在高台之上与夫子们交谈,望见云吞径直钻进林中的身影,微微拧起了眉。
云吞一口气跑进柏树林中,扶着树干喘气,让蜗牛百米赛跑还不如将他红烧爆炒了,他努力喘匀自己的气息,朝四周望去。
交错的枝干上浓密的树叶将阳光遮住大半,潮湿的土地上零星洒着阳光从树叶缝隙中跌落的光斑。
就在云吞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一股被惊动的气流从身后传了过来。云吞猛地转身,看见白衣胜雪的涟铮双手环胸,饶有兴趣的正盯着他。
云吞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红,酒窝圆圆的,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你~怎~么~能~出~现~在~那~里~?”
涟铮微微歪了歪头,学着他的语调,“哪~里~?”
云吞脸更加通红起来,当真就像一只被红烧了的蜗牛,只不过就这一点蜗牛肉,连给小孩塞牙缝都不够。
他这才发觉自己话语里的不对,涟铮从未说过他与禁地的关系,但云吞下意识觉得那凶云恶风雾霭重重的禁地中关的便是涟铮,这个人被关在那里,理应是不可随意出来的,更别说在神君跟前。
涟铮道,“四界中没有能困住我的地方。”他看起来很喜欢笑,但笑的总不那么真实,让云吞觉得他的笑像阳光下落在叶尖上的雪,稍不注意,便会融化消失不见。
他朝云吞伸出那只苍白修长的手。
云吞瞥了一眼,心口一窒,一种熟悉的剧痛蔓延到胸口,想到那一日手骨碎裂的疼,云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下意识畏惧起这只手来。
这丝害怕他自以为深藏了起来,云吞笑了笑掩饰过去,稍快道,“我这几日查了许多医经野史~~,可否让我再帮你诊一诊~~?”
涟铮收回手,仰头望着从树影之间跌落的阳光,眯起眼,“不。”
“可~你~的~伤~不~是~会~很~疼~”,云吞朝他跟前走一步,略显抱歉的开口,“即便我不能治愈你的伤~~,但若能减缓痛楚~~,想来时日也会好过一些~~”
他苦口蜗心劝道,没人会喜欢让自己在病痛中受尽折磨,即便是他自己,云吞也在心底存着一线希望,但愿有一日能治好自己的裂壳的伤,起码不会漏雨就好。
涟铮听他这么说,忽然露出略显得意的笑容,他低声开口,声音如同清风拂过玛瑙翠玉,丝滑柔软,“我不会痛的。”
嗯?云吞疑惑。
涟铮漆黑的眸中带着胜利者的微笑,高深莫测的让云吞有些看不懂。
别说他的目光,他的笑容,就是这个人,云吞也觉得晦涩难懂,不知晓他到底要做什么,又是谁。
云吞思绪万千,忍不住问出了口,“你~究~竟~是~谁~”
涟铮扬起英挺的眉,“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他压低自己的声音,喑哑三分,“你还不知道吗。”
云吞看着涟铮的目光慢慢变得凌厉起来,在这样的目光下,他觉得自己有些自惭形愧,就好像他本应该知道,但偏偏不知道。
对此,云吞发挥自己向来好学的态度,求教道,“云~吞~阅~历~尚~浅~,知~人~识~物~不~足~,还~请~涟~铮~公~子~赐~教~”
涟铮漠然注视着他,柏树林中沙沙作响,半晌后,他发出一声怅然的大笑,将喜怒无常这四个字发挥的淋漓尽致,原本幽潭似的眼睛微微阖上,遮住双眸骤然凝起的冷冽阴寒,他轻蔑道,“你不知晓我是谁,你是应该不知晓我是谁,他们抹去了那些过去,还怎么会有人知晓……”
云吞凝眉,还想问起,听涟铮道,“你若这次夺得了桂冠,将珠母石送给我,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珠~母~石~?”云吞讶然,似有耳熟,但啥玩意来着,他一时想不起来,想细问,就见涟铮朝他淡淡一望,化作云雾寒烟消失不见了。
云吞赶回去的时候,七生试的第一轮医经比试差点就要结束,作为提前出局的温缘在试场上差点要急死,离得好远看见云吞,二话不说便将他推到了试场之上。
“快背!”温缘喊道,试台边缘一阵起哄和尖叫,学着他的调调,异口同声的慢吞吞喊着,云~吞~吞~~~加~油~~~
跟一千只要死不活的老乌龟极有默契的放慢了动作拨水一样。
云吞,“……”
难道他就是这种调调?
云吞瞥了眼夫子手中的试题,不急不缓喘匀气,走到夫子跟前,行礼道,“云吞应答。”
严监学捏着跟细木藤编虎视眈眈的盯着云吞,好像他说不出来就要将这满台子突变成老乌龟的同窗的罪怪到他身上。
云吞看了眼过了第一轮试的那边,一眼便瞧见面色异常的徐尧和沉着脸嫌弃的甩他大白眼的花公纸,他心想,看什么看,他是有点好看。
出题的夫子不知是受了周遭气氛的影响,还是觉得和云吞说话就该这样,没忍住,也跟着手持试卷,摇头晃脑的慢慢念叨,“《神~农~经~》上~品~第~二~章~第~七~页~——”
云吞,“……”
都被鹦鹉精附身了怎么着。
他郁闷的抚平衣角,声音清朗,几乎不作犹豫便将这一页纸的内容尽数背了下来,看到年迈的夫子喜气洋洋的抚摸着胡须,云吞心想,不然再送一道题好了,“您~请~问~”
那夫子的脸上乐成了皱巴巴的菊花,忍不住就又多提了几个问题,毫无意外,云吞一一应下。
风头草成精的严监学也终于收回了自己快瞪成虎目的眼珠子,心满意足的用教鞭敲了敲桌角,宣布七生试第一轮的结果。
回到寝院,云吞向温缘随口打听道,“你~听~过~珠~母~石~吗~?”他本是不抱希望的问问,哪想,温缘抱着大尾巴舔毛,抬头道,“自然听过。”
除了功课他一窍不通之外,笕忧仙岛就是哪个夫子养的小鸟下了蛋,他也是知晓的。温缘这么一应下,云吞就先明白了,起码这个珠母石不是入药治病的东西。
温缘怀疑的看着他道,“神君说过,摘得桂冠者,得珠母石。”
晨上才说过,现在就忘了?
温缘松开大尾巴,决定上树给云吞摘些核桃来补补脑。
云吞摸摸鼻子,“忘~了~,那~珠~母~石~又~是~什~么~?”
温缘茫然,“不四石头吗?”
云吞,“……”
自院外踏进来的花灏羽坐了下来,用书当碟端着一盘绿豆甜糕,“我刚刚查过了,这是月华的光形成的精元石,具体有什么用不知道,只是非常贵。”
贵这个字对于初出茅庐,不喑世事的小妖而言没有什么强烈的概念。
花灏羽见温缘傻了吧唧的模样,想了个比喻,“能买潘高才他家一百间铺子那么贵。”
温缘吸口气,“那么贵啊。”
云吞用兜里拿出杜仲的叶子掺着蜂蜜吃,心想,还成吧
铺子嘛,他家想开就开了。
内里标准一只财大气粗的蜗。
温缘说,“潘学长很穷,如果他得到了珠母石,四不四就不用怕徐学长要走他家一间铺子了?”
还有九十九间呢。
花灏羽点头。
云吞舔着小勺上的蜜,又想,涟铮想要珠母石,也是因为穷吗。
第23章 祖传讨厌蛇
七生试一连六天云吞都顺利通过, 第六天的妇人之科在花灏羽不动声色的给递了答案,让他侥幸擦着韩夫子的底线过去了。
陆英坐在高台之上从始到终未发一言, 只是在云吞心虚瞥向他时, 回了个长者的笑容。
前六天的医经针灸续骨切脉出局了不少学生, 直到第七关,能站在神君面前的只余下十个人,冬雪堂占了两个, 百春堂五个, 其余两个学堂共占三个。
此时能站在这里的学生皆是各个学堂的精锐,台下百千号学生振奋人心的呼号着, 由于云吞与花灏羽丰神俊朗的外貌, 呼号声中不由得有些其他学堂的人跟着就喊偏了。
柏树林中惊飞起一行白鸟, 云吞忽然觉得, 这最后一关比起先前来肃穆庄重了不知多少倍,陆英负手而立,神情严肃沉稳, “禁地已封千年, 无令者不得踏入,今令诸位所寻之物遍生断崖峡谷与禁地周遭,令君周知。此关危险重重,不仅试的是医者的恒心毅力, 更多的是洞察与机敏的能力。”
他抬手让严监学发放给十个人砖红色的竹筒子,外面露出一小截麻绳,里面有一股浓浓的硝土味道, “若遇险,燃竹,则会有人前去相助,并视为放弃。诸位有疑虑者,皆可立即退出。”
十个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可不争的一点少年志气,陆英见无人退出,也并没什么大的喜色,只是一一望过他们的脸庞,将一只黑湘木精雕而成的盒子取了出来,在众人屏息之刻,打开盒子。
盒中铺着丝绒的红布,布上赫然端放着一枚圆润的珠子,那珠子初见日光,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敞开的刹那绽放出柔柔银光,银光被日光映着,犹如大海荡起耀眼的涟漪,久久望去,又像十五之夜,月满西楼,使人感到心魄的镇定与静然。
这种感觉让云吞觉得,不穷也要得来这珠子的。
将来黏在小壳上,他走哪带哪,自成一派闪闪发光的满月。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不过不是粘在自己的壳中,另有更高明的用法,珠母石的出现让台下的学生隐隐沸腾起来,这东西像火,瞬间燃起了诸位心中的油柴。
既已接受挑战,就不可再回寝房,云吞等人被分了吃食与武器药包,送至柏树林外,只等三天后携胜利归来。
由于第七关难度颇大,允参与者可携带同行者一名。此时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颇有些能力但被出局的同窗携行,但云吞身为蜗中战斗蜗生的蛋蛋,自然不会走寻常人家的路,于是他和花灏羽颇有灵犀的要将温缘带上。
虽然什么都不会,但看着逗个乐也挺好。
正羡慕他们犹如战士驰聘沙场,温缘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红花砸晕了,一砸还砸了两下,他为难的看看花灏羽和云吞,迈着小碎步朝云吞偷偷的挪。
见此情景,花灏羽心下长长一叹,把花连拽着走进了他们不经常去的岛屿的另一面。
他们走后,徐尧这才带着东西瞥了眼潘高才,摸了摸藏在袖口中的东西,不耐烦道了句,“跟上。”
笕忧仙岛其长宽不知几千里,学堂坐落的地方还有一望无际的平川,踏出那丛柏树林,离开湘妃竹,路便徒然难走了,四周是望不尽的山峦和陡峭的断崖。
云吞带着温缘进了一座凹下去的山谷,谷中遍野生着野果,崖壁上一道从河上坠下来的银缎洗刷着谷底嶙峋的石块。
温缘驼着小包袱,脑袋上顶着云吞,站在瀑布边缘的巨石上,向后撅着屁股,摆出个虎啸山林的姿态,“今晚在这里歇息吗?”
云吞眯着触角,被瀑布溅起的水珠洇的睁不开眼,他指挥温缘离开瀑布的边缘,这才湿漉漉的抖掉满身的水珠,弯过去触角朝壳中一瞧,果然积满了水。
温缘抱歉的瞅着趴在叶子上抖水的小蜗牛,凑过去潮湿的鼻头,说,“要不让我帮你嘬一下?”
就跟吃凡界卖的辣酱爆炒螺丝那样的嘬。
云吞,“……”
云吞想起当年他弟吃了满盘子空螺丝壳的噩梦,连着好几天都觉得自己爬到盘子里被他弟挑出来嘬出辣汁吃掉了。
这个话题对于云吞而言有些残忍,他跳了过去,抬起触角打量了一下这座山谷,眼见便要日落西山,该寻个合适的地方歇着了。
温缘颠颠去不远处干枯的河涧里叼来些柔软的茅草,寻个树下做了个窝,自己卧在上面团成个毛球,将小蜗牛放在他上。
云吞的壳里渗了水,害得他不得不将壳中的东西都搬了出来,一一晾晒在小狐狸的皮毛上。
温缘折过去脑袋,将头放在尾巴上踮着,眼巴巴瞅着云吞摆弄自己的物件。
他看了会儿,想起来一事,有点害羞的说,“那天我看到你有个蝴蝶结……”
云吞触角一个鲤鱼打挺支棱起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温缘用毛绒绒的爪子搓着脸颊,说,“我觉得很好看。”
云吞触角一呆,小米豆眼睛睁的大大的,不可思议的道,“你~也~喜~欢~?”
温缘小鸡啄米般猛地点头,“敲喜欢。”他说完怕自己看起来像是要夺人所爱,又道,“我不要的。”
云吞不等他这句话说完,晃悠着小壳喜气洋洋的冲了过去,触角朝晾晒在温缘皮毛上的小包袱轻轻一挑,拔拉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蝴蝶结,兴冲冲捧着给温缘去瞧,如数家珍道,“送~给~你~,随~便~挑~,有~坠~了~小~玉~的~,还~有~铃~铛~的~,这~个~是~秀~了~两~朵~……”
蝴蝶易有,知己难得。
温缘受宠若惊,被皮毛上晒得蝴蝶结看花了眼,最后选了个粉布带着铜铃铛的,让云吞给化成得体的尺寸,像狗戴项圈一样戴在了纤细的脖子上。
“这都是在哪里买的?”温缘低头用爪子将铃铛拨的叮当响。
云吞也叼了个,转过短短的脖子黏在自己的小壳上,满脸骄傲,“有~只~小~刺~猬~给~做~的~,他~还~会~做~衣~裳~”
温缘羡慕的嗷了一声,咬了咬自己的小蹄子,对此十分不满意,除了掉毛别无他长。
花灏羽与花连跟着萤火找到云吞二人时,只见瀑布潭边,一只狐狸和一只蜗牛围在一尊脸盆大小的水坑边,正如痴如醉自顾自连的望着自己的倒影,美着。
花连嗤鼻,“只有狗才会带铃铛。”
花灏羽走过去,言简意赅,“好看。”
花连,“……”
四人在山谷中碰了头,人多好行路。
眼见天色渐晚,花灏羽提议,今日歇下,明日再去寻鬼督邮,众人附议,各有各的睡法,纷纷歇下。
云吞的小壳大概是最舒适的,他睡到半夜,忽听自己的铃铛在响。
探出触角,只见外面天光黯淡,灰蒙蒙的,山谷间有一层薄薄的雾,铃铛声从微微的风中由远及近的送来,他等着,直到虚空中浮出了涟铮云端似的衣袍。
云吞用了半刻中纠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梦外,然后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只要能见到他,无论是梦里梦外都不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