哮天十指交叉活动了一下手腕，双手分开时，十指指尖“唰”地长出长有三四寸的利爪。他勾唇一笑，“小爷我本来是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若不是你当年伤我，我也就碰不上他了，本是想饶你一命的。但是，我现在挺憋屈的。所以，你还是死吧！”
神魔之战，不讲排兵布阵，不分白天黑夜，拼的就是“灵”，若非做了逃兵，死守战场者，都是至死方休。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若是自己这一派败了，那等待自己的，只有无尽的逃亡。
不能不全力厮杀。
能不能活下来，全看气运。
和别人的助力——谁都明白，这一战结束后，就是新秩序的形成。谁都明白，彻底清除敌对势力根本是天方夜谭。为了建立新秩序，为了防止在大战后敌对势力反扑，势必要保存我方主要战力，尽全力击毁敌方主要战力。
有的时候，不需要排兵布阵，大将和士卒也会自然产生。
杨戬是把自己当做士卒的。他跟着哮天穿梭战场，为这个大将打掩护，为那个大将清除杂碎……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边竟然也围上了一群为他开辟战场的帮手。
“杨戬！小心！”
“杨戬！放开了打！这群杂鱼我帮你收拾！”
“杨戬！干掉他！别分心！有我们呢！”
“杨戬！……”
“杨戬！……”
“杨戬！……”
杨戬：……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被这么多人关心、保护、期许、信赖、仰仗……
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应该很美好，可他不知道原来竟然这样美好。
他终于活在了人的世界里。
他终于活得像个人样。
他想知道被爱的感觉。
他想知道被许多人爱的感觉。
现在他知道了。
死而无憾。
哮天静静地看着被幸福砸晕了头、感动得不知所措的杨戬，了然微笑。
他混迹妖界之时，也是为万人所仰，也曾有许多小弟。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跟黑熊老妖一战遭到暗算，连个背他逃跑的人都没有，还不是一个人捂着肠穿肚烂的腹部在天寒地冻中踉踉跄跄地逃亡。
他不要许多人，只要一个，愿意为他交付身心的人。
他就满足了。
他选中了杨戬。
因为他知道杨戬缺少爱，只要对他好一点，他就会深陷其中。
他以为杨戬有了自己就会满足。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因为杨戬想要的，和他不一样。
杨戬想要的不是一人心，是许多人的心。
他要的是世间的认可。
他要的是活下去的理由。
只有他一个人爱他，对杨戬来讲，是不够的。
哮天曾经以为杨戬贪心，后来他才发现，贪心的那个，是自己。
杨戬尚且年少，未曾经历人情冷暖、世间浮华，所以他想要，想要这些其实很容易得到、很浮华、很虚无的东西。
而他哮天，几经人生起落，看尽浮云，洗去铅华，方才知何为可贵。
哮天也曾内心不平。他已经给了杨戬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为什么他还是不满足？
但他其实明白，手握珍珠而不自知，只是因为杨戬还需要成长。
他愿意陪他成长。
只是希望他不要发现得太晚。
“别发呆，小呆子。”哮天一爪撕碎一个伺机偷袭杨戬的妖怪。
“开心吧？”他问。
“嗯。”杨戬答。
全力厮杀的战场上，没有给他们做心灵访谈的时间。可是那一声简短的“嗯”，足以听出杨戬有多么开心。
旷日持久的神魔大战终于迎来了终焉。
杨戬丢了长刀，噗通一声，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筋疲力竭了。
“我们竟然还活着。哈哈。”浑身浴血的妖犬亦是噗通一声栽倒，把头枕在了杨戬的肚子上。
杨戬腹部有伤，可他只是闷哼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反正不止他，不止他们俩，这战场上所有活下来的，身上都没什么好地方。
打手们下场了，会治疗的术士们还有的忙。
努力了半天，杨戬终于抬起沉得要死的手臂，在哮天犬的颈间摸了摸，勾唇笑道，“哮天，我好开心啊。”
“嗯，我知道。”
“竟然会有那么多人豁出性命去保护我。”
哮天犬暗自笑笑，没有告诉他，这其实是利益驱使、权衡利弊下的无奈之举。
如果一定要死，谁还不想死得漂亮些，谁还不想在别人的心里留下自己的名字。
“玉帝说过一阵子等大家修养好了，会册封。”杨戬闭着眼睛，满是期待地笑着。“之前协助李靖的时候，他说若是这场仗赢了，要约我喝酒，你听到了吗？呵呵，有人要约我喝酒了……哦，天狼还说要约我比武，还有西海三太子……”
哮天犬安静地听着杨戬一个个地给他数他在这场战争中结识到的人。
哮天犬听着杨戬无比雀跃的语气，想大概是自己太狭隘了。战场上的结识，怎么也是“生死之交”了。杨戬这种你对我好一分，我便对你好十分的性子，会有很多朋友的。
等他有了新朋友，大概就会冷落自己了吧。
毕竟，自己只是那个他一无所有之时的唯一选择。
“可你知道我最开心的是什么吗？”杨戬突然问。
“嗯，什么？”哮天犬懒懒地应。
“你的战绩，大家有目共睹。玉帝大概会给你很好的封赏吧。神族会认可你的，哮天。”杨戬在哮天犬的颈间抓了两把，“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在一起了。”
哮天犬：……
它很高兴。
可是它没有回应杨戬。因为它在想，如果还是不行……
那你会怎么办？
第49章 Story 4-9
神魔大战结束, 魔族大败, 神族在灵气稀薄之地给他们画地为牢, 名之为幽冥界, 要求魔族世代居于此地, 永不得踏入尘世，违契者格杀勿论。
有妖魔不服者叫嚣，那老子改修神道！改修神道，老子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尘世了？
不行？凭什么他哮天犬就行？
因为他在神魔之战中帮了你们神族？
哈！这种能对自己同族兵刃相向的人, 亏得你们能留在身边啊！
“禀告玉帝, 魔族残党不肯就范。”
“哦？为何？”
“魔族残党要求, 对哮天犬以同罪论处。否则……他们会争战到最后一人。”
虽然妖魔素来独来独往、各自为政, 但对于哮天犬这样的“叛徒”, 尤其是在这等整个妖、魔两界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倒戈的“叛徒”，他们也确实是同仇敌忾的。
但他们此举只是想顺手把哮天犬拉下水, 真正的目的还是在于自救。
被囚禁于那般灵气稀薄、日月无光之地, 要如何精进修为？那岂不会被修为日益精进的神族永远压在头顶作威作福？虚伪的神族说他们不会赶尽杀绝，但此举与叫魔族残党坐以待毙又有何异？
与其被慢性折磨致死, 不如挣他个鱼死网破！
当然, 魔族会拿哮天犬来说事，是因为他们认为以神族那惺惺作态的行事方式，必然不会交出为他们立了大功的哮天犬。神族不交人, 他们就有理由撕毁契约，闹事！
可魔族不知道，神族玩儿得最溜的, 叫做“大义”。
何谓“大义”？牺牲少数人的利益谋取大多数人的利益，即是为“大义”。
如果将一名少女献祭给河伯可以换取村庄一年的风调雨顺，那就祭。
如果将一位公主远嫁边塞可以换取边陲之境的安定，那就嫁。
如果杀了这条船上的十个人可以让另一条船上的一百个人活下来，那就杀。
如果交出一个哮天犬，就可以避免已然疲惫至极的神魔两族二度厮杀，那就交。
反正哮天犬本来就不是神、仙二界的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两千多年前由神入魔的萧遥道长，看似风光，事实上神魔两派都容不下他。他能手执一柄幽冥剑横行六界，只是因为没人打得过他，仅此而已。
可哮天犬不过是只妖。
所以纵使神魔大战中，哮天犬战功卓著，册封也没它的份儿，都算在了杨戬身上，让杨戬一个籍籍无名刚刚从仙进阶为神的小人物，成为了“天界第一神将”。
玉帝说，这是因为哮天犬毕竟身份特殊，若是公然予以嘉奖，难免会有人有所微词。反正你们俩是一伙的，就都算在你身上，给你个好的职位，也方便让哮天犬跟你享福。
杨戬人还单纯，对玉帝感恩戴德。可哮天犬知道，哪是这么回事。
无非就是给个大大的名头把人套牢。
统治者最喜欢的就是有欲望的人，只要对症下药施予一点小恩小惠，就可以把人稳稳地控制在掌心。比哮天犬这种只奉一人为王的性情中人要好控制得多。
哮天犬的“王”，就是杨戬。
对天庭来讲，简直就是一石二鸟。
对哮天来讲……
只能一声长叹。
魔族要哮天犬同罪论处的事，很快在神界传得沸沸扬扬。
哮天知道，神族的这些伪君子爱面子，不想直接“强迫”他服罪，就是要通过这种旁敲侧击的方式，逼他“主动”去领罪。
哮天看着一脸纠结地看着自己的杨戬，心中苦笑，祈愿了那么多年，这一天还是要来。
他点点头，冲杨戬笑笑，“如果交出我，就可以阻止神魔两族的再度厮杀，免去千万人的伤亡，我没有理由不去。”
这就是世间的大义。
他想留下来陪杨戬，就要遵守这边的规则。
可惜他守了规则就守不住杨戬。
罢了，如果杨戬就此点头，也就没什么舍不得。
过往的几十年，便权当做是他的一场痴梦。
幸而杨戬没有让他太失望。他用力地拉住哮天，“我去跟玉帝百官说情，一定有转机的！”
转机是不会有的。
可是哮天想看看，杨戬能为他争到什么地步。
还愿不愿意放弃一切，跟他一起浪迹天涯。
哮天站在跪在大殿正中的杨戬身后，敛目不语。
杨戬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无非就是哮天正在改修神道，哮天在神魔战场上为神族斩杀了不少魔族。
哮天听杨戬跪在那里向玉帝、向百官求情，莫名地觉得有些疲惫。
他不喜欢这里的条条框框，不喜欢这里的虚情假意，不喜欢这里的苍生大义。
他留在这里受尽他人异样的目光，只是为了杨戬。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为杨戬做了那么多，就不在乎再委曲求全一把。
可不知道怎么的就累了。
所以他连跪都没有跪。一副老子任你们处置的态度，漠然地站着。
杨戬偷偷扯他的衣袖，他也没有跪。
他垂眼看着杨戬的头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满脑子都是那一年他背自己下山的情形。
他开始忍不住地期盼，期盼眼前的这个男人能够死死抓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拉他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
即便不能浪迹天涯，即便他们只能一起去那个暗无天日的幽冥界。
他愿意。
只是不知道杨戬愿不愿意。
玉帝听了杨戬的陈述，坐在上位沉默不语。
他在等，等有人去替他说他要说的话。
他不担心无人开口，因为他早就埋下了祸因——纵然杨戬战功卓越，又如何担得起“天界第一神将”的名号？暗自不爽的人，多得很。
果不其然，站出来说话的，从一开始极其委婉的“玉帝请三思”，到第一个人提出哮天的身份敏感，话题就逐渐偏离了交出哮天能否有效阻止魔族的二次攻击，而变成了言辞激烈的单方面讨伐。
讨伐哮天。
说他在神魔战场上，猎杀手段极其残忍，打残不算，必须打死，一身魔性展露无疑，丝毫看不出是个改修神道近百年的人。
说他对自己同族能够下此血手，又如何能够保证将来某一日他不会为了别的原因，又反戈神族。
说他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说他“带♂坏♂”了天界第一神将。
对哮天的一切指责，他都沉默地听着。
可是那些人，终于将矛头对准了他们最不爽的杨戬。
“我听人说，杨戬的生父就是被哮天犬杀死的。不仅杀了他生父，还血洗满门。可杨戬竟与哮天犬关系如此之好？杨戬，我希望你能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奎木狼说。
“还有这回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与灭门仇人在一起这么久，这……”
“果然两个人都有问题。”
“好多人都说，他们俩……那个。”
“哪个？”
“啧，那♂个♂～！大战的时候，哮天犬当众亲了杨戬，好多人都看见了呐。”
“……天呐！”
“哼，人家天界第一神将还曾经为了这只妖，跟我们同门师兄弟大打出手呢。”
“那时候，这只狗可还只是妖，没改修神道呢。”
人言可畏。
原本跪得笔直的杨戬，此时已是跪坐在小腿上，弓着脊背，垂着头，双手紧紧捏住了膝头的衣料。
哮天垂眼看着他发抖的脊背，知道，没希望了。
那还顾及什么呢？
“杨戬？怎么不说话了？继续给你的狗求情啊？”奎木狼扬着下巴，一脸倨傲。
哮天一步瞬移，照着奎木狼的脸就是毫不留情的一拳！奎木狼毫无防备，直接被一拳打飞了出去，撞倒了好几个人。
哮天甩甩手腕，松了松五指，学着奎木狼的模样扬着下巴一脸倨傲，看着愤愤爬起来的奎木狼，满眼都是，老子打你了，怎么的？
他退回一步撤到杨戬身边，“咔咔”掰着双手十指，“不就是看我不顺眼，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揭人伤疤很有成就感，嗯？一群伪君子！”
“哮天犬你……！”奎木狼怒气冲冲。
“咳。” 高居上座沉默看戏的玉帝终于开尊口打圆场，“哮天，你不要激动……”
哮天不屑地瞧过去，吐出三个字，“伪君子。”
他突然挑着一侧嘴角，笑得有些邪魅，“想让我去幽冥界？简单啊。让我把这里看不顺眼的人统统打一遍，打完了，打爽了，我就去。”
玉帝气得嘴角直抽。魔族果然都是些离经叛道嚣张家伙！
神魔大战刚刚结束，他这把最高统治者的交椅还没有坐稳，正是巩固权威之时，岂能容他一个小妖在此放肆！
“无礼之徒！来人，拿下！”
以奎木狼为首的一干武将一拥而上，凌霄宝殿内霎时乱作一团。
有很多人在喊，喊的是什么，哮天不想理。
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为了杨戬好，不应该这样闹。
可他管不住自己。
他看着那个失魂落魄地跪在那里的人，心底就有一团火，烧得他气血上涌，只想痛痛快快打一架。
一拳把一个武将砸进看热闹的人群，一脚把另一个武将踢向玉帝的位子。
去他妈的神魔！
去他妈的礼法！
去他妈的大义！
去他妈的爱情！
老子什么都不要了！
你们要送我去死，我就把你们统统拉去陪葬！
管他什么拳脚、术法，还是利刃，挨到了都不痛的！
完全不会痛的！
……因为早就麻木了。
啊……糟了，竟然在这个时候发作了……
哮天身形一僵，便被背后袭来的长.枪.刺穿了腰侧。
不痛、不痛……
真的不痛。
闭眼、皱眉、咬碎一口牙，忍着经脉逆行、焚心蚀骨的巨大折磨，哮天猛一挺身，将自己从长.枪的尖端拔.出来，踉跄之中，他瞧见那人还似坏掉的人偶般、失魂落魄地跪在那里。
五味杂陈。
他觉得失望，自己在这苦苦挣扎，那人却坐视不理。
他觉得愧疚，杨戬好不容易看到的镜花水月，被他一手打破。
他觉得失落，他是曾经玩儿过，曾经看轻过。可是当他开始看重了，也竭尽全力了，结局却还是这般不如人意。
他觉得释然，他早就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其实没什么意外的。
转身回手就是一爪！猛然伸出的利爪将手握长.枪的武将胸前抓出了四道怵目惊心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