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吾知道沈嘉禾不忍心说重话,于是对念念道:“即使你再乖再听话,你沈爹爹也不可能不分心照顾你,你如果真的体谅他,便暂时跟着我,这样他才能轻松些。”
念念泫然欲泣,但终究没让眼泪流下来,微微哽咽着道:“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沈嘉禾道:“待我境况好转便来接你,而且我一得空便会来看你,我们离得又不远,是不是?”
念念点头,道:“那你要经常来看我。”
沈嘉禾摸摸他的头,笑道:“好,我答应你,吃饭罢。”
念念乖乖拿起筷子吃饭,但已经吃不出滋味了。
沈嘉禾走的时候,念念站在门口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还一直站着。
景吾走过来,将手放在他稚嫩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叹息一声,道:“等你长大了便会知道,每一次分离,都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念念似懂非懂,却仍旧点了点头。
沈嘉禾刚回去,便被人使唤着去挑水。
他虽然做了十几年的奴仆,却从来没有干过一点脏活累活。他挑着水桶转了一圈,却连水井在哪里都没找着,还是问了一个小丫鬟才找到的。他将木桶系在井绳上放到井里,摆弄半天,却打不到水,正自犯难,忽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帮你罢。”
回头看去,说话的竟是沈落玉。
沈嘉禾怔了怔,道:“好久不见。”
沈落玉端着一盆衣物走过来,放到一旁,从沈嘉禾手里接过井绳,边做边道:“将井绳轻轻提起,向着贴合井壁的相反方向来回一甩,让水桶整个翻转过来并沉到水里去,待桶中灌满了水,转动辘轳将水桶拉上来即可。”她将井绳接下来递给沈嘉禾,道:“你自己试试罢。”
沈嘉禾按着她方才说的要领试了一次,果然成功了。
“多谢。”沈嘉禾道。
沈落玉看着他,道:“你不该独自回来。”
沈嘉禾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却不接话,只一笑置之,转而道:“你不是在世子妃身边伺候么?怎么做起浣衣这种粗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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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禾沉默稍倾,道:“我现在是杂役,咱俩也算同病相怜。”
沈落玉脸上浮起一个稍纵即逝的笑,道:“世子妃有孕了,你知道么?”
沈嘉禾心里扑通一声,就像水桶掉进了井里,激起大片涟漪。
他旋即一笑,道:“这是喜事。”
沈落玉道:“你心中作何感想?”
沈嘉禾道:“这与我有何干系?无甚感想。”
沈落玉似笑非笑,道:“那便好。”
沈嘉禾看她片刻,道:“我总觉得,你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是么?”沈落玉道:“人总是要变的,要么变好,要么变坏。你觉得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沈嘉禾道:“人无好坏,事无对错,不过利弊权衡不同罢了。”
沈落玉笑而不语。
沈嘉禾不敢再耽搁,于是挑起扁担,道:“我得走了。”
沈落玉点头,看着他担起水桶,艰难地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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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动作太慢,沈嘉禾得了一阵数落,他乖乖认错,然后尽力做好上头交代的其它活计。
忙完已是深夜,他累得筋疲力尽,而且还饿着肚子。厨房里只剩些残羹冷炙,他胡乱吃了几口填饱肚子了事,然后回到柴房合衣躺下,闭上眼,却难以入眠。
一闭上眼,各种纷乱的思绪便如潮涌现。
踏雪,裴懿,念念,魏衍,魏凛,世子妃……过去,现在,未来……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交杂在一起,如一张大网,紧紧地缚住他,令他难以喘息。
眼泪不知不觉间落下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臂间,任泪水肆意流淌,仿佛那些悲伤会随着眼泪一起流出体外。
忽然响起两声很轻的叩门声。
沈嘉禾一惊,扬声问:“谁?”
却无人应答,依旧是两声叩门声。
沈嘉禾蓦地破涕为笑,急忙擦干眼泪,跳下床去,连鞋都顾不得穿便跑去开门。
他毫不犹豫地抱住站在门外的人,压抑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心酸,低低地唤了一声“云清”。
云清紧紧回抱住他。
两个人在如墨夜色里寂寂相拥,任诸般情愫在沉默中静静流淌。
过了许久,他们放开彼此,云清笑着将手中的一枝木兰花递给沈嘉禾,打手语道:我知道你不愿回到这个地方,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沈嘉禾亦用手语道:我也是高兴的。咱们进屋说罢。
屋里都是柴禾,不能点灯。
他们坐在床边,适应片刻才能勉强看清对方的手语。
云清有许多话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说些分别后的琐事,比如他新种了什么花,比如她妹妹的婚事,沈嘉禾听得津津有味,间或问上两句,不知不觉便说了很久。
说得累了,两个人面对面躺在床上,云清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次……一定吃了很多苦罢?
沈嘉禾道:但也经历了许多快乐的事。
云清笑起来,不再多问,道:那便好。
闻着云清身上的花香味,沈嘉禾很快朦胧睡去。
醒来时,云清已经走了,只余床头那枝木兰,提醒他那不是梦。
硬撑着起床,用凉水洗一把脸,便开始干活。
挑水、劈柴、洒扫……一直忙到日上三竿,才得空吃几口饭,然后又开始干活,仿佛永远干不完似的。一天下来,双手磨出好几个水泡,肩膀也被扁担压得生疼,腰酸痛得几乎直不起来。但他受得住,甚至还有些享受这些身体上的折磨,因为如此一来他便没有精力再胡思乱想。
又是夜深人静。
沈嘉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景吾那里看念念。
念念已经睡了,沈嘉禾在他床头坐了一会儿便出去了。
景吾给他倒茶,道:“你看起来很累。”
沈嘉禾道:“还好。”
景吾将茶放到他面前,道:“别硬撑。”
沈嘉禾端起茶杯啜饮一口,道:“我撑得住,倒是麻烦你了,让你帮我照顾小孩。”
景吾道:“反正世子不在,我也闲来无事,正好可以拿他解闷。不过念念资质奇佳,又勤学善思,如果悉心栽培,将来必是个能成大事的。”
沈嘉禾微微一笑,道:“我倒不希望他成什么大事,只求他能平安喜乐。”
景吾沉默片刻,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我还是想给你提个醒。”
沈嘉禾道:“但说无妨。”
景吾饮一口茶,道:“以如今的势头来看,贺兰氏覆灭只在旦夕之间,夏国即将成为裴氏的天下。王爷成为皇帝,世子成为皇太子,这是必然。你虽不愿,但世子却是真心将念念视为己出,意图栽培。而眼下世子妃已有身孕,作为世子的亲生骨肉,这个孩子理所应当会成为皇太孙。到那时,念念的存在便会成为一种潜在的威胁。”
话说到这里,沈嘉禾已然明白。
景吾沉默片刻,道:“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我是真心喜欢念念这孩子,不想他牵扯进不必要的皇室纷争里,所以才想着劝你早作打算。”
沈嘉禾点头,道:“你言之在理,我代念念谢谢你。”
景吾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一盏茶喝完,沈嘉禾正欲起身告辞,忽听景吾道:“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别怪我多嘴。”
沈嘉禾道:“你问。”
景吾似有些难以启齿,斟酌片刻,才呐呐道:“你与世子……现下是什么境况了?”
他这话问得含糊,沈嘉禾反应片刻才明白他所指为何,却不知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与从前一般无二。”沈嘉禾道:“为何如此问?”
景吾喝一口茶,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看来,你与世子之间,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沈嘉禾皱眉,道:“此话何意?”
景吾看着他,道:“你该扪心自问,不该问我。”
沈嘉禾默然片刻,起身,有些冷淡道:“我走了。”
景吾将他送到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因为景吾的几句话,沈嘉禾一夜辗转难眠。
身体的极度疲惫加之精神上的过度煎熬,令他深感衰颓,难以自支。
去打水时,他一个恍惚差点掉进井里,幸亏及时扶住了旁边的辘轳,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强撑着干完了早上的活,终于在吃早饭时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几个下人将昏迷不醒的沈嘉禾抬回柴房,然后报到了王妃那里。
王妃正在梳妆,听罢,一面打量着镜中妆容,一面淡淡道:“他只是累了,歇一歇便好,不必声张,也不必请大夫去看了。”
来通报的下人立即心领神会,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沈嘉禾在那座破柴房里从早晨躺到晌午,又从晌午躺到黄昏,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
他精神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一时如墜冰窖,冷得彻骨,一时又犹如火烧,热得发烫,痛苦极了。他想坐起来,却使不出一丝力气,想喊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感觉自己就快死了。但他不能死,他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他必须得活下去。他使出全身力气挣扎,终于翻过身来,伸手扒住床沿,咬紧牙关用力往前挪动,咫尺距离却觉遥不可及。蓦地一阵天旋地转,他从床上跌了下去。却感觉不到疼痛,只看到前方门缝里透出的光。他朝着那线亮光爬去,却在触手可及时耗尽精神,再次昏死过去。
月上中天时,云清端着一盆日日春来找沈嘉禾。
他觉得那座柴房死气沉沉的,应当添些色彩和活气。
到了柴房,他轻叩两下木门,等了片刻,不见有人来开门,便再叩两下,又等了片刻,依旧无人应门。他想着或许是沈嘉禾睡熟了,不欲打扰,便将手里的日日春放到门口,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又觉得将花放在门外不妥,若是明早教人看见拿了去,又或者生出旁的事端便不好了。于是返身回去,打算将花盆放到屋里去。他知道这柴房的门是没有门闩的,于是轻轻地将门推开一条缝,拿起花盆正要往里放,蓦地看见了趴在暗影里人,陡然一惊,手中花盆落地,摔得粉碎。
沈嘉禾做了许多梦。
他在真实与虚幻交织的梦境里载浮载沉,想要醒来,却无法醒来。
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却听不清说的什么,还听到小儿啼哭声,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意识渐渐昏沉,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朦胧梦境里。
沈嘉禾从混沌中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魏衍的脸。
沈嘉禾头痛欲裂,强撑着坐起来,打量四周,嗓音沙哑道:“这是哪儿?”
魏衍道:“这是我住的院子。”他起身去倒茶,不等沈嘉禾发问,主动道:“那日你生病昏迷,被王府的花匠发现,他去找人帮忙时正好遇见了我,我便自作主张将你抱到了我这儿,又寻了大夫来为你医治。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两夜,你要再不醒,那个叫念念的小孩便要将这房子哭塌了。”他将茶杯递给沈嘉禾,道:“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待会儿吃饭。”
沈嘉禾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将一盏茶饮尽,觉得舒服了许多,哑声道:“多谢。”
魏衍道:“还要么?”
沈嘉禾道:“不用了。”
魏衍接过茶杯放到一旁,径自在床边坐下,道:“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沈嘉禾道:“只是头有些疼。”
魏衍道:“这很正常,清醒一会儿便会好了。”
沈嘉禾点点头,欲下床去。
魏衍忙按住他的肩膀,道:“你做什么?”
沈嘉禾道:“我要回去。”
“回哪儿去?”魏衍道:“那个破柴房么?”
沈嘉禾点头。
魏衍道:“你不必再去那里了。”
沈嘉禾惑道:“为何?”
魏衍道:“我这里正缺一个通文墨的小厮,便向王妃将你讨了来,在裴懿回来之前,你便在我这里当差。”
沈嘉禾狐疑地看着魏衍,不知他意欲何为。
魏衍看着他,又道:“裴懿若是知道他的心肝宝贝被折磨成这般可怜模样,定要怪我没将你照顾好。”
沈嘉禾默然。
在魏衍这里做事自然要比做杂役强得多,但魏衍此人诡计多端,定然不会做无利可图之事。
魏衍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他除了这副皮囊一无所有啊。
沈嘉禾惊疑不定,魏衍微笑不语。
正在这时,下人进来通报,饭已备好。
魏衍道:“去吃饭罢,你这么久粒米未进,一定饿极了。”
原本并不觉得,他这一说,倒真的饥肠辘辘。
饭食很简单,一碗清粥配几碟小菜。
魏衍道:“你许久未曾进食,须得循序渐进,不可暴食,先吃点粥养养胃,待午饭时再吃得丰盛些。”
沈嘉禾道谢,拿起汤匙小口喝粥。
魏衍便在一旁静静看着。
沈嘉禾本就拘谨,再被他这样盯着,越发坐立不安,连带着难以下咽。还是说些什么罢,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想了想,道:“你那日说魏凛不时便会抵达,我若留在你这里做事,岂不是很不方便?”
魏衍道:“男人便该拿得起放得下,我了解凛儿,这点胸襟他还是有的,端看你放不放得下他了。”
沈嘉禾吃一口粥,道:“放下了。”
魏衍笑道:“那还有什么妨碍。”
沈嘉禾顿了顿,又道:“念念呢?”
魏衍笑道:“听景吾说那小孩是你收的义子?”
沈嘉禾点头。
魏衍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亲爹,趴在你床边哭个不停,任谁劝都没用,景吾生怕他哭出个好歹来,只得点了他的穴道让他昏睡过去,恐怕他一醒便会闹着来找你。”
正说着,念念便跑了进来,瞧见沈嘉禾,哭着一头扑进他怀里,抽噎道:“沈爹爹!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吓死我了……”
沈嘉禾帮他拭泪,温声道:“傻孩子,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说好了要照顾你一生一世的。不哭了,不是在爹娘坟前说过再也不哭了么?我做梦的时候都听到你在哭呢,把我的好梦都吓跑了。”
念念忙自己擦眼泪,但眼泪哪里是说停便能停的,越擦越多,整张脸水洗过似的,显出几分滑稽来,沈嘉禾微微一笑,念念便也破涕为笑了。
景吾跟着进来,见沈嘉禾醒了,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沈嘉禾病种的模样是真的把他吓到了,大夫说如果不是及时发现,恐怕人就没了。
沈嘉禾若没了,他们这些人恐怕都要跟着陪葬,想想便觉得后怕。
既然沈嘉禾已经没事,景吾便要带念念离开。
念念虽不情愿,但一听景吾说不能打扰他养病,只好跟着走了。
一碗粥下肚,沈嘉禾却觉得越发饿了。
他自知不能再吃,于是问魏衍:“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魏衍道:“你大病初愈我便使唤你做事,那也太没人性了。你先将养几日,待身子大好了再来帮我也不迟。你回床上躺着罢,我叫大夫来给你诊诊脉。”
沈嘉禾道:“麻烦你了。”
魏衍勾唇一笑,起身欲走,忽又顿住,回身看着沈嘉禾,道:“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沈嘉禾道:“何事?”
魏衍道:“你昏迷不醒的这两天,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他话说一半,自然是要人来接,沈嘉禾却径自沉默。
魏衍笑道:“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沈嘉禾依旧沉默。
魏衍举步走了。
好生将养了几日,沈嘉禾便痊愈了。
本就不是什么大病,病势虽来势汹汹,去得却也迅速。
魏衍倒也没吩咐什么要紧事让他做,不过是抄一抄账本写几封信函,说的也全是些经商的事。偶尔也会同他闲聊,天文地理,诗词歌赋,攀今吊古,才学惊人,越发教他不敢小觑。他也能从魏衍口中了解些战事情况,知道逍遥王已与骠骑将军顺利会师,贺兰皇朝气数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