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平时再怎么淡然的虞舒曜听过刚刚这一番话后也再也无法淡然了。
他真的不懂该如何对付像觞引这样的人。
虞舒曜稍稍移开视线,不与觞引对视,也不接话。
他不是不想接,而是真不知道该如何接。
睿智如他,清冷如他,傲然如他。如今却让个觞引弄得哑口无言,怒笑不得。
倒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两人都不说话,微妙的气氛只好继续蔓延。
突然,那本该在木楼里酣睡的白狐跑了出来,恰好打破了这尴尬。
“是狩猎大赛时的那只白狐?”
觞引边抚摸着白狐边回答了声“恩”。
“为什么出现在大营里的是叶初空?”
觞引知道虞舒曜来找自己的目的。其一,要自己为他向百姓解释为何碧落卷上没有他的死辰。其二,要自己回答他所在意的一切问题。
“说吧,你还想问我什么?”
“碧落卷上为什么没有出现我的死辰?你和恭亲王又是什么关系!”
此时的虞舒曜用凌厉的眼神审视着觞引,用掷地有声的语气质问着觞引。
他一步步靠近觞引。
蓦然,虞舒曜用手掌禁锢住觞引的后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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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虞舒曜问前几个问题时,觞引依旧面不改色。只有这最后一个问题,让觞引一惊。
原来当时你竟是醒的。
觞引慢慢把头抬起,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继续靠近虞舒曜的脸。
此时两人的唇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
“想知道答案的话,你留下来。”
呵。
虞舒曜无情地发出一声轻笑,嘴里呼出的气扑在觞引的唇上。
那笑笑得真轻,轻得讽刺。
“你是谁?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虞舒曜也不拉开两人间暧昧的距离,任凭眼里话里的利刃对觞引进行凌迟。
“你让我相信你说的话?你让我相信你爱我?你让我留在这?我,是这个国家的储君!”
“你设下一个个迷局,又以谜底为饵企图留住我?可笑至极。”
他的傲向来带着七尺冰刃刺穿初生花瓣的危险,伤人亦自伤。
虞舒曜几乎防备着所有人,连同最亲密的父皇母后。不管过了多少年,他始终记得当年日曜帝的那句“若你皇兄在世,怕是就没有你了”,他始终弄不清在他人眼中究竟把他当做虞舒曜还是虞曜仪。所以,他以冷傲的姿态武装自己,他不信任任何人。可日子一久,冷傲成了孤傲,他一直孤独。
他曾经推开了想靠近他的千万人,所以方才他也用恶语推开了想靠近他的觞引。
觞引无言。
觞引不管方才虞舒曜的话在他的心上拉了多少个口子,他只知道此刻的虞舒曜的心上有很多很深的口子。
纵使是七尺冰刃,他也要往上迎。
蓦然,觞引紧紧地环抱住虞舒曜。
他在虞舒曜的眼眸里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寂寞,他怕,觞引怕虞舒曜会永远陷在那深不见底的寂寞里。
“舒曜,那就让我陪你罢。”
“舒曜,让我陪着你。”
你不愿离开那深不见底的寂寞,我来陪你便是。
怀里突然的温热让虞舒曜有些失神。
在无数个深夜里,虞舒曜躺在冰冷的塌上,无眠。
他问过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是否对世上的一切有过欲望。
他知道,自己对这秀丽江山从未起过欲望。
那么,对于此时这个温热的怀抱,是他想要的么?
不知道。
但,他没有推开觞引。
☆、今雨
都城。
“皇帝,你果真放心让曜儿孤身去寻那觞引?你我都不知道觞引会做出什么,臣妾实在担心……”
月蘅后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觞引居然又出现了。
“你我都知那觞引不是凡人,所以凡夫俗子要杀觞引并非易事,除却一人,那人便是曜儿。只有曜儿才能近他身,然后杀了他!”
“皇帝,其实觞引也只是个可怜的孩子,偏偏上天要让他和曜仪相遇,偏偏这世俗又容不下他们。”说到后面,月蘅后已在抽噎。
“所以,我不能让这解不开的死局发生在曜儿身上!若曜儿迟迟未归,我只好派人去杀了觞引。”
日曜帝眼中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你们俩还要挨在一起多久啊,我这只狐狸都看不下去了!”
那只白狐居然幻化成人型,说了话。
“你这只狐狸不要太嚣张!”
那狐狸也不回觞引,两只眼睛盯在虞舒曜身上,对他上下打量。
“你这人怎么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奇?”
狐狸显然很疑惑,凡人看到狐狸变成人不应该吓一跳吗?
虞舒曜看过些奇书怪谭,自然想到这白狐是只妖,便也没表现出惊讶之态。
“你是只妖。”
狐狸本想吓吓这凡人,现在只好作罢。一脸嫌弃地对觞引说:“这人真无趣。”
觞引被这两人的一来一往逗趣,在狐狸的头上来了个爆栗,“你再这么说,担心我下次可不再告诉你有趣的玩意儿。”
狐狸欲还嘴,后来想一想却只好闭了口,做耷拉状,甚是可怜。
觞引本想故作严肃,看他这可怜样却又被他逗笑,连虞舒曜也觉着这狐狸有些意思。
狐狸看他们取笑自己,却又不能还击,心里堵得很。
“我狐狸可是知道以德报怨的,不和你们一般计较。哼,我去准备晚饭!”
“多准备一份。”
觞引要虞舒曜留在这。
“知道啦,我小狐狸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说完,狐狸一边朝觞水走去,一边盘算着今晚该吃什么。
“我会回答你的一切问题,但这需要时间。你暂且留下来,你要走时便走,我也不强留你。”
爱,真的能让人低到尘埃里。只有面对虞舒曜时,觞引才会如此。
又是长时间的寂静。
久到觞引以为那沉默便是拒绝,虞舒曜用沉默拒绝他。
“恩。”
那一个淡淡的“恩”字像一只有力的手,将觞引从尘埃中拉起。
木楼的夜来了,清风吹散浓雾,浓雾裹挟月光,月光纠缠清风。
可那只狐狸却无暇欣赏这番美景。
“我真是受够了!你们就不能帮我一把吗!”木楼里传出一声哀嚎。
虞舒曜淡然地在棋盘上下了一子,只是这颗棋子一下,整个棋局的形式骤然变换。
“爱莫能助。”
“狐狸,你知道我也从未做过这些。”
觞引的视线专注于棋盘,眉头紧皱。
没想到舒曜的棋风如此凌厉,竟不让自己占一丝便宜,料想今日这局棋怕是自己要输了。
“舒曜不愧是一国储君,在这棋局上气势如虹、运筹帷幄,更别说这治理天下的才能和胸怀了。”
觞引举棋未定,话中有话。
虞舒曜只盯着棋盘局势,淡然回道:“治理这小小棋盘自然容易,可治理这偌大天下却不是件易事。”
小狐狸无奈地看着那悠闲下棋的两人根本无意理会自己,恨不得把他们俩做成手撕人肉!
重重地叹了口气,只好继续回到厨房里。
“终于可以开饭了!”
狐狸凭一己之力终于准备好了晚饭,此刻心里怕是夸奖了自己无数次。
“狐狸,做一顿饭有那么费力吗?”话虽是对狐狸说的,但觞引的眼眸却在虞舒曜身上。
这局棋正在重要关头,觞引进退不得,马上就要败下阵来。可虞舒曜偏偏是一副淡然的样子,让觞引更为不甘。
“好好好,你们都是天上来的谪仙,自然不明白人间疾苦!两位仙人,你们现在可要食这‘人间烟火’?”
狐狸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用这话酸他俩。
“不如这局棋我们先留着,等会继续?”
觞引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盘算着怎么赖去这局。
“我看这局棋不用继续下了,胜负已定。”
虞舒曜自然看出觞引打什么主意。
“这可不行,我还有破解这困局的招数,我们等等再战。”
虞舒曜看着觞引在那硬撑,只觉好笑,便也不拆穿他。
“两位仙人终于肯移驾了,真是可喜可贺啊!”,狐狸继续酸他俩。
“平时让你干这些,你怎么不抱怨?”
本来平时做饭之事全由叶初空来做,可觞引让叶初空留在都城,以免恭亲王使出毒计害了虞舒曜的父皇母后,所以这做饭之事就轮到这只狐狸。
“以前我愿意干这些是因为你对我还有些用处,我有求于你才干这些。可如今又来了个人,没想到是个和你一样什么都不做的人。他可没能给我什么好处,我却要多干一份活!”
这狐狸一股脑地把想说的都说了,全然不管虞舒曜正坐在旁边。
“你想要什么好处?”
觞引本以为虞舒曜会不理这只狐狸,没想到他竟和这只狐狸认真起来。
“额,你突然这么一问,我还真想不到。觞引,你说说我要什么好处?”
“不如,你帮他取个名字。他虽是个妖,也还是要有个名字为好。”
名字?对!被觞引一提醒,才想起我狐狸没名字。
“对!那你就帮我取了名字罢。”
虞舒曜思索了片刻,回道:“今雨。”
古人有诗:“冷暖旧雨今雨,是非一波万波”。今雨,有新友之意。
“今雨?今雨?”,那狐狸反复念着这个词,“可以!你们以后不许叫我狐狸,以后我的名字就是今雨了!”
那狐狸,不不不,现在改叫今雨了。
今雨开心到不行,就像小孩儿得了串冰糖葫芦似的,想来是很满意这个名字。
出乎意料地,这顿饭的气氛很好。
只是,等虞舒曜回到棋盘前,那棋局已经乱作一团了。
“没想到你觞引如此输不起。”虞舒曜的语气里微带些戏谑。
“棋局怎么变了?”觞引只好故作惊讶。
这么大的人竟做出像小孩儿一般的事,虞舒曜实在拿觞引没有办法,只好作罢。
“方才那局确实是你输了,这点你否认也无用。”
“好吧,我承认。”还说我觞引输不起,我看是你太认真罢。觞引不禁在心里嘀咕。
“所以,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罢。”
“你和虞曜仪是什么关系?”
觞引没想到虞舒曜竟会问这个问题,更没想打舒曜会对自己的皇兄直呼其名。
“虞曜仪?你这么称呼你的皇兄?”
皇兄?若能选择,虞舒曜宁愿和他毫无瓜葛。
“这与你无关,你只需回答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你明明可以有很多问题可以问我,为什么偏偏问这个?”
“碧落卷原是你的,你却给了他,想必当年你们相识。”
虞舒曜隐隐觉得,那最关键的一环线索就是觞引和虞曜仪的关系。
父皇母后一定认识觞引,他们肯定瞒着什么事实。
“只是一面之交罢了。当年他为推翻□□统治而南北征战,这碧落卷能助他一力。他找我借,我便给他,就这样而已。”
云淡风轻。
觞引没想到提起当年,自己竟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一面之交吗?虞舒曜也不再说什么。觞引说的是真是假,他判断不出。
“觞引,下雨了诶!是不是因为老天听到我的名字里有‘雨’字,所以特意下了一场雨应应景啊。”
今雨终于收拾好了一切,蹦蹦跳跳地出了厨房。
“咦,你们俩傻站着干什么,怎么不说话?”
连今雨都觉得这气氛怪怪的。
两人都不接今雨的话,今雨也不自找没趣,默默走开了。
觞引叫住今雨:“狐狸,你陪着虞舒曜,我上楼把房间整理出来。”
“都说了我名字叫今雨了啊,以后别叫我狐狸!”
今雨朝正在上楼的觞引大声囔囔表示抗议,可觞引却头也没回,也不回他话。
这俩人正奇怪。今雨也不跟觞引计较,坐下和虞舒曜聊天。
“你叫虞舒曜?”这人自己见过,在什么狩猎大赛上,这人还把自己射伤了。其实啊,要不是觞引让他故意被这个人射伤,不然凭自己的身手这人哪能伤他皮毛。
“恩。”
虞舒曜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清茶。
虞舒曜?这个名字真耳熟,自己好像听觞引说过。不过自己本来就是觞引的被迫听众,觞引常常真把自己当成不会说人话的动物,一股脑地向自己诉说。要不是看在自己是小妖时被觞引救过一次,早就不耐烦了。
“那日狩猎大赛,你是故意被我射伤的?”
虞舒曜想从今雨这确定一些东西。
“那当然!我这么厉害,你怎么可能把我射伤。”
果然如他猜测的一样。
“为什么?”
“是觞引让我故意被你射伤的。我欠他人情,只好照做咯。”
觞引让今雨故意被自己射伤,难道白狐的受伤和他自己的受伤都是他计划好的?
他布了个这么大的局。
“为什么后来出现的是叶初空而不是觞引?”
“这我也很疑惑。原本觞引那家伙打算从你那找到我后就离开的,没想到他后来竟要去皇营。叶初空不让他去他还偏要去,后面叶初空就只好替他去了。”
“我当时还在想,你们这群人真奇怪,说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原本决定好的又突然变卦。诶诶诶,你去哪里?”
虞舒曜听着今雨的陈述,心中已有了答案,便上楼去找觞引。
☆、花灯节
屋外的雨还在下。不是大雨,偏偏是这小雨。若是大雨,稀里哗啦地,倒也痛快。可这小雨最招人厌,一丝一丝地落下,搔痒了多少有情人的心。
觞引坐在木塌上,望着窗外。这窗子不关,下雨时的冷风全都灌进屋子里,平生一股寒意。下雨时连带的薄雾也被这风吹进屋子里来,稀稀疏疏的白月光偏偏也来凑热闹,落在窗边之人的身上、发上、眉眼间。
虞舒曜本想问的话就这样被噎在咽喉,他想起了那个雪夜。
觞引被他射伤的那个雪夜。
当时的月光也淌在那人的发上,肩上,白衣上。
此刻的觞引给自己的感觉和雪夜时一样,凄清、落寞、满腹心事。
“你怎么上来了?睡塌给你备好了,你去看看?”
觞引回过头来,眼眸里的月光还未消退。
他看着站在楼梯口处的虞舒曜,觉着那人站在那里,仿佛立于一个被隔离的境域。
“为什么狩猎大赛时要布下个局,为什么又改变主意?”
虞舒曜朝觞引走去,在临窗的木塌坐下。
“那只狐狸告诉你了?”,觞引望着虞舒曜粲然如月光的侧脸。
“是。”
“那次大赛对你的重要我很清楚,我要让你输了那次比赛,所以让你故意伤了狐狸,伤了我。最后我成功地延误了你的时间,狐狸我也取走了,让你没了好猎物。”
觞引继续说着:“我,只不过不想让你登上帝位罢了。”
“为什么后来又让我胜了这场比赛?”
“你想胜,我也就只好让你胜了。”
觞引不仅苦笑,眉眼间皆是清风吹不散的愁,却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如果你登上帝位,那我们之间就再没有可能了。我也不想让你与其他的女子欢好,可到头来你还是要娶妻。”
虞舒曜无言。他不知道如何慰藉面前这个叫觞引的人。没错,是慰藉。
他竟想慰藉他。
因为在无数个深夜里,自己也曾像他这样凄清、落寞,可身边却没有一人可以慰藉自己。
何况眼前这个人是因为自己才如此凄清落寞。
是因为自己。
他已经没有办法杀了觞引了。他下不了手了。
“觞引,你留不久我的。”虞舒曜道出残忍却真实的话。
觞引否认不了,他确实留不住虞舒曜。除非,虞舒曜也爱上他。
用爱之名捆绑一个人,才最有效。
“舒曜,我会和你回都城。我会向大家解释为什么碧落卷上没有出现你的死辰。”
“但,你要留在这七日。七日过后,我们就去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