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血肉被划开。
很痛。父亲母亲被害之时应该比这痛上千倍万倍罢。
虞舒曜红了眼,眼中只有那个离自己几步之遥的恭亲王。
他非死不可,自己很确定。
于是,提剑、上前、毫不犹豫地刺下……
“清和!”
虞舒曜的耳畔同时响起虞凄辰和恭亲王的喊声。
自己感受到了手中冰冷的剑身直直进入一个鲜活的身体。他终于看清,倒下的人,是虞清和……
“清和?清和!”恭亲王扶住突然挡在自己身前的儿子,用满是皱纹的双手企图为儿子擦去衣上的鲜血。
“清和啊,你一定撑住,父王要当上皇帝了,父王请最好的御医来,你一定不会死!”他抱住此生唯一的孩儿,鲜血不知何时沾满了他身上的龙袍。
“父……父亲”比起父王,虞清和更希望唤他父亲。“你能否答应孩儿一件事?”
“只要你说,父王什么都答应。”
“别再争帝位了……孩儿不想看您的手上再染上鲜血。”
“父王答应你,只要你活着!”
下一瞬,地上又多了一朵血花,从虞清和口中落下。
“清和!”虞凄辰朝他冲了过去,双手颤抖着为他擦去嘴角的血渍。
“虞凄辰,你别慌,也别丧着脸,平时你总是笑着的,你现在这样我倒不习惯了。”
他又问:“舒曜,我拿我的命赔给你,你还会复仇么?”
虞舒曜立在那许久。
“舒曜!”虞凄辰近乎奔溃地喊他。
他终于肯将视线由沾血的剑身转向虞清和,双目茫然。
“你还会复仇么?”虞清和费力地拔高声音,再次问他。
他目睹那个人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嘴角有大块大块猩红的血渍,胸前的墨绿衣物已被鲜血染到近乎黑亮。
他晃过神来,意识到虞清和快死了,而致命的那一剑,出于自己之手。
终于,他红了眼,若有似无地摇了下头,转身离去。
虞清和因此笑得灿烂,他可看到了,虞舒曜摇了头的。
最后,他用尽气力,去握住虞凄辰的手。
“你……你懂我么?”
虞凄辰亦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懂。”
我懂你赴死的原因,也懂你对我的感情。
“那就好......”
接着,虞清和渐渐阖上了眼。
又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夜晚。
清晨,虞舒曜一人立于笙阙台,虞凄辰找到了他。
一时间,两人无言。
“方才,我想起了儿时的许多过往。关于清和,我很抱歉。”这一声,是虞舒曜对虞凄辰说的。
自己曾承诺不会伤害到清和……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懂他。”虞凄辰苦笑着,像在哭泣。
“不过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会教训他千万遍,让他长点记性。”
又是一段沉默。
“对了,这个该物归原主了,是叶初空托我交给你的,应该也是觞引的主意。”虞凄辰递给舒曜一件东西。
原来是碧落卷。觞引为何要将此物交给自己?
“这次,谢谢你。来之前,我没想过自己会活下来。”
“之后呢,什么打算?”
“回到西北,击退竘弋。”
“再之后呢?”
虞舒曜哑然。
“我假称你英勇殉国,然后你和你的觞引浪迹天涯去吧。”
虞舒曜转头看他。
“既然你要欠我人情,索性就欠到底罢。这帝位,我知道你向来不屑,替你顶上就是。”
“凄辰,这会很痛苦。”
“那又何妨。”虞凄辰望向远处即将升起的圆日,“失去了他,我已痛苦至极,也该让我个富贵闲人忙起来了,好让自己少想起他一些。”
“况且,每一段修成正果的感情都需要有人去成全。能成为这样的人,我能荣幸。”
虞凄辰看着虞舒曜,笑得真诚。
清和啊,你一定也希望我这样做,对吧。
与凄辰告别后,虞舒曜打算立即回到西北。赶路途中,被一对老夫妻绊住了脚步。
在城郊的一座茅草屋前,一位老翁拦下了他的马,上前请他帮忙。
“这位公子,您一看就是读书人,我和老伴啊不识字,远方寄来了一封信,您能否帮我们读一读。”
“好。”虞舒曜下马,接过那封信。
原来,那是自己写下的信。自己在西北时,会定期给每位英勇殉国的战士家里寄去一封慰问信。
他看着两位老者期盼的眼光,不忍读信。
“其实我和他都那么老了,哪会有什么人给我们写信啊。公子,你尽管读,我们听着就是。”老妪的眼眶突然湿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老翁也说:“是啊,您读罢,我们心里有数。”
虞舒曜将两位老者扶进屋坐下,终于开始读信:“这是西北军营寄来的信,信上写道……”
读到儿子战死沙场后,两位老者只是默默地流泪,他在桌上放下一些财物,默然走了出来。
接着,上马,赶路。
只怪风吹红了他的眼。
在西北期间,他写了无数封信寄给素未谋面的他人的父母,却单单没有一封是给自己的双亲。
除了悔恨,还有醒悟。
就如告别时虞凄辰对他说的那样:“你若再这样闷下去,怕是又要错过了,要学会珍惜啊老兄。”
虞舒曜回到西北,又用了五日。
一进军营,他便见今雨和顾浅莞冲了过来。
“该死的,这些天你都去哪了!为什么要让觞引找不到你!”今雨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他就一顿喊叫:
“要不是觞引让我坐镇后方,我肯定要在战场上护他周全的。”
“发生了什么!”虞舒曜莫名心惊。
“觞引他……”
“我们边走边说罢,时间紧迫。”顾浅莞见今雨已经乱了阵脚,连忙提议道。
“走!”虞舒曜跃上马,心急如焚。
觞引,不管发生了什么,请你一定平安。
☆、离人泪
三人纵马赶赴竘弋的军营。
期间,风声呼啸,大雨滂沱,但虞舒曜听清了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觞引说,他知道你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他本可以去找你,可是为了曜国百姓,更是为了你,他要留在西北用自己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
“知道你出征西北后,他不惜违抗师命,潜入竘弋当上了军师,为了助你获胜,他猜测你可用水攻之计后有意将竘弋军队驻扎在近水处。”
“你走后的这段日子里,我们才知道竘弋与恭亲王里通外合,打算趁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将曜国军队杀个片甲不留。觞引冒着生命危险来到你的军营,主动与席若升商量好了战略,明里他继续在竘弋军营里拖延时间,暗里让席若升将你早已备好的沙袋放置在河流上流,只等时机一到,就放水淹了竘弋大军,助你获胜。”
“他怕你杀戮太多会造恶业,所以他自愿帮你担着这些命债。你走后,他怕虞曜仪的记忆再来折磨你,就去找了无妄真君,以自己的仙体做交换,从此他成凡人,换你不再忆起那些往事。”
“为了不让竘弋士兵起疑,他到现在还留在竘弋军队里。而现在,他该是在进行最后一役了。”
“你快去寻他,如今他非仙非魔,已为你削骨成人。是人,就不似从前那般无痛无伤了。一刀一箭,都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
“啊——”
悔恨来势汹汹,正如这风雨大作,让他一身凉透。
当他赶到,两军已酣战多时,竘弋军在做最后的困斗。
“觞引——觞引!”
虞舒曜冲进这片雨水与血水混融的天地,四处哀嚎惨叫、铁马铮铮、金戈相鸣……
他深知,如谪仙般的觞引本不属于这里,他是为了自己,才涉足这片人间地狱。
所以,自己要将他毫发无伤地带回去。
“舒曜你快看!觞引在城楼上!”今雨提醒他。
他立即望向城楼,发现觞引被束住双手,站在他身后擒住他的,是竘弋军主帅魏玺。
他高声喊道:“虞舒曜,我以为你是个君子,没想到竟安排这么个细作玩里应外合的招数!现在我军死伤无数,我要这个细作陪葬!”
“不要!”虞舒曜向自己承诺过,他要带觞引毫发无伤地离开。
“不想他死,就退兵投降!”
他无法犹豫,几乎马上答道:“好,我……觞引!”
电光火石之时,一只离弦的箭断了他的所有退路。
那只箭射进了觞引的身体,毫无偏差。接着,觞引要反手将魏玺推下城楼,不料被他发觉,两人在城楼的护栏边打斗起来。
虞舒曜不可置信地转头,席若升还保持着射箭时的姿势,可眼眶里盛满泪水。
“觞引说,若最后他被发现,魏玺定会以他为人质相要挟。真到那时,请我一支箭了解了他,好让皇子您无牵无挂。”
“啊——”
觞引给他的爱,永远比他认为的深。
虞舒曜眼中已没有旁人,他一把抢过身旁不知是谁的长剑,斩杀了无数阻碍他的人,直到登上城楼,寻到了觞引的身影。
觞引的两手苦苦地撑在城楼的护栏上,以此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至于倒下。他身上除了那处箭伤,又添了不少刀伤,该是方才与魏玺打斗时留下的。
“舒曜,你快过来。”他怕自己撑不住了。
虞舒曜快步走向他,觞引终于放心地松开双手,任由自己扑在虞舒曜的怀中。
虞舒曜不敢使劲,怕弄疼他,故轻拥着他,让他慢慢坐下,倚着自己的肩膀。
“哪处痛,告诉我。”
“舒曜……我可能没时间细细地给你说这些了。”
“我带你去找叶初空、今雨,他们一定能救你!对了,还有你的师父!”
“没用的,我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凡人。师傅曾说,你是我命中的最后一劫,我是仙是魔,由你而定。最后,我终于成为了凡人,和你一样的凡人,我很开心。”
觞引虚弱得无法继续说下去,口中又咳出一朵血花。
虞舒曜忙帮他顺气,“别说话,这样你会很辛苦。”
同时,一滴泪水落在觞引的脸颊。
“我得说啊,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和你说过。”
“好,你说,我都听你的。”
“别当什么皇子了,你并不开心。”
“好,不当。”
“能为你做的事我都完成了,剩下的,是你不稀罕要的了。我没什么遗憾了。”
他又开始咳血了,虞舒曜感觉自己正目睹觞引离自己一步步远去。
“不,我快死了,不想再说假话,我其实有很多很多遗憾。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只要你说。”
“你……你属于过我么?”这是觞引这一生中,最不确定也最放不下的事。
虞舒曜几欲开口的那一刻,觞引花光这一生仅存的最后一丝气力,吻上他的唇角。
“觞引,我只有你。你听到了么?这是我的回答,你听到了么!”
这片充满血腥味的天地间,混有两颗离人泪。
一颗,从木然的虞舒曜的眼角滑落。
一颗,保存在阖眼后的觞引的眼窝。
☆、故人归
五年后。又是一年隆冬。
小楼已变了一番景象,自击败竘弋后,虞舒曜便隐居在此。今雨与顾浅莞放心不下,便也搬来同住。
起初,两人变着花样地插科打诨,想让小楼里多些人气,虞舒曜心里领情,面上也只能淡淡一笑,已是尽力配合。如此,这小楼里也不算太过冷清。
近日,一些故人的来访倒是让小楼里热闹了起来。
先是席若升和季缣。
两人到门前时,虞舒曜还不知晓,今雨便先把人给拦了下来。
“你们来做什么,揭人伤疤?”今雨可摆不出好脸色。
“你别这样,来者是客。”顾浅莞忙上前打圆场,“哥哥他在楼上,你们稍等片刻,我去知会他一声。”
顾浅莞把他俩引进来坐下,今雨又发起了牢骚:
“顾浅莞!我说过你别喊他哥哥,你都没这么叫过我!”
“等你什么时候长大,我便也喊你作哥哥。”
她给了他一个爆栗,并在他反击之前赶紧溜到楼上告诉虞舒曜故人前来的消息。
席若升和季缣等了片刻,终于看到虞舒曜走了出来。
“皇子……”
“我已经不是皇子,只是一个普通人,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舒曜就好。”
“舒曜”,这一声喊出之后,席若升的声音哽咽了:“这些年,我一直不敢见你,只因当年那一箭……”
季缣握住他的手,接过话头:“舒曜,是我逼他来面对你的。如若他连求得你原谅的勇气都没有,我季缣绝不能嫁他。”
“这下,我这声师娘便可叫得名正言顺了。”虞舒曜带着浅笑。
“舒曜,你会原谅他么?”
“觞引那人啊,倔得很,他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多次也坚决不回。所以我知道的,他一旦做了决定,便是死也要达到目的。”
窗外的细碎阳光笼罩着他的身子,眼眸中不是无波古井,亦不是素白雪堆。他微微低头,嘴角那抹浅笑最是温柔。
“因为他,我心中已没有怨。”
告别时,季缣在门旁发现了那把当时她初访小楼时留下的纸伞。
她不由地微笑,席若升不解,便问她其中缘由。
她说道:“能见证他们的爱情,我很荣幸。”
几日后。
那位女子来访时,虞舒曜正酿着清酒。
“贸然拜访,望公子见谅。”
“你是?”
“不知公子还记得五年前镇上的花灯节否?”
原来这位女子是当时宣称爱慕觞引的灯神。
“记起了,姑娘因何事来访?”
“这几日于无意间发现空了许久的小楼突然有了人气,走近一看,才发觉是公子一人,独独不见另一位公子……”
“我在等他回来。”他是这样回答她的。
“真好。”自己曾经爱慕过的公子已有人相伴。
“哥哥,酒酿得如何?初空和无妄真君说过几日回来。”顾浅莞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以为这女子八成是看上了虞舒曜,连忙帮他挡桃花呢。
那位女子也是个通透之人,自然明白顾浅莞会错了意,便告辞不提。
又过了几日,正当冬日最冷一天。
顾浅莞早早温好了清酒,想着可以给叶初空和无妄真君暖暖身子。
待两人进屋后,大家围坐一起,无妄真君指着桌上摆着的五个酒杯说:“不对啊,今日可得有六个杯子。”
说完,朝门外努努嘴。
虞舒曜立即起身,快步迈出小楼。
无妄真君坐定,对余下的人说:“虞舒曜若不动情,那回便是觞引的死劫。幸得当时虞舒曜身上的碧落卷为觞引存下了最后一魂一魄,否则觞引便真的魂飞魄散了。”
觞引,自你走后,你的师父对我说过:“他为了你,损了太多人命。这次他死,是要抵那些命债。”
虞舒曜踏过木阶。
觞引,自你走后,初空对我说过:“他因为爱你,找到了最本真的自己。”
他推开木门。
觞引,自你走后,今雨对我说过:“只要你们靠近彼此,是恨不起来的,毕竟恨一个自己深爱着的人,真的太累了。”
他冲进枯萎的凤凰木林。
觞引,自你走后,浅莞对我说过:“人得学会自己成全自己,而这种成全,在于放下。”
所以,让我们皆放下因虞曜仪而起的执念,成全了自己也成全彼此。
冬日里,树林深处,那人的眼眸依旧。
虞舒曜冲他跑了过去,又在离他几步时猛地止住了脚步。
“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知道么,“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你对我而言都很重要。
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仿佛小朵的春花在阳光下漾着碎光。
“舒曜,我当然知道。”
真好,我能与你有关。于是,这天地再广大,也是与我有关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已完结,感谢几位小天使能追这篇文,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玩单机游戏2333。这是我第一次在网上写文,经验不足还请各位多担待。我知道现在比较流行甜文,但我个人的喜好就是虐文,最喜欢中间虐到不行最后皆大欢喜的文了,所以在写的时候也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文中的舒曜和觞引是挺极端的人,正是因为他们的这种性格使得他们的爱情必定比普通人要来得轰轰烈烈也更为曲折。最后,虞舒曜终于成“人”,觞引也终于成“人”,他们在彼此的陪伴下找到了本我的模样,我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