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易擎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再见默徵,多少总有点恍如隔世的意味,其实倒也不太奇怪, 毕竟他已经换了两具身体, 上次见到默徵,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说是隔世,其实也没有错。
默徵打量着易宣的时候, 眼眸里藏着点欣赏、愉悦、还有些微刻薄的审核,他似乎永远是如此华贵矜骄的傲慢模样,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态,眼波横媚,没有一点脂粉气,瞧别人的眼神好似在看蝼蚁草芥般,藏着激人血气的蔑视。
易宣任由他打量着,沉默寡言的像是块顽石,丝毫动容也没有。
说不上漫长的试探里,默徵提前结束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沉默,他带着那种令人发毛的微笑轻轻笼着手,慢腾腾道:“易擎?”
“好久不见,黑心徵。”易擎缓缓说道,“紫霄跟大周好玩吗?”
紫霄皇朝跟大周开战的事情算不上多么密不透风,但好歹表面上还无风无浪,勉强维持得住两国“邦交友好”的脸面。早在四候之门那会儿易擎就有点察觉了,就算是边防,就算有魔气,也难免太松懈了,两个庞然大物的边境任由赤尊者来堵人,无论他现在有多强,任何一方势力都不可能会容忍这种挑衅威严的举动,再不济也应当有人来问个声。
以他与苏怀静的修为路过,最多是蚂蚁走了个道,没有反应是正常的;但是赤尊者这种就好像路上跑过一头巨象,没道理无人在意。
更何况,赤尊者屠戮黑水城,七杀星灭了南丹跟赤珠,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听闻,甚至连个处理局面跟收拾残局的人都找不到。
上云界还不至于乱到任何势力都腾不出手管事,唯一的可能就是要开战,各大势力避免惹麻烦,导致这些小事暂时无法放在心上。
当然,上云界不止紫霄跟大周有这样的实力,十大门派如果陷入内乱,自然也有这样的可能。
然而十大门派开战并不容易,当初的一次联手,导致这数千年来早就枝叶交缠,底根盘虬,小打小闹有可能,最多争争谁做老大,但是这样的程度妨碍不到上云界,也不会被允许妨碍到上云界,尤其是紫霄跟大周在旁虎视眈眈,通常也不会闹到无法收场这样不明智。
紫霄与大周虚伪的友好已维持多年,如果没出意外,应当会继续维持下去,因而如果两者翻脸,也就意味着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样热闹有趣的场面,易擎想不出任何理由,能够让默徵忍耐住他不安分的野心跟对于混乱的狂热。
“如果乐趣被说得太清楚,未免就不够有趣了。”默徵将食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他打量了易擎好一会儿,忽然道,“不错的年轻人,配你浪费了。”
“不错,怎样的不错,可以拿来作为棋子的不错,还是作为玩具颇有趣味的不错。”易擎松了松领子,看了看远方,雷蛟在外头蠢蠢欲动,苏怀静的尸身依偎着,长发如瀑,恍惚间竟好似活转了回来,正静悄悄的等着他。
默徵坐了下来,很轻微的叹了口气,无奈的微笑起来:“在这两者之间,都不错。”他眯着眼看易擎,只觉得这个男人好像还如三百年前那样的讨厌,直戳戳的站着,仿佛天地之间混沌初开的第一束光投入了深渊;但到了今日,这个人好似又从深渊底部回来了,对凡人而言也许是尽头的噩梦与困境,他却来去的轻而易举到几乎都有点随便。
默徵喜欢牺牲,也喜欢深渊,更不讨厌光。
但偏偏就是不喜欢这样的来去自如。
“看你心情不错,找到合口味的猎物了吗?”易擎淡淡道,“还是说,你有信心让紫霄跟大周被连根拔起?”
“那多无趣。我喜欢战火连绵,他们当然得慢慢来。”默徵的手指摸过刻着棋盘的石桌,含笑的眉目像是令人饮鸩止渴的毒药,柔软的近乎不真实,虚晃之中,易宣好似看到了蛇的长信在暗夜中吞吐。
易擎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不错,你向来这么恶趣味。”
默徵不置与否,他拈着一个白玉杯子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淡淡道:“不过确实有个出乎意料的人,罢了,不提他。紫霄与大周的动荡势必会威胁到四候之门与魔世的安危,你要是想找我问姒明月的消息,我可以告诉你,她也参战了,易家那一位这般热心,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声势浩大如此,难怪三城被屠至今也无人反应。”易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四候之门若是打开,她怕是就要从女帝变成别的什么了,从极之渊关闭了一千多年,谁也不知道那头到底会再诞生出什么怪物来,她不想打开是正常的。易斐玉再度为我注魂,估摸心思也就是为了加固四候之门,更不足为奇。”
默徵看起来听得很满意,缓慢的点了点头,温声道:“不错。”
“所以,你这般好讲话……先前姒明月来找过你,你是最后一个见过我的人,她一定会问你有关我现在的下落,你自然没有一点朋友的道义,这次我自投罗网,你当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恐怕姒明月现在已经知道我的下落了。”易擎一直没有坐下来,他冷冷的看着默徵,一点儿也没有松懈,“我说得对吗?”
昨天那个小女孩身上有熟悉的让人厌憎的气味,姒明月,你终于忍不住了吗?你就是不肯认输,你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意,对你来讲,易凤知永远都是你跨越不过去的线,对吗?只要你爱巫溪一日,你就会恨易凤知一日。
易擎轻轻呼出一口气,半点未曾放松。
“一个字也不差。”默徵故作讶异,眉宇间透着凉薄过头的笑意,“怎样,要夸奖吗?免费送上门的人情,哪有不要的道理呢?”
易擎摆了摆手,倒半点没有被出卖的愤怒跟怨气,他只是想了想,有点耐人寻味的看着默徵,忽然问道:“我只是始终不太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于你而言,世间重归混沌,当真这么有趣吗?”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易擎三百年前设计那群老不死的,是因为他们坑骗易凤知,导致易凤知愧疚不已,自愿代儿陨落。他本就是个骄狂张扬的人,被设计陷害成功也只怪自己愚蠢,可这群人偏偏不该骗到无辜的易凤知头上。
他是因为恨与怨。
默徵却并非如此,他只是喜欢战乱、然而却又不喜欢哀鸣跟绝望,准确来讲,他病态的热爱着存在于死亡之中的那一线希望与生机。对于默徵而言,善良与邪恶没有太过明确的划分,世界本就是一片混沌,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谓的正邪是非,杀戮与被杀戮,只不过是物竞天择、弱肉强食。
所以他近乎执拗的搜寻着人类最绝望的时刻,那仅存的温情。
就连同三百年前,他帮助易擎设计十大门派,也是想感受那些人在贪婪跟死亡的压迫下最真挚的友谊。
当然,显而易见利益组成的团体,是不存在这种东西的。
易擎那时看着默徵惋惜的眼神,无端觉得那种悲悯,是异常残忍的。
“看来有人改变了你。”默徵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易擎,眼神像是蛇那般的阴冷,单从气质上来看,他倒比外面那头蠢得几乎有些可笑的雷蛟更贴切蛇类。虽然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儿可笑,不过看在老交情上,默徵倒还算客气的回答了,“天地初分前,本就是一片混沌,人魔的对立,如同人与妖,妖与魔,只不过是利益相关,哪怕用种族束缚自己,用道德作为捆绑,也摆脱不了一切的对抗都只不过是为了利益。”
“你想要活下去,魔也想要活下去,你可以吃饱穿暖,为何魔就要在从极之渊受着煎熬。”默徵淡淡说道,“牺牲,你的牺牲不就已经昭显了人类的可悲与贪婪,什么时候有规定这片土地活该就由这样本性丑陋的人族占据吗?”
默徵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只是不喜欢冠冕堂皇的借口,更希望别人能够认清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有趣吗?也许吧。”
“我只是觉得,直面丑恶的自己,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情。”
默徵的目光里闪烁着幽光,露出柔软如春风的微笑来。
作者有话要说: 默徵其实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哲学论点人物。
跳出种族,跳出道德,跳出束缚,万物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人所谓的道德跟善良,本身就只局限于同类,那这样的善良,又能被称为真正的善良吗?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个混乱中立型人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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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徵伸手拂过石桌,茶具出现在他袖下, 水正沸, 茶正温, 鲜嫩的茶叶在水中打转, 香气四溢,算不上宾至如归, 但多多少少也称得上待客周道。易擎终于坐了下来,面无表情的打量着他,向来黑心的故人慢悠悠开了口:“你来找我,恐怕不止是为了叙旧吧, 是有什么事吗?”
“华炎宗手里有一块火精,你知道吗?”易擎缓缓开了口, 手指碰上了杯子,倒并不急着饮,只是把玩着杯子,看着茶水来回滚动, “我记得你一直很想要一块火精,观察它到底有没有可能诞生出灵识。”
“是华炎宗吗?”默徵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笑道, “难道不是易擎好友的火精吗?”
易擎的眉头微微一跳, 格外意味深长的看了默徵一眼,不咸不淡道:“默徵,有时候话不要讲太满,心不要猜太准, 很容易讨好不成,反而叫人恼羞成怒。这块火精不是我的,是一个小姑娘要送过来的。”
“真不错的筹码。”默徵的手落在了茶杯上,看起来似乎有点意动。
“我有说是筹码吗?”易擎平静道,“我只是告诉你我有火精,并没有说它就是今天我拿来交易的东西。”
默徵被易擎耍了一句,倒也不恼,只是微微笑道:“既然不是筹码,那就是要挟,你无缘无故提起火精的存在,不是为了我三百年前随口的那句戏言,那么……就是与鬼有关,最近有凶到让你都介怀退让的老鬼出世吗?”
火精是日华凝结的精魄,火气旺盛,阳气极重,白龙城的闾丘一族就曾经开过高价求取,而火精除了是锻铁铸物的宝物以外,还可以克阴辟邪,甚过婴童。赤子精至气和,因而号而不嗄,所以修行邪门功法的修士,心术不正者需要纯阳之体时,会有用婴血炼体,而火精较于刚出世的婴儿,则要更纯更刚,阳气更盛。
鬼向阴惧阳,修行多年,不惧阳光者有,但不惧火精的却不多。
“屠了南丹跟赤珠的那个人不是魔修,而是一名鬼将,只不过既然身上的魔气重到足够让人误会,看来生前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之前四候之门震动,吓得整个上云界倾巢而出,最终却一无所获,我想姒明月一定很不好受。”
“不错,姒明月的确备受争议,甚至有人怀疑她意图不轨,想要打开四候之门,而那名鬼将就是挑衅的第一步,这样愚蠢的猜测令人好笑,我怕破坏他们庄严肃穆又义正言辞的指责,所以并没有参入局势,打算等战局再升级的有趣些再说。”默徵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易擎,“不过,你与易凤知的关系人尽皆知,上云界当你已死,那就仅剩下姒明月可以怀疑,毕竟只有她有这个理由,有这个可能,更有这个力量可以打开四候之门。”
原来是一名鬼将……真是意外的变数,易擎此刻忽然提起他,是无的放矢,还是暗有它意。
易擎终于饮茶,平静道:“会为了利益内乱,会为了权利互相残杀的人,居然也会坚信像姒明月那样狡诈无情又野心勃勃的魔也有温情,也有忠诚。信奉忠孝仁义勇的人类与残忍卑鄙的魔族倒换了位置,我真不知道该说是可笑还是可悲。”
“只不过,他们不但将姒明月想得过于忠心,还将她想得过于愚蠢了。”
易宣只觉得自己沉在水里,隔着水,他听清楚了易擎与那位叫做默徵的先生说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却什么都没有听懂,只是隐隐约约的知道易擎提起了火精,又提到了鬼将,还有一名似乎与魔世有关的叫做姒明月的女魔。
但这一切又与苏师兄有什么关系呢?
原来易擎他往日里……就是这样的活着吗?
这种昏昏沉沉的感觉算不上太坏,就好像你隔着水月镜花,在看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在听着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而自己是寂静的躺在一片荒芜的虚空里,像是永无止境的往下坠落,但睁开眼时,却又停留在原地。
死,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其实两个人相连的时候,易宣总能隐隐约约的察觉到来自易擎那近乎毫无波澜的平静底下藏匿着的憎恨愈发翻涌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活得太久,也许他看得太明白,然后就更难放下去。
苏师兄的死轻飘飘的,什么都没有改变,于这天地,就好似一朵花的凋零,不值一提。
可易宣总觉得,苏师兄的死,像是枷锁困住了他,像是钥匙解开了易擎。
易擎又变成了梦里的那个男人,桀骜放荡,对世人怀着无穷无尽的恶意,他的生命里头只剩下了仇恨是浓烈的,其余都刻薄到寡淡,沾不上任何因果,仿佛无论什么东西,他都能随时丢弃。
包括感情。
易宣不是那样的人,他永远也不会变成那样的人,那一夜从胸膛里喷薄出的,是易擎的怪物,那怪物吞噬了易擎,却在天亮那一刻,对妥协但始终不低头的易宣退让了。
修道人的寿命那么长,易宣却年轻的希望很多事可以快些经历,他想去云雾翻涌、烟波缥缈的高山上看水;想去碧波万里、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看云;他想踏上苍穹,叫世人知道自己;也想壮志凌云,轰轰烈烈的做一番成就。
可苏师兄死的那一日,他朦朦胧胧间,看见那双琉璃般的眼眸,那柔软的手指抚过他的脸,血与泪模糊了视线。
发觉自己最想瞧的,竟然是那一日飞鹰城的月光,苏师兄静静坐着,转过头来对他说一句:“你也出来赏月吗?”
一段年轻的生命,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被迫迅速的苍老了。
易宣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感觉得到,苏师兄也并未恨那个人。他并不是不愿意去恨,但是却不想像是易擎那样失去理智,那一日被易擎喝骂之后,其实易宣也想了许久。他想,倘若有一日苏师兄真的醒来了,自己还是会与苏师兄说不愿意隐居的事,他想跟苏师兄去走一走广袤的天下,见识不同的风光,做一个没那么盖世无双,但又很好的好人。
只是不要恨。
倘若苏师兄还在,也许……也许自己就不会要那个小女孩保重自己,可以跟苏师兄一起带着她去寻找她的家人,闲暇时好好教导她,倘若真的没有办法,就抚养这个孩子成人。易宣很清楚自己帮不了许多人,可至少能帮眼前的人。
他起初修炼的时候,并没有想很多强不强的道理,可是易擎说得没错,要是他足够的强,也许敌人就会震慑于他的力量,并不敢轻易的动手。
但是这份强大被仇恨驱使,又真正是苏师兄想要看到的吗?
静姐总是教导他好好修炼,不要多心分神旁人;苏师兄总责备他不思进取,应当努力进阶;易擎总是怪他弱小无能,无法保护苏师兄。
易宣磕磕绊绊走着路,他听从易擎的指令,并不是信服这个人仇恨的宣言,只是觉得易擎说的话有可取的地方,但却不代表他就会沉溺仇恨下去。倘若静姐在此,定然也是一样的想法,也会赞同他的意见。
只是,他还是很迷茫。
也许他做的不对,也许他想的太过天真,也许结局头破血流伤得更重。
谁知道呢。
易擎有点儿疲倦,他的魂体没办法支撑的太久,尤其是跟默徵说话格外的伤神费力,他皱了皱眉,露出有些不太欢愉的神态来。默徵识趣的住了口,发觉眼前这个男人似乎的确有些改变了,便偏过头去微微笑了笑,有些怀念那个狂妄傲慢的易擎。
是时辰了。
荒野林的烟霞于天边蔓延而来,鬼柳上生着不知从何飘来的花容面,那张婀娜的美人面敛目含笑,美艳夺目,听说曾有凡人被花容面上的美人脸迷得魂牵梦萦,直至形销骨立,倒也所传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