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
郑允浩从装殓房出来时，已不见少年的踪影。他长长地注视着洗手台边四溅的水迹，然后移开了眼睛。
路是自己选的，谁也怨不了谁。
郑允浩回到办公室，接了一杯热水，慢慢地喝着。这个季节他的胃总是很脆弱，日复一日看着那些支离破碎的躯体，是个人都不会有多大胃口。以前还会有人提醒他按时吃饭，现在那人早已随着枯萎的鲜花长眠于冰冷的地下，郑允浩没有再去看过他。
死了，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所谓再见，只是自欺欺人。
允浩讥讽地笑笑，喝干了杯子的水。
在这点上，他向来比常人看得透彻，过得绝望。
他知道少年正在遭受当初他所经历的一切，不甘现状又想冲破逆境，却发现自己拥有一双残破的翅膀，无法起飞。他想拉少年一把，却自顾不暇。
当初挣扎过后，他选择了一种积极而忧郁的态度，相比逆境和灾难里的悲观失望，他宁愿在静如死水的环境里怀有希望。这种忧郁让他平静，不再沉湎于过去的伤痛，也阻塞他产生永无登顶的热情。
现在的他过得不好，但也不坏。闭上眼，郑允浩已经记不清自己的神经从何时变得如此麻木，他还拥有年轻健壮的身体，包裹的却是一个苍老枯朽的灵魂。
郑允浩疲倦不堪地闭上了双眼。
老头从火化间走出来时，还以为自己年纪大眼花了。
少年凄惨落魄地坐在台阶上，脸上挂着残破的恐惧，模样比老头初见他时可怜一百倍。老头步履蹒跚，稀奇地走上前。
『你哭什么？』
少年赤红着双眼摇了摇头，倔强地闭紧了嘴。
老头叹了口气，挨着他坐下。
『今天看到尸体了，吓到了，对吧？』
老头点燃了一支烟，随着盘旋的烟雾升起的，还有嘶哑剧烈的咳嗽声。
『要吗？』老头递过去一支，这次少年没有拒绝，任老头替他点燃了一支烟，放到嘴里狠狠吸了一口。
『吸吧吸吧，吸口能安神。吸多了还能像我一样早死呢。』老头呵呵地笑起来，咳嗽声也变本加厉。
少年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夹着烟。
『咳咳，所以我说你个小娃娃来这里干什么呢？日子再没着落也不该来这儿，这里，』老头用力地跺跺脚，『是死人呆的地儿。』
『你死了吗？』少年冷冰冰地说。
『我不是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了吗？』老头瞪大眼睛，『以后还指望允浩小子给我收尸呢。』
『那干嘛现在不死，不知道没用了赖活着很讨人嫌吗！』少年讥讽。
『呵呵，想死啊，可是死不了。你说这命是不是贱，我儿子当初也这么说，你怎么不死啊，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老头咳嗽越发狠了，带着整个肩膀都在颤动。
『这世上最该死的人就是我这种了，明明谁都嫌弃，却命最硬，阎王都不肯收。』老头自嘲。
『早死早好，早死早超生……』老头喃喃。
『也倒不是这么说……』金在中看老头这幅失魂的模样，张张嘴，还是纠结着开了口。
『你不懂啊，娃娃，你还小。死亡对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只有恐惧而已，像我们走过了大半辈子，才能知道那是最后安定的归宿。到这个年纪，活着才辛苦。』
『对于没有盼头的日子，生活就是一种磨难。对我，对允浩，都是。』老头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我们都不想让你，也踏入这个圈子。』
少年的眼皮跳了跳。
『不要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金在中干涩地开口，捏灭了手中的烟头。
『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放心。』老头弹了弹烟灰，『这种话也只有你们小辈会说。』
『难道不对吗？』金在中闷闷地低下头，看着脚边干涩的水泥地。
『没说不对啊，只是我离了烟就活不了。晚了。每件事都做正确，多无趣。』老头鼻子里嗤了一声，『不过错误多了，到头来总是要还的。』
『你有家人吗？』少年突然好奇，老头从来一个人独来独往。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金在中清晰地听见屋檐边水滴掉落的声音。可身边人长久的静默，使金在中隐约又升起懊恼的不安感。
『……有。』所幸，老头应了声，『不过没再见罢了。』
『……为什么？』这该死的好奇心，金在中狠狠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
『当你已经不能再为他们做什么，所能做的也就是不再给他们造成困扰。』老头突然手一松，烟掉落脚边，老头一脚吧唧踩了上去。
少年看着干瘪的烟头，没吱声。
金在中突然想到了以前在路边死去的老狗，大半个身子被蛆覆盖，唯有无机质的灰色眼睛还向着湛蓝的天空，清晰地倒映着舒展的白云。那种天真又死寂的眼神，金在中忘不了。
『可是一个人生活不难受吗？』金在中无法理解，他自己就不能一个人孤独地混迹在人群中，即使是虚幻的热闹，他也愿投身其中。从前的自己就是那样过来的。
『牵挂的人没有你也能很幸福地活着，相对你也就可以安心地去了。是我以前做的不好，也没什么可抱怨的，都是自己造的孽。』老头目光悠远地望着院子里枝头的新绿，那是新鲜的、蓬勃的生命，跟他太不相称了。
『在中，别害怕死亡。』老头冷不丁地开口，『能好好地活着，才是件不容易的事。』
『去找允浩谈谈吧，他会帮你的。』老头转过头，认真地叮嘱，『记住我说的话。嗯？』
金在中注视着老头浑浊的双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金在中纠结地站在郑允浩家门口。
今天是他第一天上工，历时三分钟，以无比可笑的方式结束，现在的他，没脸见郑允浩。
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老头的话还回响在耳边，『跟允浩好好谈谈，你害怕死人，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你一辈子都别想上工，哼！还上工呢，小娃娃说话真搞笑！』那奚落的语气当即就让元气恢复的金在中有踹他一脚的冲动。
进了门，客厅没人。可金在中紧绷的神经没有放松，他知道男人就在屋子的某个角落。少年步履坚定地上了二楼。
不出他所料，男人站在留声机旁，背对着他。唱片估计脱针了，没有音乐，只传来唱片不停转动的沙沙声。
沙沙，沙沙……少年开始向男人走近，裤子和唱片的摩擦声重合在一起。
『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金在中绕过男人，直直站到他面前，对上他读不出内容的黑眸。
『允浩，我们谈谈吧。』他第二次叫他允浩。
第12章 说破
暖黄的灯光下，静坐着两个人。
『对不起，今天我做的不好。』少年跪坐在男人对面，拘谨得像个泥面人。气氛明显很尴尬，可是金在中还是咬咬牙说了下去，『之前的我，都在硬撑。』
『我像个傻子般硬撑，我其实怕尸体怕得要死，一点也不敢碰他们。我……』
『在中。』
『其实想着没什么大不了自己可以，可是还是不行。老头…不对，发叔让我找你谈谈，我知道今天算是没脸见你的但是…』
『在中！』
『嗯？』金在中疑惑地抬起头。
『谢谢。』出乎金在中所料，对面的男人嘴角挂有淡淡的笑意
『……啊！？』谢啥？少年不知所云。
『今天的你像个菜鸟一样，就差没吐出来，吓得魂都快没了，还弄得那么凄惨，』男人隐约能看到少年头上砰的一下冒出的白气，『但是谢谢你，在中，让我不是一个人。』
少年头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第一次碰到时，也是恶心得连饭也吃不下。到后来，也就习惯了。』郑允浩淡然地回忆以前的丢脸事迹，笑道，『本来还以为没有同伴，不过，你表现得比我好多了。』
没有指责，没有安慰。慢慢会好的，没关系。他听到男人如是说，或者是他从男人的话中体会出了这个意思。
男人轻易地瓦解了他的无地自容，告诉他，在中，是人都会这样，你无须羞愧。
少年眨了眨眼睛。掩藏在心底的忧虑和烦恼似乎被轻易化解了，准备的一箩筐的话也无从说起。他对视男人黝黑的双眼，反倒是郑允浩最后不好意思移开了目光。
『大叔。』
『什么？』
『突然觉得你有时候…还挺帅的。』少年憋着气，冷不丁冒出一句。
郑允浩又不自在地揉揉鼻子。
『咳……别看了，年纪一把有什么好看的。』
什么时候也认定了自己早衰？郑允浩暗叹一口气。
『大叔，我帮你刮胡子吧。』死盯他脸的少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郑允浩没回过神，错愕地抬头。
『我说，我帮你刮胡子吧。』少年眨眨眼，忽而露出一个纯洁的笑。
『要不我们还是改天……』郑允浩心惊胆战地看着金在中忙里忙外地准备剃须用品，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被金在中一把推了回去。
『你就老实在那儿呆着！』金在中瞪他一眼，『不是你说我刮面的手艺还要练练吗？』
那也不能拿我练啊……郑大叔无语。
『反正我看你胡子也好几天没刮了，我帮你你应该感谢我……』少年嘴里碎碎念，使劲一抖，把白布系在了郑允浩脖子上。
男人僵硬地瘫在椅子上，欲哭无泪。
金在中细心地往郑允浩脸上抹上白色的丰厚泡沫，满手的滑腻接触到男人温热的肌肤，却不小心碰到男人略厚的下唇。金在中盯着男人嘴角的那颗小小的痣，诱惑的，鲜明的，又继而被纯白掩盖。
郑允浩仰着头让他摆弄，眼神无意间接触到少年清亮的眼睛又迅速移开，视线下移，停留在少年红润的嘴唇上。饱满的柔嫩，凑近了，或许还能闻到独属于少年的气息。
男人的眸色无意识地加深了。
『刮到了告诉我啊。』
他看见少年的唇开阖，露出里面粉红的舌尖。男人不自觉地动了动喉结。
『别乱动。』少年紧张地凑近，这下他真的闻到少年身上淡淡，好闻的味道。淡到仔细一闻，便无影无踪了。他动动指尖，倏地想把少年搂紧怀里，让这股味道盈满鼻尖。
金在中是真的很紧张，他整个身体前倾，几乎要趴在男人身上。眼眶撑得老大，感觉干涩难忍，金在中眨了眨眼睛，冒出一层朦胧的水汽。黑亮的大眼更显晶莹，如上好的黑曜石，散发着含蓄的光辉。
男人注视着那双眼睛，几近入迷。
『呼，刮得我累死了，你看看……』金在中轻柔地用毛巾抹去了残余的泡沫，却在低下头后话语戛然而止。
他无法找出准确的词语形容男人脸上的表情，可男人的目光却让他深陷其中，顿然失语。
男人的脸越靠越近，躁动而危险的对峙，让金在中不知所措。
『你……』少年想开口，却被男人堵住了未出的话语。
这次的吻由男人主导，不再浅尝辄止，而是深入缱绻，欲罢不能。郑允浩的舌尖轻易地抵开了金在中的牙关，迅速勾起少年惊慌失措的舌翩然起舞。吻越发深入，男人的动作也稍显粗暴，他强力地刷过少年的牙床，粗糙的舌苔刮过细嫩的口腔，引起怀中身体的阵阵颤栗，少年忍不住发出细小的嘤咛。
郑允浩搂着少年纤腰的有力手臂越收越紧，似乎想把少年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他又闻到了那股香气，浓郁，几欲窒息。唇齿交融间，男人内心发出满足的叹息。
结束之后，少年趴在男人的胸膛上，面色潮红地喘气。
『这是为什么？』稍稍有了力气，少年直起身，气愤地瞪着刚刚强吻他的郑允浩。
『还你上次的吻。』男人毫无愧色。
金在中的脸倏地涨得如同熟透的番茄，惹得男人忍不住又想咬上一口。
『那我上次也不是这样?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摹簧倌杲峤岚桶捅绨祝涣承吣眨纪舜幽腥嘶忱锲鹕怼?br /> 『上次是我喝醉了，不算……』金在中以为男人根本已经忘了那个无厘头的吻。
『那好，』男人又飞快倾身蹭过金在中唇瓣，然后看向全然僵化的少年。
『这样亲，行了吧。』
……
长久的沉默，终于，少年站起身。
『你以前……也这样随便亲别人吗？』黑发垂下遮住少年的表情，郑允浩只能看见金在中开阖的唇和略微下垂的嘴角。
男人唇边的笑意消失了，他直起身，挣扎地站在少年面前。
『……不。』
温暖干燥的大手抚上了少年细嫩的脸颊，男人扶起金在中的脸，强迫他直视自己的双眼。
『不，在中，』他听见自己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我从不乱亲人。』
『从不。』
事已至此，一旦说破，便再难回头。
第13章 契机
两个月过去了，金在中适应得很顺利。这一大部分要归功于郑允浩没有再实质性地让他接触那些跟尸体有关的工作，而是更多地让他跟逝者家属商讨殡葬事宜及干一些出殡等边缘事宜。对此，金在中做得很认真，他没有过多的便表现出厌烦的情绪，同时也能耐心地与那些悲伤过度的家属打交道。
那夜的吻，双方默契地没有再提及。已然成熟的花苞，其实只需等待它的悄然绽放。
这天清早，金在中随出殡的车回来，跳下车时眼睛都睁不开了。昨夜在去世的老人家里忙了一夜，可是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还是让他打了个激灵，困意一下子也去了不少。
身后郑允浩正一跛一跛向他走来，男人的腿伤总是在过度劳累后表现得更明显一点。
『累了吗？』郑允浩问不停打哈欠的少年。
『嗯，但是熬过了反而不怎么困。』少年抹掉了因为困意而泛出的泪花，『我们接下来还有工作吗？』
『没了，今天休息。等会儿我们吃完饭，带你去个地方。』
『不回去啊？』一夜没睡的少年被榨干了活力，一脸呆滞，说话也慢吞吞的。
『你想睡吗？』
『睡倒是睡不着了，但是要去哪儿啊？』金在中又止不住打了个哈欠。
『等会你就知道了。』郑允浩故作神秘地眨眨眼。
清晨的天空明朗清澈，淡青色的远方还闪烁着几颗疏星，如水一般透明柔和的晨光从东方升起，预示着今天会是个好天气。金在中百无聊赖地呆在办公室，等待郑允浩完工。
窗台前的几盆植物有的已经开花了，这些嫩绿的小植物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也显得生机勃勃，没有丝毫枯萎的现象，或许也得益于办公室温暖的环境。金在中拨弄着其中一盆开满橘红色小花的植物，惊叹于它的生命力之旺盛，它们跟金在中最初见到的模样已截然不同。
这盆金在中正在调戏的植物，郑允浩告诉他叫做长寿花，很耐寒。
在冬天也能默默生长、储蓄精力的小花，一接触到温暖的春天，便会抽枝吐蕊，绽放出积累了一个冬天的美丽。
金在中也逐渐觉得殡仪馆不再如他当初想象的那般死气沉沉，哀伤肃穆。
这里也有生命，只是更多的已然逝去，但是也有悄然绽放的新生。
坐在办公室里吃完了早饭，郑允浩开车，载着金在中向与家完全不同的方向驶去。
『我们要去哪？』金在中看向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初升的红日已悬于高空，发出万丈光芒，投影于波光粼粼的江面。
『等会你就知道了。』男人不擅长打哑谜，只是淡淡地笑着，看上去心情不错。
得不到答案，金在中无趣地撇撇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在中被身旁的郑允浩摇醒了，『在中，醒醒。』
少年困乏地眨了眨眼睛，使劲伸了个懒腰。
『我们到了？』他睡眼惺忪地询问男人。
『先下车。』男人替少年解开了安全带，顺手抚平了少年睡乱的头发。
金在中晕头晕脑的地下了车。一下车，他抬头打量悬挂于头顶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大字招牌，诧异地挑起了眉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