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在他身上打磨过的印记如此显眼,看到胡愧槐,朗毓才意识到自己真真切切地长大了五岁、走过了五年,可这五年的光阴通通被自己虚度掉了。孩子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对每一个举止沉着容貌耀眼的成年人都心怀崇敬。
与变化巨大的小舅舅相比,他自己仿佛毫无长进,于是在面对小舅舅时再做不到小时候的坦然,竟生出一种面对长辈时的惶恐不安来。
其实胡愧槐面对他们时也十分不适应,他现在彻底明白自己与他们的关系,听两个长辈谈话时总忍不住探究他们表情下的真实想法,对自己这个捡来的外人,他们真如表现得那般欢喜雀跃?还是做做样子,实际上正为如何安置他而倍感纠结难堪呢?
毕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每个热情举动的背后可能只是出于礼貌的客套而已。
胡愧槐认真地打量着,这对自他离开后不得不重新白手起家因此饱经风吹日晒的沧桑的夫妻,他们的脸上都爬上了许多细纹,余月凤的颧骨上更有许多晒斑,但是他们的精神却极好,两双黑眼睛闪闪发亮,被太阳晒得健康的肤色更衬托出他们那一口洁白的牙齿。
这对夫妻里余月凤无疑是性格外向的那个,她不住地摩挲着胡愧槐的手,因为无法表达内心的激动,坐在凳子上的身体始终摇摇晃晃,一会儿摸摸他的脸,一会儿捏捏他的胳膊,不住说他瘦了,长高了,问他为何不给家里打电话,为何不给家里写信,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她熠熠生辉的眼睛里溢满热泪,这个天性母爱泛滥的女人,对胡愧槐始终抱有愧疚和怜惜。她总觉得这个能当她儿子的弟弟,过于懂事优秀,待在他们这个贫穷人家里实在对不住他。她更忍不住由己度人,一想到如果自己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母亲,心里止不住得发酸,为胡愧槐的命运无比叹息,不住地想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弥补他失去母亲的缺憾。
这样的心情日复一日,胡愧槐在她心里早就是另一个儿子了。
朗权栋的反应要更加直观些,他心疼自己的媳妇儿,让他们娘俩一块儿聊天,自己则忙着杀鸡煮饭。在朗毓没出生的那两年,胡愧槐婴孩时期那默默无言的陪伴,无数个黑夜里的聆听,可人疼的样貌和乖巧,也令他对这个孩子有浓厚的情感。
真正说起来,其实夫妻俩对胡愧槐比亲儿子还偏心。他们真诚的态度和不知如何表达略显笨拙的讨好,使胡愧槐归来的心得以安稳落地。
他拿出风把头给他准备好的礼物,几件衣服、吃的用的,还有一捆子厚厚的工资,让这对夫妻更对他赞不绝口,不住嗔怪他的体贴。
夜晚来临时,余月凤给他套好干净的被单,一家人除了朗毓都喝了酒,朗权栋已经鼾声四起。胡愧槐还很清醒,他看着坐在炕头上不知睡里面还是该睡外面的朗毓,指了指外侧,又指指自己。
油灯下的那张脸失去白天的疏离,温暖的火苗让他看起来有了些许和缓,以及一点点放松下来的疲惫。
朗毓揪着被角,仍有些无措,“我睡外面,省得再把你踢下去。”
话落便一骨碌脱掉衣服钻进被窝,胡愧槐哑然笑了下,也脱掉长裤爬上炕。
外面毕剥作响的树枝的抖动,还有那散碎的不绝于耳的潮声,身旁的枕边人,都令两人产生一种回到老旧时光里的踏实和新鲜。
朗毓悄悄睁开眼,在月色里偷摸端瞧着这个陌生的小舅舅,那双浓密的眼帘此刻像两道弯弯又狭长的弧线,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眼尾仍然是上翘的,眉毛却有凌厉的弧度陡然压住了飞扬的趋势。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温顺地向后躺倒,把他的额头和整张脸都一丝不苟地袒露出来。
苍白的,冷漠的,即使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也不会给这张没有人情味儿的脸增添多少柔和。
朗毓半睡半醒地就想起了小时候,更小更小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只会零星地往外蹦话,爹娘一直很忙,总把自己托付给同样是个孩子的小舅舅。他多数时候只会抱着自己在岛上乱逛,碰到自己够花儿摘草的时候就搭一把手,碰到他捡起东西往嘴里塞的时候不紧不慢地制止。似乎在他真正能够独立行走前,一直是在小舅舅的怀里度过的。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对一个画面时刻记忆犹新,画面里的自己昏昏欲睡,头顶的太阳在深浅不一的树荫中时隐时现,这让他知道他们正在走路。他的脸贴在一个坚硬又温暖的胸膛上,不知是他自己的口水还是胸膛上的汗水,使他随时处在滑溜溜的摩擦里,孩童的脸蛋儿和另一个孩童胸膛上的皮肤,让这个摩擦毫无滞缓,趣味横生,他嘬着自己的手指,在流泻的光影中恍惚地看到一个单薄的下巴颏,和一个翘翘的小鼻尖儿。再往上,又是细碎而漫无边际的阳光。
只有小舅舅,他恍惚地想到,只有小舅舅有那样光洁的下巴和鼻尖儿,只有他能无声走在阳光里,使一切生机毕现。
清晨朗毓醒来时,胡愧槐已经起床去校场了,亲娘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嘟囔,说看你小舅舅多勤快,家里的活儿都帮忙干完了云云。
朗毓打了个哈欠,对小舅舅的回来仍有些不适应,他困倦地叼着个豆包儿,拎上把木剑去校场上早课。
校场是凤把头走后,船坞的人又在码头前重新辟出块空地新建的,除了一些崭新的武器和几样锻炼体能的器材,其余都是沙子,方便他们在上面摔打。
而凤把头的回来无疑是校场里的孩子热血沸腾,他发表了一番与“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讲话,扬声喊道:“阿槐——出来跟这帮小的们练练,我来检验一下你们这些年的训练成果。”
朗毓看到他的小舅舅只穿着长裤,手里拎着把木剑高高瘦瘦地走到场地中央,凤把头连点了好几个孩子出去。
这些孩子把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以车轮战的方式连续惨败,过不了五招就被原样抛回来。
凤把头扫到人群中的朗毓,又冲他喊道:“朗毓,别怂啊,上来跟你小舅舅练练。”
朗毓被他指名道姓的一点,顿觉脸上一阵火辣,“谁怂了?谁怂了我朗毓都不会怂!不就仗着比我们高点儿么?看我照样赢他!”
凤把头对朗毓的精神气十分欣慰,可又刺激他:“你小舅舅在身高上是占你们点儿便宜,但是人家一直是单手啊,我知道你为了不丢面子给自己找借口,放心,等会儿让阿槐让你几招。”
“呸,”朗毓气愤地跳出来,“谁用他让!小爷我要赢就赢得光明正大,看招——”
他知道自己要想赢有些困难,但想来自己在校场上向来是佼佼者,怎么也不会输的太惨。结果他一冲上去就觉得小舅舅像是逗他玩儿似的,木剑重重抡下去,又被他轻飘飘地挡回来,要使个巧劲儿挑他的手腕儿,又被小舅舅以同样的技巧更高超地反使回来,不出几招木剑脱手,小舅舅拿手背一推,就给他推了个驴打滚儿。
“你小舅舅腿上功夫不到家,”朗太辉在一旁兴高采烈地指点,“对准下盘使劲儿!”
朗毓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拾剑,摆出摔角的姿态,围着胡愧槐左右乱转四下飞腾好一番混淆视线,然后瞅准空当一把扑上去,抱住胡愧槐的腰,抬起右脚去别胡愧槐的腿,结果人家早料到他这招把戏,与他错开动作就是不给他如意。俩人在沙滩上你推我往地挣扎了十来米,两双腿眼花缭乱地较劲了好一阵,朗毓突然感觉到头顶着的腰身传来一阵颤动,他纳闷儿地抬头去看,见小舅舅一脸哭笑不得地瞅着自己,完全是拿他寻开心的戏谑态度,当即就急了,胳膊猛地一使力,两腿一蹬,就给胡愧槐摔倒在沙滩上。
“好!”凤把头带头鼓掌,众人也都叫好。
但朗毓从小舅舅身上爬起来,见人家对输赢全然不在乎,赢得好生憋屈。垂头丧气地走到凤把头跟前领赏,又把胜利的硕果:一块儿包着彩衣的糖球儿给推回去,“我不要,他让着我,我看出来了!胜之不武,哼!”
凤把头便把那糖球儿远远丢给胡愧槐,搭上朗毓的肩膀诱拐道:“你也看出来你小舅舅功夫好吧,那你怎么没想想,他现在就住在家里,你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和他搞好关系,让他得空指点你几招。”
朗毓扭过头去瞅,小舅舅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船坞里了,让自己跟他搞好关系?委实落不下面子,毕竟俩人分别前还吵过架呢!
“我才不稀罕他教呢!”他傲娇地嘟囔着:“不就一点儿活把式么,我沉下心认认真真勤勤恳恳练几天,早晚比过他!”
☆、第十五章
胡愧槐这个外人在狼鱼岛上的再次出现,使无聊的人类在五年后再次找到了焦点。
他总是打赤膊穿一条长裤,裤腿时刻挽起,肩上总扛着钓鱼竿,似乎随时都在准备出海钓鱼。白天船坞里不忙的时候,他就会到田埂上给余月凤帮忙,他默不作声的勤劳赢得了众多劳动妇女的一致好评。
他出色的容貌也使得这些妇女终于擦亮眼睛,在看惯了岛上数十年如一日的熟悉面孔后,胡愧槐那双奇特的眼睛和他扎眼的肤色成为她们竞相议论的谈资,议论的结果是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实在太独特了,岛上的姑娘任凭哪一个跟他站到一块儿都不相配。
她们没用漂亮、好看、英俊这些字眼去形容他,是因为经过她们的探讨,觉得哪一个字眼都无法准确概括他的样子。他的长相超出她们在容貌上的认知范围,所以只能归纳到独特一列。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独特的小子是个好孩子,没有传说中那么张牙舞爪吓人捣怪。
余月凤一边满怀骄傲地听女人们讨论她的弟弟,一边嘱咐干活儿的胡愧槐累了就歇会儿。田地里的女人们由长相探讨到晚上该吃什么,消失许久的余春梅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来,一看到胡愧槐就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捞起地上的镰刀对准他的后背猛劈下来。
田埂上尖叫声四起,胡愧槐后脑勺像长了眼睛,灵活地躲避开笔直落下的镰刀,但余春梅毫不气馁,她披头散发又哇哇乱叫,将手里的镰刀在胡愧槐面前舞得赫赫生风,动作非常具有疯子的迅捷和大开大合。
在她数不清第几次将镰刀擦着胡愧槐的脖子剌过去的时候,胡愧槐一把攥住她的手。那一刻他俩四目相对,从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令人生厌的形象,胡愧槐纳闷儿于一个疯子是怎样炼成的,余春梅愤恨于一个灾星为何平安无事地长大,她再想用镰刀割掉这个小子的脑袋,发现自己的手动也动不了。
于是她转而求其次,用粗鄙不堪但极其有效的方法狠狠报复了一下,“啐!”她看到自己面疙瘩大小的浊绿色浓痰从那张讨厌的脸上慢慢滑落,嗓子里爆发出一阵与她身材极不相符的嘹亮又粗旷的笑声:“你个灾星!你个祸害!你还有脸回来?”
接下来的话因为她过快的语速就听不清了,而胡愧槐的注意力被余春梅身后的朗琪睿所吸引,他发现这个在小时候曾与自己交好,又加之朗毓的关系带领一帮小孩子试图将他也划进那个小圈子的孩童,此时已经长出了另一副面孔。
他身上像笼罩着乌云般漂浮着沉甸甸的怨气,眼中浓郁的恨意是胡愧槐从未见过的,这股怨气和恨意的隐而不发使他看起来像个含恨而终、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静静走上前,两条胳膊一左一右绕过母亲的腋下勒住两个肩膀,用一种滑稽的姿势将他四肢扑腾的母亲背朝黄土面朝天地拖走了,整个过程丝毫没放过胡愧槐的眼睛。
匆匆跑过来的余月凤踮着脚用袖子擦掉胡愧槐脸上的痰渍,满腹担忧地望着他,直到胡愧槐低下头给她一个宽慰的微笑才得以好转。
事情很快传到凤把头耳中,他怒不可遏地想教训一下这个装疯卖傻的婆娘,但是吃了闭门羹。朗琪睿不卑不亢地跟他对峙,等凤把头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他整个人才吓到似的猛地一哆嗦。凤把头心下起疑,这个少年在秋老虎肆虐的天气里仍旧裹得密不透风。他强硬地攥住朗琪睿的手腕儿?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研渥油弦贿#痛铀饪楸藓劢淮淼钠と饪降剿ゾ敬虻纳睢?br /> 凤把头又是自责又是愧疚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朗琪睿却比他先开口,“我和我娘过得很开心,我不会找胡愧槐麻烦的,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回到船坞的凤把头又羞又怒,“如果我当初能坚定点儿,把这孩子带走就好了!”
余老爷子从窗口望出去,正看到朗太辉和奔福一本正经地探讨着什么,“一个人一个命,天注定,改不了。”
这天下午朗毓放学回家,余月凤便跟他说:“你小舅舅心情不好,也不知他去哪儿了,你去开解开解他。”
朗毓心说我去了估计他心情更差,嘴里嗯了声,毫不犹豫地就往狼山的方向走。
这不是说假,他已经感觉到了,以前小时候,小舅舅大多扮演默默无言的守护者,虽然后来随着自己的长大逐渐有了别的小伙伴,但他和小舅舅之间就像心有灵犀似的,一个眼神儿就知道对方什么意思,甭管他在外面怎么疯玩儿,私底下还是能跟小舅舅撒泼耍骄,小舅舅永远包容他。
但小舅舅这次回来后,俩人的那种默契就不见了,他越来越看不出小舅舅表情下的真实心里。而且小舅舅的笑容虽然比以前多了,可都是对着别人,俩人单独在一块儿,多数都互不干扰,好像彼此是空气一样。
小舅舅对他这种疏离冷淡的态度,令他非常不痛快,但隐约想起以前,又觉得小舅舅这种态度是正确的,毕竟自己伤了他的心不是?
他爬上狼山的时候就见到这个成为妇女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的人正在干坏事儿,他在抽烟。
狼山之巅野草丛生,狼山面前的大海波涛起伏,小舅舅形单影只地站在悬崖边,赤膊抽烟的模样非常具有朗毓梦想中的潇洒气派。他瞥见那道宽阔的肩膀和削瘦的窄腰,心里不由得心生向往。
他闷闷走上前去,说:“你别理那个疯婆子,她就那样,估计都忘了自己姓啥了,就会记仇、传瞎话!”
小舅舅听到这儿就转过脸来,风把他半长的头发吹得零零碎碎,烟雾也顺着风飘到朗毓脸前,朗毓在飘散的烟雾中看到小舅舅透着无所谓的眼睛,和他嘴角扯出玩味的笑容。
朗毓突然就心虚了,他又蹲下身,揪着地上的野草,“你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临走前,我、我说的那些话生气了?”
小舅舅面向大海,仿佛没听见一样。
朗毓又嗫嚅道:“对不起!”他知道自己的语气既不快又别扭,但他已经做到最好了,“你、你要是生我气,要么打我两下?反正、我、我真心给你赔不是,我那会儿什么都不懂,瞎说的。”
胡愧槐难得看到朗毓扭扭捏捏的神色,心想他作为一个小孩子,能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儿已经不错了。但自己当时确实有点儿生气。
于是朗毓看到小舅舅挂着那抹似有似无的笑容,朝自己勾勾手。
朗毓英勇就义地走到他面前,“你说吧,你想咋样?”
他尚且青涩但心思从不外露的小舅舅,嘴角叼着那根燃到半截的烟,微微扬着下巴,狭长的眼睛因此眯成两道幽深睥睨着他,然后一把就扣住了他的后脖颈,猛地往悬崖边儿一带,像要把他压下去似的。
朗毓“啊呀”一声尖叫,赶忙手脚乱晃地扳住那条手臂,胡愧槐又把他往悬崖边儿带了好几下,每次都只是吓吓他,最后收手时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
朗毓心有余悸地吞着吐沫,惊慌且失控地瞪着他,“你至于吗?你让我从这儿跳下去?我就说了那一句!非得我死一次你才能原谅我啊!你怎么这么记仇!”
海风呼啦啦地在耳朵边乱窜,朗毓吓得两腿发软,又蹲下身,这当口正瞧见小舅舅的手腕儿上戴着平安结,那红绳子都磨得翻毛、褪色褪得不像话了。
他想起那天给他系上时,小舅舅比现在小的多,也不像现在这么坏,现如今人变得他不认得了,这绳子倒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