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过通讯器的那一刹，陈臻知道自己是彻底败下阵了。
“……对不起。”陈臻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威廉的手停顿了半秒，他冲陈臻露出一个微笑，又默默低下头上药。
房间内很静，暖黄的灯光笼罩着，气氛有些暧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臻感觉那只握着自己脚踝的手，有些烫人。
陈臻的眼神飘忽了一会，假装随意地说道：“我以为军人都会很忙。”
“我大概没有你想的那样忙。”威廉处理完小腿，仍旧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他从下往上地望着陈臻，“你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陈臻别开头，心跳有些变快，“我记得这属于机密。”
“如果你想知道，你就能知道。”
“……”陈臻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一下就触及到他的警戒线，他立马回道：“我并不想知道。”
“你真的不想知道？”透过半框金属眼镜，老人露出了一点略微带有促狭意味的笑。
陈臻喝了一大口牛奶以掩饰自己的赧然，他放下杯子，并用大拇指抹了一下嘴角，他试图转移话题。
“在那之后，我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内容是安保公司近三个季度在空间跳跃站的进出记录。”
记录显示，出事运输机的跳跃间隔时间分别有不同程度的延长。这个疑点虽然不能再延伸调查到更多内容，但加上陈臻给出的AI判定书，足够作为筹码让他们与安保公司重新进行协商。
“最后，安保公司承认，这次事故是由于他们的临时技术人员操作不当造成，他们会发表公开声明，并销毁这批AI运输员。”
“临时技术人员。”老人的指尖轻轻敲击扶手，“不管过多少个世纪，这个方法都是这么的好用。”
虽然事件疑点重重，但在协议签订的那一刻，一切都被宣告终结。陈臻回到了巴尔末区的工作室，路易斯对他在那夜的行动只字不提，但他还是忍不住过问了那位神秘寄件人。
关于寄件人，陈臻真想翻个白眼，那种低级的匿名方式，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谁一样。
“这更像是某种自矜的邀功。”路易斯评价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陈臻心里仍然抗拒去了解威廉。
这种“了解”的行为对于陈臻来说，太过“亲密”。然而，出于AI工程师的某些通病，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分析真人，并进行适当的推断。而这种行为在有两名以上工程师进行时，更会变为一种休闲的活动。
“其实，对于他的身份，我还是能大致猜到一些的。”陈臻坦白道：“首先，在执行任务期间，只有中高级以上的军官身份才需要保密。他对星际飞行很熟悉，只通过观察飞行器表面的擦痕，就察觉到了当时安保公司的不对劲，我猜来自某架星舰。而他出现在不同星区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还有很大的权限决定自己离开星舰的时长。”路易斯补充道。
“是的，来自星舰的中高级军官。”
路易斯打了个响指，“星舰驾驶员！”
“我觉得不是。”
“你确定？”
陈臻：“考虑年龄因素。”
“年龄因素只能用于修正，但不能用于否认。”路易斯摇头反驳，“不信我们来打赌？”
两位工程师都对自己的分析信心满满，不过，这一次，他们恐怕都要失望了。
当晚，就在陈臻在酒店内给路易斯报平安时，威廉回到了位于辅星上的斯塔克空间停靠站。在非民用区内，一座巨大星舰静静停靠在了港口，他比陈臻刚才所见到的天鹰号还要大上一倍。
在上升梯内，威廉扫了一眼时间，轻轻松了口气。
金属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一个冰冷机械的声音响起：
“欢迎回来，舰长。”


☆、07
07
赌约很快被陈臻抛之脑后，繁重的工作任务一个接一个，压得人喘不过气，而艾米丽的调试怎样都无法让陈臻满意。
“休息一会吧，亲爱的。”艾米丽一手端着托盘，捏着咖啡杯的手停驻在半空。
陈臻愁着眉，收回揉着太阳穴的手，“大拇指不要绷这么紧，托盘放下，不要挡住肚子。”说着，陈臻脚后跟踮地，连人带椅往后退了几步，他左右看了一会，说道：“这样好多了，艾米丽，记录数据，然后再来一遍。”
艾米丽冲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将咖啡杯放回托盘。
“休息一会吧，亲——”
“下班时间！”
“路易斯！”陈臻瞪了一眼撞开大门的某人，无奈地弯下腰去捡摔在地上的光脑。“你怎么不敲门。”
“我敲了，你没听到。”路易斯耸着肩，大步走了进来，“你还没把你心爱的艾米丽送回去吗？”
陈臻冷着脸拍掉路易斯挂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低头看着控制界面，不去理会路易斯一脸戏谑的表情。
“我只想让她看起来更……完美一些。”
“完美？难道不是更糟糕了吗？”路易斯绕着艾米丽转了一圈，“你这样子把她送回去，我保证你在下个月，以及下下个月还会再见到她的。”
这时候，陈臻的脸上已经说得上是难看了。
“让我来帮你吧。”路易斯展开他的光脑，并将控制中心从陈臻的界面中划到了自己手上。
“你要做什么？”陈臻紧张地凑了过去。
“给我们的艾米丽来一点应激反应。”路易斯飞快地在光脑上输入了一串数据，又摸起了下巴，“唔……再加一点点格斗技能。”
“等等，你不能这么做，要是申请人受到伤害，艾米丽会被销毁的。”
“不，陈臻，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反而会拉近AI和申请人之间的距离。”
陈臻一脸冷漠地反问道：“你说‘勾拳’和‘飞踢’？”
“……”路易斯被瞪得心里发毛，他叹气道：“好吧好吧，不加这个。来一点语言攻击总不过分吧？”
语言攻击……陈臻的视线在光脑屏幕和路易斯脸上来回游弋，最终还是妥协了。
“路易斯……我记得他。”老人推了一下眼睛，并竖起一根手指道：“那个捣蛋鬼。”
陈臻尴尬地笑着，谁都无法忘记那个被路易斯恐怖支配的童年，看来对于院长来说，同样如此。
“事实上，他作为同事和组长，都是非常优秀的人。”陈臻试图挽回一点友人的颜面。“他在后辈中的人气很高。”为了证明这一点，陈臻说了一个名字。“我们有一位名叫阿诺的新人……”
对于一个长时间都待在工作间的人来说，记住新成员的名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当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变高，并且常常伴随着“新人”、“新来的”和”那个新来的家伙”这类带有贬义色彩的词汇，便不得不陈臻产生好奇。
“我们的新同事有那么糟糕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长叹。
陈臻内心有一点点心灾乐祸，但还是默默坐到他身边，摆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路易斯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将自己棕红的长发抓得一头乱。“他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家伙之一。”他竖起一根指头，开始控诉：“你知道吗，他为历史博物馆制作的星盗加布里，是一位红发金眼，说话撩人，还带着一条性感刀疤的大帅哥。”
“我记得加布里是挺帅的……”
“这不是重点！”路易斯从沙发上直起身来，“重点是，加布里，一名臭名昭著的星盗，一个破坏联盟和平，妄图分裂星区的恐怖分子，他怎么能像个喜欢小孩，并且幽默风趣的……嗯……绅士？”
路易斯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脸几乎是狰狞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路易斯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双木讷无辜的眼睛，而那双眼睛的主人是如此说道：“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我知道加布里虽然是个恶霸，但他确实从不打女人和小孩，事实上他还在布里渊区抚养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她们生活得很好，直到加布里被抓才得知自己的父亲的身份……这都有史实记载。”
陈臻皱了皱眉，觉得这位工程师的做法并不是完全错误，“考虑到参观博物馆的群体一般为儿童或者学生，为避免造成心理阴影，让反面人物形象增加一点缓和因素也不是没有先例。你还记得我们做的那个……人体实验的科学怪人吗？我们将他设计成了一个走路蹒跚口袋里塞满糖果的驼背老头。”
“这不一样。”路易斯摆手，“我们仍然制作的是一个坏人，而不是真人。”
陈臻顿了一秒，说：“我懂你的意思了。”
“可是他不懂。”路易斯无奈地撇嘴，看向陈臻的眼神都有几分哀怨了。
陈臻：“我可帮不了你。”
“是啊，一个固执的你怎么能拯救一个固执的他呢。”路易斯悲叹道。
“……”
“你别不承认，我知道你还想着偷偷和那名哨兵撇清关系。”路易斯毫不留情地说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尝试着接受自己向导的身份呢？”
“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近二十多年，而每次的答案都是——”
老人看着陈臻，犹豫着接倒：“你不能？”
陈臻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如果说向导精神力的成长关键字是‘控制’，那么对于我来说，关键字就是‘抑制’。有太多负面的记忆和情绪被围在精神屏障内，我不能释放它们。”
“你在害怕。”老人沉声道。
“……是的。”
老人皱起了眉，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但抑制向导的天性恐怕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我的孩子。”
“至少比伤害他要来的轻松一点。”这时候，陈臻的眼角已经微微泛红了。
老人惊讶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缓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大雨还在倾盆而下，楼下的广场仿佛一片汪洋，狂风下，黑色波浪翻滚，而路灯便成了一座岌岌可危的灯塔。
“思维波段……情感因子……”老人呢喃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AI的性格基础设定参考了《西部世界》，即：“记忆、即兴表演、利弊选择”
2、AI的调试片段：艾米丽带耳环的测试片段参考了电影《虚拟偶像》（2002）
3、哨向的天然吸引在设定中由“思维波段”决定，可以大致理解为脑电波，高度融合的思维波段会引发结合热，并带有持续的情感因子和荷尔蒙的爆发。应该不会用到信息素这个词，因为我感觉会串到ABO里面去。

☆、08
08
“看起来，我把你叫回来的时机并不是很好。”老人充满歉意得说。
“不，参加这个项目是我的荣幸。”事实上，收到项目邀请时，威廉正巧告诉陈臻自己会有两周的休假，而陈臻当时第一的反应便是：逃。于是，他吞吞吐吐地坦白道：“出于个人因素，我也正好想去别的地方。”
然而老人知道陈臻在那几天仍旧处在精神紧绷的状态，他透过镜片将青年又认真审视了一遍，感觉自己似乎漏了一点什么。
“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那名哨兵的名字.”
陈臻抬头瞟了一眼，怯懦地像个犯错的孩子，他说：“威廉，他叫威廉柯西。”
“喔……是他。”老人扶额，“我似乎做了……我让你感到困扰了吗？”
陈臻猛得摇头，“没有的事，教授。事实上，在空间站的那两周，我过得很愉快。”
由于马斯洛教授的研究所与军方有着长期合作的关系，在学生时期，陈臻便跟着他的导师参与过军用智能的设计项目。
而此次项目中，陈臻只负责星舰上AI成员的系统检修与更新。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并且如果被分配到小型舰上，陈臻能保证自己能够在一半的时间——也就是七个标准地球日内完成全部。
兴许还能在空间站内欣赏欣赏美妙的宇宙奇景。
陈臻轻松地想。
而在抵达空间站的当晚，他被告知自己被分配到了一架超级舰上。
“巧合？”老人轻叹了一声。
陈臻摇头，“不，并不是巧合。”
忽略当时接待官的异常举动，陈臻还是非常敬业地在一大早出现在了超级舰上。
“机甲自由行动的权限应该限制在30%以下，你们怎么能更改到50%。”看着操控板上飙红的数据，陈臻感觉自己的工作似乎并没有预想的那么轻松。
“我们一直都是50%。”个子娇小的调试官试图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蒙混过关，但他飘忽的眼神还是暴露了自己，在陈臻严厉的眼神下，他只能尴尬地笑道：“他们又不会跑。”
“不，他们会的。”虽然机甲的二改在星舰内部向来都是默认的，但出于安全考虑，陈臻还是决定按规定办事比较好。
“等等等等……你没有权限更改！”调试官一把抢过了操控板。
陈臻无奈地摊手，“那你告诉我谁有权限？”
“舰长！”
在陈臻回头之前，他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见威廉双臂交叉放在胸前，高大的身躯靠着门框，他带着如宣传画报上一般的标准微笑，而汪洋似的眼中似乎酝酿着一场浪漫的风暴。
威廉开始朗诵道：“我觉得这是……”
“三架超级舰，十六架极速舰，四十六架标准舰，1/65的概率，恐怕不能拿巧合来解释吧，柯西先生。”陈臻冷冷的声音在房间内回响。
威廉做出投降的姿势，“好吧，我是要求他们把你派来我这边的，当然他们也很愿意成人之美……毕竟我们结婚了，你记得吗？”
他笑得更灿烂了。
陈臻突然觉得头有点痛。
而另一边，跟在威廉身后的女性吸引了陈臻的视线。她本该是一位身着军装，看起来自信干练的女军官，而此时，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视线在威廉和陈臻之间逡巡，她似乎感觉自己应该做一点什么。
“我……我想起我还有事！”说着，她向走廊外后退了两步，然而退到一半，她又想起了什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住了还在状况外的调试官，一同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威廉轻松地说：“现在是两人独处时间。”
陈臻：“……”
接下来的几天，陈臻总是能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见到威廉。虽然在工作时，威廉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那灼人视线已经足够让人倍感煎熬了。
终于，忍无可忍的陈臻抗议道：“我记得你应该在休假！柯西先生。”
“请叫我威廉。”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因为肌肉下压的动作而挤出了一个漩涡，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被冷落许久的人。“我休假的目的就是去见你，不过现在目的已经达成，所以我决定把假期留着，以后再用。”
陈臻在操控板上滑动的指尖顿了一下：真希望自己不用知道他所谓的以后再用是怎么个用法。
似乎不打算让对话就此打住，威廉又说道：“你其实不必从早到晚地工作，时间很充裕，我们可以去空间站内转转，应该会很有趣。”
酝酿了这么久，威廉终于说出了自己意愿，陈臻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泄露情绪，不过既然对方说了，他便能按计划回道：“五个标准日内我就会搞定全部。”
威廉挑了挑眉，“然后呢？”
“回家。”
“这是你的风格。”
陈臻很想反讽他——“你仿佛很了解我”，但随即又想到，这个问题也许会引出一场暧昧的对话。
于是，他回道：“谢谢夸奖。”
陈臻第一次发现，他很适合当一名话题终结者。
威廉无功而返，这让陈臻心里有点小得意，但下一刻，他又开始担忧起自己的行为是否太为过火，并为此懊恼起来。
这一天，陈臻正在餐厅里对着一碗蔬菜汤发呆，对面突然坐下了一人——是之前跟在威廉身边的女副官。
经过简单的自我介绍，陈臻得知她叫梅丽尔。
“我早就想见见你了。”梅丽尔笑着说，“那天真是太尴尬了，我真希望我能有一次重新表现的机会。”
陈臻摇摇头，表示他并不在意，他问：“你知道我？”
“你要知道哨兵的配对状况在内部并不是保密的。”
陈臻皱了一下眉，不同于自己简单的社交圈，威廉的情况要更为复杂一点。陈臻觉得自己要重新估量递交离婚申请对对方带来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