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杨走出校门,一眼就看到不远处沈浩泽正靠在一辆汽车上,低着头看手机。肖杨朝他走去,对方就好像感应到一样,忽然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瞬间露出了笑意,冲他扬了扬眉。
他本就生得好看,如今身上多了一份成熟的气质,更是耀眼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肖杨脚步顿了顿,垂下眼睛抿着唇走过去。
沈浩泽已经帮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肖杨觉得奇怪,坐进去才发现确实只有他们二人,沈浩泽已经从另一边上车,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简单解释:“唐婧有点事先回S市了,只有我们两个,你不介意吧?”
上了的车总不能再下来,肖杨自然不能说介意。
他将安全带系好,问沈浩泽:“先吃饭吧,想吃点什么?”
沈浩泽却看着他,反问他:“你平时中午都吃什么?”
肖杨愣了愣,答道:“食堂。”
沈浩泽点点头,说:“那就食堂吧。”
“嗯?”肖杨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看着他发动汽车,调转车头,才问:“去哪儿?”
“这边只能临时停车,找个停车位,”他的手稳稳扶着方向盘,偏过头看向肖杨,“还是说我可以开进学校里面?”
“别开玩笑,”肖杨失笑,“你想吃什么?T市最有名的是鱼,我知道有一家饭店做得不错。”
“没有开玩笑,”沈浩泽暂时停下动作,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主随客便’?”
肖杨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无奈又困惑地看着他。
沈浩泽微笑着眨眨眼睛:“只是想尝尝而已,T市特色哪里都能吃到,但是T城一中的食堂却不是随便就能进的。”
肖杨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车窗外是城市的街景,他指着一处说:“那边有停车场。”
周六下午只有高三还在补课,食堂比平时冷清许多,肖杨带沈浩泽去顶层教工食堂,请师傅炒了两个菜。沈浩泽说坐包厢体验不到吃食堂的乐趣,两人端了饭菜到食堂大厅,对坐在长条的不锈钢桌面两侧。
零零散散有老师过来吃饭,有一位跟肖杨打招呼,肖杨介绍沈浩泽是他过去的学生。
同事走后沈浩泽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遇到你’真正的’学生你是怎么介绍我的?”
肖杨轻声说:“当然记得。”
“你说我是你弟弟,”沈浩泽轻松地说,“当时可真是把我气得半死,但我又不能表现出来,要不然你又要说我幼稚。”
回忆起往事,肖杨也不禁面露笑容,他想起沈浩泽看也不看就将书丢进购物车的模样,又想起他在书架间拉他的手,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那真是一段快活的时光。
还未品尝够其中滋味,下一秒他就想起后来在地下车库发生的事情,想起唐婧望向他难以置信的表情,顿时再没了回忆往事的心情。
接下来的时间他只顾埋头苦吃,像是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沈浩泽也不再说话,只是他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他的头顶。
肖杨被他盯得心里发慌,吃饭也着急起来,好在他刚一停下对面的沈浩泽也恰好放下筷子。两人从食堂出来,沈浩泽提议去他上课的教室看看。
那教室肖杨几乎日日面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看,桌椅书本、讲台黑板,教室总是相似的布局,沈浩泽站在窗边,评价道:“跟一中很像。”
他说一中却不说自己母校,肖杨奇怪:“跟四中就不像吗?”
沈浩泽看着教师后方的黑板上花花绿绿的黑板报,笑了笑,随意地开口:“不记得了。本来就对那学校没什么兴趣,算起来认认真真去学习的就那么一两个月,和你分开之后直接去了加州,一次都没有再去过,相比之下,竟然还是对一中的印象深刻点儿。”
肖杨第一次听到他提起自己过去五年的经历,虽然已经听弟弟讲过,但是从别人口中说出,和他自己亲口说出,感觉完全不同。
眼前闪现出很多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沈浩泽在大雨中通红的眼眶,心脏拉扯,生生将他扯回现实,眼前是沈浩泽平静的侧脸。不知这五年里发生了多少事情,当初那个男孩才成了现在的样子。而无论如何,这其中没有他半分功劳。
两人沉默着穿过走廊,刚走到楼梯口,楼道间忽然回荡起优美的钢琴曲,叮叮咚咚,清脆活泼。
沈浩泽笑道:“我们当时还是电子铃声。”
“这是午休的起床铃,”肖杨解释,“要上课了。”
正说着,动作快的学生已经涌了过来。校园里学生越聚越多,原本安静的校园吵吵嚷嚷起来,高二下午放假,所在的楼层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住校生来自习,大批的学生直奔楼上。肖杨和沈浩泽逆着人群下楼,肖杨人缘还是好,许多认识他的学生经过,一个挨着一个叫他“肖杨老师”。
沈浩泽在背后低低地笑,肖杨听到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收起笑容,只是眼神中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好不容易挤出教学楼,竟有学生比他们还快,小鸟一样从楼梯上冲下来,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两人没跟对方商量,不自觉就跟着他们的脚步向操场走去。
T市高中的操场去年刚刚重建,砖红色的跑道还未褪色,红得耀眼,穿着运动服的体育老师吹着口哨催促学生们集合,男孩女孩们一窝蜂似的涌过来,在跑道上齐齐站好,这景象任谁看了都觉得朝气蓬勃。
肖杨心情放松下来,和沈浩泽肩走在一起也让他没有那么压抑难受。两人避开上课的学生,沿着墨绿色的铁丝网慢慢地走。
操场一隅是两座蘑菇状的凉亭,一高一低,造型可爱,沈浩泽在其中一个坐下,肖杨犹豫一下,小心翼翼坐在了他的身旁。
远处传来哨声,少男少女们四处散去,三三两两活动起来。
沈浩泽忽然说“其实我有时会想如果我早出生几年会怎么样?”
顿了顿,肖杨平静地说:“那我们就不会遇到。”
“不是的,”沈浩泽摇头,目光朝向操场上奔跑着的少年们,“我们还是会遇到,你还是会去S市工作,或者我来这里开会。”
他将视线收回来,落到肖杨脸上,淡淡地说:“还是会遇到的。你还是会到S市做老师,或者我来T市开会,正好从你的学校门口经过。”
他的表情虽淡却无比认真,肖杨慌乱地躲开他的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晚秋的季节里,周身像是有一股股热流涌过,不知名的情绪正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那边沈浩泽却已经站了起来,声音落在他的耳边:“食堂吃了,学校也参观了,我该走了,今天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肖杨站起身来,跟在他半步之后慢慢走着,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
一颗篮球从跑道一侧飞来,沈浩泽伸出手稳稳接住,扔还给等在篮球场边的男孩,男孩冲他大声道谢,他笑着挥挥手。
肖杨看他扬着嘴角的侧脸,像是忽然下定了决心,加快脚步追上他和他并肩走着。
一路走出校门,两人在路边站定,沈浩泽说:“你是不是没有开车?走吧,我送你。”
肖杨忙说:“不用了,我还要回去开会。”
沈浩泽并不戳破他,只说:“好,那我先走。”
肖杨却没有同他告别,低着头反反复复看着自己的手指,沈浩泽没动,静静地站在他面前,许久他才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没头没脑地说:“我没有结婚。”
话一出口,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沈浩泽平静地看着他,好像丝毫不意外,只点点头,接着问他:“你跟我说这个,为什么?”
肖杨微微愣怔。
他当然是没有想过和他再发展出故人以上的关系,就和现在一样能和他心平气和地聊天就已经是再好不过,可是谎言本就是他先编造的,现在来解释,到底是为了什么?
肖杨自己也不明白,他只知道只是时间到了,他不想再装下去了。
他无法回答沈浩泽的问题,与他匆匆告别,快步走进了学校。
沈浩泽没有拦他,他一路冲回办公室心跳才微微平复。办公室空无一人,他也不做事,只在办公桌前坐下,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一坐竟坐到了黄昏,霞光从云缝中漏出一丝半缕,铺满了办公室的地板,叫人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回到家老妈正在做饭,听到他回来从厨房探出头来,随口问道:“怎么才回来?”
“明天下午不是跟学校去秋山吗?赶快把行李收拾了,上午还要去看你爸,别忘了。”
肖杨当然不会忘,每年到这个时候他总是频频梦到老爸脸色苍白倒在他面前的场景,今年也不例外。
一夜不能安睡,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肖桐被公司派去国外出差,今年只有肖杨和老妈两人来给老爸扫墓。
深秋的墓园飘洒着零零星星的小雨,青灰色的天空下肖杨帮老妈撑着雨伞,伞不够大,他将那一小片黑色的天空尽量朝老妈倾斜。
将花束放在墓碑前,对着老爸严肃的黑白照片,肖杨回忆着自己这半年的生活,就像他从前回家在饭桌一样,照例汇报给老爸听,只报喜不报忧。
讲完之后照片上的老爸依旧板着脸,看样子是对他不太满意。
清晨的墓园只有两人,肖杨和老妈站在老爸的墓碑前,沉默许久,老妈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你去那边等一会儿,妈有些话跟你爸讲。”
肖杨点点头,冒着雨快步走到一排墓碑尽头的凉亭下,肩头和发上都沾上了雨星,亮晶晶地闪着光。
老妈在墓碑前蹲下,整个人几乎消失在那把黑色的雨伞下,肖杨望着不远处一座墓碑前被雨水打湿的白菊,仿佛能嗅到雨水中混杂着的阵阵清苦,带着凉意,钻进他的鼻翼,叫他的鼻尖止不住地酸涩。
冬天就快要来了,他出神地想,这一年就快要结束了,怎么一年又一年过得这样快?
老妈一个人在墓碑前站了很久,走过来时眼眶微红。肖杨钻到伞下,接过雨伞,和老妈迎着小雨向公墓大门慢慢地走。
走过一株高大的广玉兰,微风将一片墨绿色的叶子吹落,老妈挽上肖杨的手臂,淡淡开口:“刚才我跟你爸说过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想着,有些事情还是应该告诉你,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
肖杨微微低头看向老妈,露出不解的神情。
“其实你的事情……你一直不找女朋友,我和你爸很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我们两个其实一直都知道。”
肖杨诧异,隐隐之中又不是那么出乎意料,心头复杂,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老妈温和地抚摸他的手臂,语气平淡,甚至有些哀伤:“我们不愿意接受而已,你不摊牌,我们就装作不知道,以为这样就能自欺欺人,总想着是我们想错了,一天装作不知道就多一天找到推翻的证据,可是事实就摆在那里,不是装作不存在就会消失的,不管你信不信,它就摆在那里。”
“当初我把你带回T市是想让你过所谓正常的生活,目的也无非是想让你过得轻松一些,可是五年过去了,反倒给你戴上了枷锁……有时候我甚至想,你一直这么孤孤单单的,是不是在报复妈妈呢?”
肖杨听到着急起来,连忙解释:“不是的……”
老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小臂,缓缓地说:“你就算报复妈妈也是应该的,当时那种情况下,妈妈其实是把所有错都推到了你头上,才让你过得这么辛苦,其实不怪你的啊……”
肖杨摇头,想反驳,老妈却不让他说话,手指攥紧他的衣袖,继续道:“你爸身体一直不好你知道的,他那个脾气……”她说着笑了笑,眼中有泪光闪动,“走的人已经走了,可是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肖杨怔怔地看着老妈,老妈看着他的眼神那么柔和,他有种预感,她想说的话远不只此。
果然老妈顿了顿,又说:“你还想着那孩子吗?如果你还想着他,就去找他吧……”
也不知是这清晨太早还是墓园太过萧瑟,这秋天比往常都要凉上几分,肖杨将发冷的指尖蜷缩进袖口,轻描淡写道:“没有,他现在交了女朋友,我和他的事情已经是过去了。”
“是,是这样吗?”老妈诧异地看着肖杨,怔怔点头,“这样,我应该想到的,毕竟过去了这么久……不管怎样,不管你选择以后的路怎么走,妈妈只要看着你幸福健康就可以了。”
肖杨搂紧老妈的肩膀,拼命眨了眨眼睛,用力点头。
把老妈送回家已经临近中午,只稍作休息肖杨又立刻赶往学校。秋山就在省内,他们午后出发,不过两个小时就能到达,稍作休息后在落日之前爬到山顶,为了看第二天的日出。去时是乘巴士,每班五十个学生左右,加上两位老师,每辆车座位都有空余。
肖杨选了靠后的座位,和同班的生活老师同座。
他昨晚没有睡好,今天又奔波了一上午,巴士启动没多久就在学生兴奋的欢笑声中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车厢晃动起来,他一条手臂睡得发麻,正想调整一下姿势,鼻间忽然嗅到一阵熟悉的味道,紧接着心中一动,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靠在一人的肩膀上,一抬头沈浩泽正忍俊不禁地看着他,见他醒来调侃道:“睡好了吗?”
第27章
肖杨当真大吃一惊,下意识环顾四周,见学生们聊天的聊天睡觉的睡觉并无异样后,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儿?”
沈浩泽却不回答,左手绕过他的肩膀在他脑后轻轻按了一下,肖杨没有防备,被他按在了肩膀上,听到他在头顶轻声说:“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再睡一会儿。”
脸颊碰到那坚硬却又温热的肩膀,鼻间又嗅到那股熟悉的气味,肖杨连忙起身,这下离他远远的,白净的脸上沾了一丝窘迫,重复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浩泽表情自然:“我们的车坏在了半路上,搭你们的顺风车,只有你身边有空位。”
肖杨抬起头,越过重重椅背,看到刚还坐在身边的同事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车前,正被几个学生围住分吃零食;再一回头,原本空着的座位坐了几个与沈浩泽年纪相仿的青年,几个人抱着手机按得不亦乐乎,大概正组队玩着什么游戏。
回过头来,沈浩泽笑着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饶是他再过迟钝,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偶遇,他也察觉出并不是巧合,更何况他本就不是迟钝之人,不得不怀疑这都是某人刻意为之。
他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有些茫然,有些酸涩,搅在一起让他难受起来,忍不住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却还是忍不住问:“你跟来干什么?”
“我们到T市开会本就是谈一笔合作,说好谈成了我自费请大家去秋山玩,真没想到你们也去那边。”
肖杨不相信他的说法,但是也无法反驳他,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后排的几个年轻人,低声问沈浩泽:“唐小姐呢?”
沈浩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似乎想分辨他脸上的情绪,肖杨不配合地移开目光,他有些失望,这才开口道:“你现在记性真是不如从前,我昨天不是说了她有事先回S市了吗?”
肖杨一哽,再不想跟他说话,索性双眼一闭靠在另一边的车窗上不再理他。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沈浩泽现在是要做什么,难道是因为他说了自己没有结婚让他会错了意?可即使这样对方也有了女朋友,这样追着他算是什么意思?还是说真的就只是巧合?老天开玩笑让他们五年后的现在一次次遇见,那未免也太过凑巧。
心中胡思乱想着,然而这些话他是问不出口的。正没有头绪,沈浩泽在一旁淡淡道:“如果你实在不想跟我坐一起,我找人换一下座位就好。”
肖杨靠在车窗上神色未变,似乎是讲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前方的学生吵闹起来,嘻嘻哈哈的声音回荡在车厢内,他这才微微皱起眉头,没过一会儿就睁开了眼睛。
沈浩泽正划着手机,见他睁开眼淡淡扫他一眼,收起手机准备起身,肖杨在旁边低声说:“都坐得好好的,你跟谁换去?”
沈浩泽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立刻稳稳坐下,问他:“这里不让我坐,又不让我跟别人换座,那你让我到哪里去?”
肖杨把头转向窗外,淡道:“坐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