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付钦凤说：“……噢，我找到了，现在给你发过去？发Q.Q邮箱可以吗？”
看样子是理解过来了，并且愿意陪自己演这一场戏。
曲乐白的心又重新揣回胸腔，却又难免觉得：要是真的暴露了，就好了。
人有求生的本能，但也有追求毁灭的本能。与其不上不下地吊着，说不定迎头来一刀反而更轻松。
电话很快结束，大佬也没有发现异样。过了一会儿，付钦凤将重新用日期命名的文档邮了过来，曲乐白一边发呆，一边往后台填充更新章节，像个行尸走肉。
大佬叹了口气，说：“唉，下次还是得多方备份，不能只放在一个地方。前几次丢稿的事情你忘了吗？还好这次有小付在，不然就真的完了。”
第47章 进退维谷（8）
在酒店休息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便到了对方公司总部。
对方的接待人员叫“格格”, 很是热情, 甚至还给准备了早餐。曲乐白吓了一跳, 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 我们过来之前就吃过了。”
格格非常腼腆地笑了笑，说：“这其实是我个人的一点儿心意, 我是您的粉丝, 可喜欢您的书了！每一套我都有，真的！特别喜欢！”
曲乐白不擅长应付面对面式的夸赞——事实上她不擅长应付任何夸赞——因此有些不自然, 下意识低头避开格格的眼神。
大佬在一旁笑着打圆场, 说：“她有点儿害羞，人一夸就脸红。”
格格笑了笑, 说：“是我过于热情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文，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继续喜欢你的！”
说话间正要上电梯，在电梯里沉默了几秒, 再出来的时候, 格格就已经脱离了脑残粉的狂热状态，变得一丝不苟。“春春老师，这边请，我们的团队已经在会议室里等待了。”
曲乐白差点儿笑出了声。
春春老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称呼。笔名总共三个字, 各种称呼都有，粉丝叫“春春”“大大”，工作人员叫“春老师”。格格将两个称呼杂糅在一起，像粉丝又像工作人员，倒是挺符合她给人的印象。
见曲乐白笑了，格格有些诧异，说：“怎么了？”
曲乐白摇了摇头，说：“还没人这样叫过我，所以听着有点儿想笑。”
格格便笑了笑，带着两人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人倒是跟格格不太一样，礼貌“久仰”，正经握手，随后各自入座，谈论这个IP相关的问题。
曲乐白注意到，格格将她带到会议室之后就悄悄离开了，背影匆匆，充满活力，大概是个实习生。
与会者有几个管理层，还有几个编剧，大致就是确定一下对这个IP的定位，争取平衡原著和改编的关系。
他们聊了很多大的方向，其实大部分曲乐白都插不上嘴，只能微笑着坐在一旁，看大佬巧舌如簧。
这还是曲乐白第一次看见大佬这样“职业”的一面，哪怕大佬说的东西她都不懂，但单从对方考虑和争论的时间来看，都挺切中要害。
曲乐白想，人和人相处，的确是存在地位差距的。这“地位”并不是基于任何第三方尺度得出来的，而是基于各自对待双方的态度。曲乐白能够拥有许多个编辑，哪怕在前主编手上出道时受到诸多限制，但，不是非大佬不可——至少在大佬心里是这样。
而大佬呢？
曲乐白跟大佬聊过天，知道大佬也曾有写作梦。但天赋之所以是天赋，正是因为它不能被除了老天之外的任何人给予。大佬说：“艺术都需要天赋，而文学跟别的艺术不一样。好比音乐，一开口就知道音色怎么样，乐感如何。别的艺术也都一样，除了文学。因为每个人都能拿起笔写两句，尤其每个人还都或多或少自恋，所以文学很容易哄骗人，让人误以为自己有天赋。”
“我大概比其他人都幸运一点儿，因为我的鉴赏能力不错，所以很轻易地就知道，我是没有天赋的那种人。这帮助我放弃文学梦，节省了很多时间，也帮助我找到了你。”那时候大佬的眼神，就跟刚刚的格格一样，“我希望你能替我实现梦想，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然后红遍全球！”
大概大佬，是没办法离开一笔春的吧——才华横溢的一笔春。
而面对影视公司的人，大佬没有任何情感上的顾虑或加成，因此显得强势。
这个框架可以套到任何两个人身上，好比自己跟付钦凤。前期付钦凤离不开自己，到后来完全颠了个儿，也难怪小朋友变得游刃有余。
那，自己跟柔酱呢？
刚刚想到这儿，曲乐白便被影视公司的人点名了。
“一笔春，您觉得呢？”
“啊，觉得什么？”
“我们想知道，这部小说的后续情节方便透露吗？不需要特别细致的，我们只想知道，后面的基调跟现在一样么？”
“嗯，是差不多的。”曲乐白来之前已经做了功课，问过付钦凤了。
“还有个问题，不考虑资金的话，您对选角有什么偏好或者要求吗？”提问人停顿了一会儿，笑了笑，说：“我们做过很多类似的项目，有时候明星选出来之后，原作者不是很中意，导致舆论上不是太配合，出过很多状况，我们想避开这种情况，所以提前商量一下。当然，我们资金有限，不可能提名谁就请谁来，只是想了解一下您的偏好——当然，有不喜欢的明星，就说出来，我们绝对不请。”
最后这句话一出，会议室很多人都笑了，摇了摇头。曲乐白猜，也许发生过原作者是主角黑粉的情况？
明星啊……曲乐白想了想，心里竟然没有人选。她对娱乐圈不熟，顶多认识几张脸，知道几个名字，而对明星的性格的戏路则一无所知。
“呃，我还没想过这个……我脑海里顶多只有角色的简笔画。”
那人见曲乐白为难，便主动报了几个名字，问：“老师，您觉得这几个明星如何呢？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照着这个风格去选人了。”
曲乐白却有些不满意。
这文不是她执笔，但初始人设是她的。她觉得影视公司提的这几个人太“飘”了，不够沉稳，镇不住场子。
指手画脚总是比提案容易，提案总是比实施容易。
曲乐白沉吟片刻，拉长了音调说：“唔，我觉得年龄层是不是有点儿偏小？就是像XXX和XX那样，多一点儿让人读不懂的气质。”
“看，聊着聊着，意见就出来了嘛。”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笑了笑。
任何事都怕“随便”，只要原作者愿意提意见，那就是好的。
谁也没想到，大佬在这个时候突然发声：“这不对啊。”
众人都望向她。
大佬慢悠悠地将手机放到会议桌上，坐直了身体，看着曲乐白说：“你是不是对XXX和XX不太熟悉啊？我觉得她们年纪有点儿大了，我们小时候能演少年少女，但现在不是太合适……反而是他们（扬下巴示意影视公司）提的人比较靠谱……”
曲乐白不解，继续看着大佬。
大佬叹了一口气，用手机搜出几张照片，说：“你看看，她们这几年变成这样了。你不能用童年的印象去提人选，不然到时候效果会很奇怪的。”
影视公司的人也没想到原作者跟编辑产生了分歧，但无论任何一个都比他们懂原著，也就闭嘴不说话了，等着两方争论出个结论，再参考一下。
曲乐白接过手机一看，说：“对，我知道，我就是觉得这种比较合适。”
大佬皱着眉头将手机接回来，呢喃道：“这跟我了解的主角不太一样啊……不过还是听你的。”
她在手机上滑动几下，表情变得越来越迷惑。有了结论，话题便转移到了别的细节。曲乐白一边回答，一边不由自主用余光瞥着大佬。
后面的讨论，大佬参与度就变得很低，一直在低头玩手机。
半个小时后，大佬突然道：“抱歉，我有点儿事情要处理，出去一下。”
大佬将手机放在耳边，行色匆匆离开了会议室。曲乐白看着大佬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才吐出了憋的那一口气。
随后，没来由心慌。
在接完电话之后，大佬给曲乐白发了一条短信。曲乐白那时候正跟影视公司的人交流得正欢，因此没能感受到震动。
等会议意犹未尽地结束，曲乐白才惊觉，大佬一直没有回到会议室。
曲乐白查看手机，看到了那条信息：
曲乐白觉得有点儿奇怪，她虽然不满意自己最近的表现，但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自己怎么也算得上大佬手里的“大牌”作者，影视项目也还挺大，会有什么突发事件比北京这边还重要紧急，让大佬不得不回到上海？
这个疑问仅仅一闪而过，随后影视公司请吃饭，曲乐白推辞不掉，这事儿便被忘到了脑后。
那个叫做格格的粉丝也来了，这顿饭吃到很晚，算得上宾主尽欢。
明天还要继续开会，因此曲乐白一回到酒店就睡着了，并不知道网上闹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断更抱歉，待会儿还有一章。
第48章 进退维谷（9）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改这一章，调整、删改了部分词句，表述方式有一点儿改动，但内容没改。感兴趣的可以看看，其实很无所谓了。
大佬一去不复返, 曲乐白只得肚子面对影视公司的问询。原定会议有四天，第一天主要是两方公司碰一下, 后三天则主要关注作品本身。好在大佬走之前已经完成了第一棒的内容, 否则曲乐白也不知道出版社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二天一早去影视公司, 却被格格在前台叫住了：“春春老师，请等一下！”
时间还早, 曲乐白也没有吃早饭，看见格格就想起了昨天, 于是笑眯眯道：“吃早饭了么？要一块儿去吃么？”
格格却露出一副非常抱歉的表情说：“那个……计划有了变动, 今天的会议取消了，您知道吗？”
曲乐白一愣, 说：“改到什么时候了？明天的会议呢？”
格格表情更加尴尬：“也……也取消了。”
“后天呢？”
“也……”
问到这里, 曲乐白了然，她这是被影视公司单方面拉黑了。洽谈过程中, 不给出任何理由就拉黑, 这种情况着实奇怪。莫非是因为大佬不在，他们就不想谈了？
曲乐白若有所思，站在原地有些迷茫的样子。身为粉丝的格格终于忍不住了，提示道：“春春, 你是不是跟编辑或者出版社闹矛盾了啊？”
“啊？”曲乐白愈加迷茫。
“就是……唉, 算了。你昨天是不是没上网？”
还真没上，不过既然这么说，说明就是网上和出版社的事情了。
曲乐白很快镇定下来，向格格确定道：“我只找公司请了一周假期, 还得按时回去工作。今天到后天，这三天的会议都取消了对吗？计划是否可能发生变化？我可以直接回上海处理事情吗？”
格格叹了一口气，说：“我个人建议，春春你先回上海，将出版社那边的事情处理清楚了，以后再请假来北京也没有问题，到时候我一定要请你吃饭！”
曲乐白品了品，觉得没有回旋余地了，于是对格格笑了笑，说：“谢谢你，对了，方便问一下，最正宗的北京烤鸭在哪里么？”
格格的话透露了很多意思，曲乐白隐约知道它们指向哪儿，但她不敢直接上网搜索自己，还得做好万全准备，正如她面对每一次上市和每一次差评那样。
格格有些吃惊，随即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原来你也是个吃货呀！就凭这一点，我相信你！”
曲乐白上一秒还在想：莫非现在的小孩儿，只需要“同好”就可以信任了么？
而下一秒，她的嘴里就已经塞满了油腻的鸭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似乎意识断片。
但她知道，自己没醉。
吃完北京烤鸭，擦了擦手。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之后，曲乐白才打开微博，在搜索栏打下自己的笔名。
打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曲乐白甚至有一种“它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错觉。
养笔名就跟养孩子一样，你渴望它替你完成梦想，渴望它风生水起，万事无虞。有个词叫“血浓于水”，但也有个词叫“日久生情”。曲乐白自己将孩子寄养在别人那儿，孩子没变，反而是她先变心了。
不出所料，看到了“一笔春代写”的话题。热度最高的是出版社官博发出的那条，但别的讨论也不少。
曲乐白无数次设想这个场景，甚至想好了事发后的遣词造句，以便将损失降到最低。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她反而没了这些心思。
她甚至打了个嗝，满嘴都是北京烤鸭的味道。
她觉得头轻脚也轻，若非鞋子拴住双腿，她能飘到天空中，去摸一摸地球的内表面。
她看到了缠绵的云，看到了壮烈的雷，看到了汹涌的岩浆，又看到了苍渺无边际的宇宙和行星。太阳像在她眼前，像在她身后，又像在她眼睛中。
一切缥缈极了，也美极了。
吃完那一口烤鸭，下一秒她又出现在上海的家里——完全不知道怎么回来的。
大佬朝她走过来，表情像是要哭，眼神里五味杂陈，不解占了上风。
“你真的没想到，你竟然会找代笔……这一点儿都不像你……”
曲乐白望着她，心想：什么像我？付钦凤还不够像我么？
“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为什么从不跟我说？我这么不值得信任？！还是你觉得，你能瞒一辈子？！”大佬目眦欲裂。
曲乐白仍然面无表情，心想：因为说了也没用。
事情还没有披露时，曲乐白一直担心，大佬知道后，自己该如何解释、如何自处。可真正听到大佬的指责，她又忍不住为自己辩护：全部都是我的错吗？其中就没有你和公司任何一点儿的错处么？
就好像每一组合作伙伴，无论先前多么和谐默契，但出了问题，便只会互相指责。
一个觉得，如果对方能坦诚相对，那么事情就会变得轻松许多；一个由于种种原因，并不信任对方的立场。
还是不理解。
看曲乐白仍然“不知悔改”，大佬怒气攻心，将手中文件用力拍在曲乐白身上，恶狠狠地说：“你不信任我，那我也只能这样了！”
曲乐白接过来，发现是出版社发过来的律师函，大概就是因为单方面违约故要求赔偿之类的事情。事情到现在，这已经是最无所谓的事情了。曲乐白轻轻地说：“好，凤儿呢？”
也许已经怼曲乐白完全失望，大佬似乎脑补了许多，表情变得更加愤怒，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几乎杵到曲乐白身上去了：“这事儿跟小付无关，是你做错的！莫非这时候，你还想拉小付下水？！”
“她新文进度如何？”曲乐白问。
“你又打什么主意？”大佬的眼神含着怀疑：“这么多年这么多书，还有哪几本不是你写的？事情到了今天的地步，一并报上来吧，还能争取从轻发落。”
曲乐白却突然低头，盯着大佬的眼睛，说：“《赢》也是我写的，最开始是我写的，你记得吗？”
曲乐白眨了眨眼睛，像是有泪要掉下来。大佬仔细看，才发现哪有什么眼泪，只是一双空空的眼眸罢了。
亏自己还以为她会愧疚！
“那书是小付的，如果你想做什么，我们会采取法律手段。”大佬说。
曲乐白点了点头，说：“好。”
可是，她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啊。
那文明明是自己先写出来的，为什么会变成别人的作品呢？
为什么自己竟然写不出来了呢？
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在乎这些东西呢？
而自己只不过提了一句，大佬便担忧地护住了付钦凤的权益。也许在大佬眼里，自己就是如此卑劣，能够为了利益踩着良心与底线。
又或者，大佬只保护能写出好看小说的人。
大佬总说，文学是一个人的事情，写作不是。大佬的梦想是将好看到她自己也认可的小说带到读者面前，而不是守护某个写不出来了的作者。
书总要出，没了一笔春，还有两笔春、三笔春……这世上从不缺乏才华，却缺乏能保持才华的人。
曲乐白能够理解大佬的立场，她真的理解。只是她觉得有些可笑，还觉得有些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