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回头又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儿子,走到那幅名画下面,油画下面是衣帽架,她的外套就挂在那里,她心事重重地穿上外套,拢了拢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
海边。
坟地一字排开,肢体残破不全,两个人吭吭哧哧把刨开的坑填回去。方岱川一边填坑,一边克制不住地想到某本世界名著里的经典感叹,今日我埋葬了你,他年若有那一天,谁来埋葬我呢。
“你的毒药呢?”李斯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问方岱川道。
方岱川将手上的沙子在裤子上蹭干净,然后从裤兜里掏出那支小瓶子,摊开手掌给他看道:“别的都没带,这个随身带着呢。”
李斯年点了点头:“收好。”
“你要不要带上些防身的东西?”方岱川收好了毒药,望着远方晦暗的天色,心中有些不安发酵。
李斯年从裤兜里掏出他那支钢笔,在手上利落地转了个刀花,拇指轻轻弹开笔盖,食指和中指交叉一绞,便利落地将黄铜的笔盖扣在自己手心中,弹开的精钢笔尖正对着方岱川,在森森的月光下发出一层雾蒙蒙的冷光:“我有防身的手段,你别担心。”
“我们现在应该干什么?”方岱川有些不知所措。
李斯年叹了口气:“我们去树林里看看,找找那个传说中的道具卡,我想看看是否真的有能够转换阵营的卡片。”
两个人边说边向屋后的山上走去。夜晚的山林里雾气横生,空气里一股很大的经年树叶和湿苔的腐败味道,方岱川站在半山坡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住的古堡已经灯火全灭,黑黢黢的几层小楼伫立在礁石之上,像一个巨大的死寂的坟。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上走,四周漆黑,方岱川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地面的土里吸饱了雨水,变得又湿又粘,方岱川努力稳住脚步。
“道具卡会在哪里?”方岱川边找边问道,“就大大咧咧扔在路边吗?还是有个盒子什么的?”
李斯年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些事都不是我经手的,游戏也不是我的设计,鬼知道为什么会有道具卡这种东西的存在。”
两人正说着,李斯年停住了脚步,回身捂住了方岱川的嘴。
“唔!?”方岱川一惊,毫无防备地被李斯年推到了一棵树后,后背轻轻磕在粗糙的树干上。
“嘘。”李斯年竖起食指,侧耳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不远处的树影里,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
“一条人命,说死就这么死了?谁陪我?!”这声音是牛心妍的,有些尖锐,不像平时那样温软。
大晚上的,她为什么要出来?约见了谁?
方岱川屏住呼吸,被李斯年死死按在树干上。黑暗中他听见李斯年的心跳在急促跳动,他显然也在克制着心中的某种情绪。
在死寂的树林里,每种情绪都经过放大,变得格外鲜明。
杜苇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我他妈怎么知道!?你这会儿跟我说这些不是扯淡吗?当年出事儿的时候我他妈才几岁?出了事儿你问我?!”
“我不信刘新没跟你提过!”牛心妍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牛哥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牛哥?!方岱川心里咯噔了一下,扭过头去拼命给李斯年使眼色,李斯年眉头紧锁,侧耳仔细听着,对方岱川的钳制不觉松了些。
方岱川悄悄探出一点头去,透过雾蒙蒙的月光看见了杜苇的侧脸,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嘲笑:“刘新是跟我提过,不过你敢不敢再说一句,牛纳含真的死了?牛纳含若是真死了,那南南是谁?!”
天幕间咔嚓一声响雷,方岱川浑身一哆嗦,差点蹦起来。李斯年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也狠狠抖了一下,两个人扭头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都被心中的那个猜测吓得一声冷汗。
方岱川吞了吞口水,一片死寂中,口水吞咽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
“谁!”杜苇机警地回过头来,瞪视着他们的方向。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出声,黑暗中只听到两个同步的心跳声,急促又剧烈。
牛心妍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杜苇伸手虚按了一下,他将手伸进了裤兜里,不知道在准备着什么,脚步很慢地朝这边走来。
“谁,出来。”杜苇声音很沉,目光中有种很阴冷的质感。
李斯年轻轻放开方岱川的肩膀,手指间的钢笔发出冷光,方岱川握紧了拳头。
“是我。”身侧另一棵树后突然闪出了一个人影,声音太过突然,吓了方岱川一跳。他侧头偷偷看去,只见一个娇小丰满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陈卉。
“卉卉?你怎么来了?”杜苇将手里的东西不动声色地塞回了裤兜里,陈卉没有注意。
她望着男友和男友旁边的女人,狐疑地说道:“这么晚了,你们俩在外面,做什么呢?”
第54章 第四夜·05
牛心妍拢了拢头发,低声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向杜苇了解一点过去的事儿。”
“过去的事儿?”陈卉站在远一些的地方,与他们遥遥对峙,“有什么事儿不能在屋里说呢,要跑到这个荒郊野外来?”
杜苇有些尴尬,走过来想拉住陈卉的手,却被陈卉拂掌甩脱了。他强笑了一下,说道:“这不是怕吵醒你嘛,我看你睡得正香。”
陈卉冷哼了一声:“是怕吵醒我,还是要防着我?”
“你看你说的,”杜苇腆着脸笑道,“太不信任我了吧。”他一边说一边上前去哄陈卉。
他们三个正吵着,李斯年拉了拉方岱川的手腕,两人借着树影的荫蔽,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他们三个吵得正火热,都没有余力关注身边的动静。从心理学上也很好解释,假若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不对,人的精神会一直紧绷。然而在对方以为已经有一次察觉,也有人送出来之后,就会放松很多。
两人藏在树后,肩膀碰着肩膀,小声在一起说话。
李斯年盯着那边的动静,嘴唇轻动:“你记不记得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我们曾经搜过身?
方岱川愣了一下,记忆被他带到了第二夜,随着他的声音浮展开来。
“牛心妍那天带了一枚玉观音,玉上鎏金刻着一个牛字。当时我其实心里有些疑惑,中国戴玉的的传统,向来是男戴观音女戴佛,她一个女人,为什么会戴一块儿刻着自己姓氏的玉观音?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她的玉佩,恐怕是她先生留下来的遗物。牛这个姓氏,恐怕也不是她本家的姓。”
方岱川挥了挥手:“我倒不怕这个,她爱姓什么姓什么,我怕的是她的那个孩子,你之前说那个孩子是双重人格,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不对,我总觉得那个孩子的身体里,怕不是住着两个鬼魂?
远处灯塔的光影在海面澜气中若隐若现,仿佛鬼火,四周死寂到连虫鸟声都没有,方岱川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牛心妍蹲下身亲吻儿子的场景,禁不住搓了搓小臂,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把手臂横放在眼前,盯着自己直竖起来的汗毛,小声说道:“我好像没同你提,第二天晚上,疯孩子打湿走廊里挂毯的那夜,我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李斯年盯着远处正在说着什么的牛心妍,他表情冷静,然而后喉咙口倒逼出一口凉气。他听着这个惊世骇俗的故事,眼睫快速地抖动,显然是在思考些什么。
那边的吵架已经渐入尾声,杜苇拥住女友,揽着她的肩膀往回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将右手背过去给牛心妍打了个手势。
雨渐渐复又大了起来,接连几天的降雨,加上越来越频繁的地质活动,山上的沙土都被积水和震动带落山下,坚固的岩石从原本埋着的泥土里裸露出来。雷云聚拢,将原本清明些的夜空遮蔽得严严实实。
牛心妍在这样的大雨中沉默地站在山腰,她穿着一件薄薄的长外套,外套压不住睡衣的裙摆,素色的裙角在风雨中扑扑簌簌地扬起,又被打得湿透,无风的时候就紧贴在她的大腿上。
李斯年示意方岱川一起下山,他们要跟上杜苇和陈卉,想听清楚他们怎么说,这种情景下,杜苇一定会向女友解释一些什么的。不管他解释什么,多少能带给他们一些信息。
方岱川跟在李斯年身后,悄悄潜伏着攀下山去,走到半路,他回过头看了山腰一眼,只觉得半山腰那个停在雨中,文文弱弱,说话从不呛声的女人,此刻在无边暗夜里,散发着森然的鬼气。
“宝贝儿,你真的是想多了,”方岱川回过神来,听见前面走着的杜苇对陈卉说道,“再不济,我能看上牛心妍吗?她儿子都多大了!”
陈卉的声音明显很不高兴:“那谁说得准?她年纪大又怎么,长得漂亮啊,又温柔,又母性,你在外面拈花惹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跟你那个缺良心杀千刀的亲爹一样一样的。”
“嗨,”杜苇干笑了两声,将手放在了女友的屁股上,一边走,一边揉捏着她的屁股,手法娴熟又有股色情的意味,“我就是拈花惹草,我也拈杨颂那样的辣妹子呀,长得多漂亮,又年轻,再不济丁孜晖也行啊,一个生过孩子的,我招惹她干嘛,得松成什么样。”
方岱川眉头死死皱着,简直听不下去。他小声凑在李斯年的耳朵下面说道:“怎么之前没看出来,他这么猥琐呢?”
“你又不是他女朋友,哪儿能知道他最真实的一面?”李斯年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躲了一下,仿佛被别人碰到耳朵很有些不自在。
“风韵犹存俏寡妇,哼,你们男人啊……”陈卉还是闷闷不乐,对他爱答不理的样子。
杜苇啧了一声,也上来些火气:“你还扯这个,烦不烦,刘新说的那事儿你没听懂?什么寡妇,她那个‘儿子’在旁边,我还真他妈不敢惹!”
“你说,”方岱川小声说道,“她那个‘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斯年啧了一声:“鬼知道。”
没准真的是鬼,方岱川心想,然后自己把自己吓得打了个哆嗦。
陈卉冷哼了一声,打落了他放在自己屁股上的手:“回去再跟你好好算账。”
“算什么帐?”杜苇坏笑着凑近她,用肩膀轻轻撞了两下陈卉的肩膀,“用什么算啊?”
李斯年和方岱川做贼一样,跟着那两个人摸黑窜上了二楼。
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蜡油味,焦糊糊的,李斯年强忍着咳嗽的冲动,捂着自己的嘴。两个人猫在二楼的拐角,就是那个方岱川曾经躲过的拐角,背倚着的就是李斯年的房门。
空间很小,盛两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有些挤了,方岱川赤裸的手臂碰到了李斯年的手臂,两个人都是一激灵。
第55章 第四夜·06
“那……边……点……”方岱川用气声说道,一边说一边挤了挤李斯年。
李斯年紧紧贴靠着墙壁,同样用气声苦笑道:“没……地儿……了……”
两个人在极端危险和阴森的恐惧中,幼稚地挤来挤去,在黑暗中无声地彼此抱怨,像绝境中两个盲目乐观的孩子。
一缕很细小的月光,穿越了层层雷云,艰难地将一线光晕洒在方岱川的侧脸上,李斯年敏锐地捕捉到了细微光影之间的变化。对这种稍纵即逝的光影魔术,他有些犯了职业病一般的手痒,于是在黑暗中悄悄伸出一根手指,顺着那线月光描画起了身边人的轮廓。学导演出身的人,故事板是必学的。李斯年功课当然足够优秀,他描摹轮廓的手势专业娴熟,每一个褶皱、凹陷、细节和轮廓都在他指尖生动如栩。可惜没有笔,无法真正描画这光影一刻的魅力,李斯年有些叹惋。
方岱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来,摆出一个疑问的表情。他的眼角下垂,带着一些疑惑和天真,令人有种孩子般无害的错觉。
李斯年收回了手指,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味儿?”
杜苇揽着女友,正等着女友刷卡打开门,他狐疑地扭头嗅了嗅,空气里焦糊的蜡油味更浓郁了。
陈卉漫不经心地刷了卡,仰起头来将手臂挂在杜苇的脖颈上,娇俏道:“你还有闲工夫管什么味儿,你不是要跟我‘算账’吗?快进去啊。”
“想我啦?”杜苇很快放弃了考虑空气里的味道究竟是什么,他将额头抵在陈卉的脖颈上,不住浅啄着,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
陈卉掰过他的脸,仰头就吻了上去,杜苇顺着她的力道往门边的墙上一靠,双手揉捏着她的腰臀,用力地吮吻她。
黑暗中,李斯年和方岱川看不清这两个人的动作,但啧啧的水声和低低的喘息赫然在耳,在暗夜的长廊上无限放大。
两个人藏在黑暗里,对视了一眼,清晰地看清了对方眼底里的尴尬和羞赧。
视线在空气中一触即分。
方岱川看向地面的长毛地毯,李斯年扭头仔细观察着门边的花体字,仿佛看不懂英文一般,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看过去。他左手捏着右手的手腕,感受着食指不休不止的战栗。
拥吻声更大了一些,杜苇的呼吸已经非常沉重,陈卉在男友耳边发出细细碎碎的呻吟。
方岱川吞了吞口水,忍不住扭头看了李斯年一眼,李斯年余光感觉到这记偷看,眼睑颤动了一下,没忍住舔了舔嘴唇。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搭在弓弦上的箭支的尾羽,被方岱川的余光拂过,所以带着一种隐忍着的力量。
“你跟我保证,你和牛心妍没什么!”那边,陈卉伸手阻止了杜苇再次亲下来的脸,一边喘着气,一边蛮横地要求道。
杜苇轻轻一笑,直接打横抱起了陈卉,撞开门走进去,将她往床上一抛,将领口的扣子一粒一粒解开:“陈卉,我能为你死,你信吗?”
他反手阖上了门,将声音完全合在了门里,只留下拐角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尴尬无声在那个沉默的小角落发酵。
两个人仿佛忘记了背后的门,干坐在这个小角落里,方岱川蹲着,动了动膝盖,将腹部小心翼翼地藏在腿后面,像极了只耷拉着尾巴的大狗,吭吭哧哧地抠着脚边的地毯。长毛的地毯被他抠得坑坑洼洼,局部斑秃。李斯年倒不用抠地毯来转移注意力,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上帝之手”上,食指震颤得越发厉害,带动着筋,连手腕处都被这种高频抖动震得痉挛。
“要不……”
“我觉得……”
两个人同时扭头出声,然后同时卡住了壳。
就着朦朦胧胧的光,李斯年看见了方岱川来不及掩饰的红彤彤的耳朵。
李斯年等了方岱川一会儿,却不见对方说话,只见他有些尴尬地低着头拔脚边的毛,便低头问道:“你觉得什么?”
“我觉得有些不对。”方岱川愣愣地顺着李斯年的话说道。
“……哪里不对?”李斯年很耐心地问道。
方岱川的耳朵肉眼可见地更红了。他低头盯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咬了咬牙,勇敢地抬起头来盯着李斯年说道:“我觉得我有些不对。”
李斯年顿时心跳如鼓,他强行按住拼命叫嚣的食指,感觉身体四周越来越热,他深吸一口气:“哪里不对?”
话说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变得低沉无比,微微带一点哑哑的鼻音。
方岱川眼神游移:“我觉得……,有点热。是我……是我多想了吗?”他说着抬头紧盯着李斯年,额头上已经开始隐隐聚起几粒汗珠。
李斯年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生怕吓到他,两个人鼻峰交错,无限贴近。方岱川能感觉到对方颤颤巍巍的鼻息,以及长长的睫毛蹭在耳尖的质感,有种很软的痒意。方岱川喉结抖了两下,死死咬紧了牙齿,下颚绷出一道隐忍的线条。
今晚两个人似乎都有些奇怪,那一瞬间方岱川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都是为自己找到的开脱的理由。
血气方刚的汉子,看了那样的戏码,某种情感沸腾,激动难以自制,这也是情理之中,对不对?
这样想着,他心里轻松了一些,甚至生出了一些破罐子破摔的快感。他想,就算有了什么别的“纠葛”,大可以等到平安离开这个岛以后再纠结,现下生死不知,朝不保夕,万一明天就死在这里,怎么能让自己日后后悔?他心下一横,道,豁出去了,视死如归一般闭上了眼睛。
然而事实并没有按照他想象的戏码上演。
李斯年慢慢地靠过来,凑近的时候,便将手撑在了他身后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