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来了有一个星期了。小孩还在老家,快小学毕业了,爷爷奶奶带着,早晚要把她们娘俩都接过来。”
“那样也挺好,一家人在一起。嗯,算了,那你忙吧,没其他事,就是想喊你一起喝酒来着。这样就算了,我一个人去吧。”季琼楼故作轻松地说道,但那深沉的忧伤却是无法遮掩的。
“喂,琼楼,你没事吧。今天你说话的语气特别严肃啊,呵呵,还是我这个人嬉皮惯了。”
“没有啊,我刚从外地旅行回来,可能有点累吧,没事,你快点回家吧,别让嫂子等久了。”季琼楼抬高声音回答道。
“那行,下次,我请你,反正来日方长嘛,你今天打算去哪儿买醉来着?”陈忆昔爽朗笑着问道。
“今天,还没想好,听说青山那边的《清醒永别》不错,酒水便宜,人多,倒也符合我今晚的心境。”
“那家我去过,除了闹点,其他都蛮好。热闹点也是需要的,那你晚上就别开车了,喊个代驾,玩得开心。”
“谢谢,行,再见了,忆昔。”
“嗯,再见。”陈忆昔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盲音,觉得今晚的老同学有点怪怪的,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同寻常。
陈忆昔收起手机,走向车库,今晚老婆做了家乡的水饺等着他,阔别已久的味道。
季琼楼驾车漫无目的地开着,结冰的雪泥混合物使得路面时常打滑,兜了好几个圈,最后还是决定去青山的《清醒永别》。
酒吧内一片嘈杂,空调温度开的很高,一进去就像来到了浴场里,闷热的气流迎面扑来。酒吧里宽阔的舞池挤满了形形□□的青年男女,尽情挥洒着荷尔蒙。令人晕眩的五彩缤纷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摇滚音乐充斥着酒吧每个角落。极致的热闹并没有缓解孤独人的寂寞,反而更加寂寞。
季琼楼在角落里坐了下来,酒保拿来酒水单,季琼楼要了威士忌。几杯酒下肚,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意识有些迷糊。一首舞曲结束,众人离开舞池,这时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子和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子背着吉他和其他乐器走上舞台。女学生留着齐刘海的披肩长发,甜美一笑,轻轻向台下观众鞠躬后,站到话筒前。
“大家好,我们是三叶草乐队,下面为大家带来重新编曲的《吻》,萧亚轩是我个人最喜欢的歌手,这首歌也是对她的致敬,同时送给可爱的你们。”
台下响起掌声,女孩肩挎吉他,略微调音,便演奏起来。悠扬而忧伤的旋律想起,女学生极富感染力的声线娓娓道来,安抚着每个孤独的灵魂,她身后的同伴也投入忘情地演奏着乐器。
季琼楼望着舞台,喝着加冰威士忌,眼前一切变得如此不真实。
这时,身后一双温暖的手掌放在肩头,季琼楼回头看去。
“忆昔,你,你不是回家了吗?”季琼楼有点惊讶地说道。
“跟家里领导请假了,琼楼这么诗情画意的地方怎么能少了我呢?”陈忆昔脱下西服,只穿一件羊绒衫,挺着啤酒肚在对面坐下。
“难得老同学给面子啊。”季琼楼微微笑道。
陈忆昔要了白兰地,在桌面拱起双手置于唇前。
“琼楼,你最后那句,再见了,听得我无限伤感,你今天情绪不大对头啊。”
季琼楼要了果盘和点心,随后看着陈忆昔,酝酿了了一会儿说道:“就是想见老同学一面,好久没联系了。”
“是啊。”陈忆昔谓然叹息似乎也被季琼楼的情绪感染了。
这时,三叶草乐队演奏起了古典忧伤的副歌乐章,这明显是重新编曲的部分,动听的旋律带着忧伤穿透人的心扉,有种欲罢不能的愁绪和温暖。
“今天,我妻子的恋人来找过我。”季琼楼点燃一支烟说道,同时递了一根给陈忆昔。
“是那个医生吗?”
“是的,你也知道。”
“你的事,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关心着。”
“他说有些话想告诉我,我们在咖啡馆里谈话,但我没有让他继续下去。我跟他说,不要说任何有歉意的话,不要说任何让我觉得受到弥补的话,到如今,我都无所谓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你没有听他说下去,也许有什么真相和隐情。”陈忆昔凝视着季琼楼的眼睛说道。
“忆昔,其实都不需要了。记得《雪国》这篇小说吗?里面有一句话很经典,什么等于拒绝一切理解?”季琼楼将烟深深吸入肺里,尔后悠悠吐出,烟雾在两人面前氤氲着,对方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
“什么等于拒绝一切理解?我还真想不起来了。”陈忆昔皱着双眉摇摇头。
“不要想了。忆昔,记不记得高中时,我们一起拼搏高考的岁月。”
“当然记得,就好像几年前的事情,那时的你沉默寡言,倒是小月活泼开朗,在她的影响下,你似乎也渐渐变得开朗起来。”陈忆昔吐着烟雾,抬眼望着天花板,那眼神仿佛是在眺望远方的风景,神情充满憧憬。
“我记得当时我这个做班长的是学习最刻苦的,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读,冬天的时候天气太冷,我们学校水房旁有个锅炉非常暖和,最重要的是锅炉上面吊着一只简陋的白炽灯,大概100瓦左右,很亮。冬天天亮得晚,我就在那下面背书。一来冻不着,二来还可以取暖。可是有一天我才发现,起的最早的人,最勤奋的人并不是我,那个人在我来之前就已经结束背书,去操场跑步了。而我只看到过一次他离开时的情景,因为那天我起床出奇地早,大概凌晨四点的样子。”
陈忆昔说完,呡了一口白兰地,神情悠远地微笑着。
季琼楼低头把玩着玻璃酒杯,那透明的葡萄花纹透着虚幻的光线。
“忆昔,你记错了,那只白炽灯只有60瓦。”
“我真有可能记错了,我相信你。以前我以为你成绩优异只是因为你头脑聪明,其实我错了,你还很刻苦,刻苦的程度超出我的想象。”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时常在想,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过去的那种日子里该有多好,永远不要长大。但这些想法都是痴人说梦。”季琼楼在烟灰缸里碾灭烟头说道。
“我知道,你一直都忘不了小月。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琼楼!”陈忆昔认真地注视着对方说道。
季琼楼摇摇头。
“不,忆昔,恕我直言,有些事情,你真的不懂,只有经历过才知道。人终究要分开,终究也要相聚,而我离这些都不远。”
两人都陷入沉默,不知何时,三叶草乐队已经演绎起罗大佑的经典曲目《你的样子》,怀旧的氛围油然而起。
“忆昔,我们干了这杯吧。”季琼楼提议道。
“好,干杯。”
两人一饮而尽。
“忆昔,可以帮我去再要一杯酒吗?这会儿也看不到服务员在哪里。”季琼楼眼神朦胧地请求道。
“好的,我也再来一杯。”说完,陈忆昔拿着酒杯起身。
等到陈忆昔兴冲冲端来两杯酒水时,座位上的季琼楼却不知去向,椅背上的西服也不见了。陈忆昔连忙放下酒杯,去洗手间看了一下,不见踪影。然后又慌乱地跑到酒吧外面的停车场,季琼楼的车早已离去。
这时,陈忆昔不断地用手锤击着手掌,痛苦地哀叹着。因为在吧台等酒水的时间里,他用手机查了一下那句话,原文是这样的:死亡等于拒绝一切理解。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陈忆昔在雪中呆呆地望着虚空的黑暗,哪里也没有了季琼楼的气息。
第30章 时空交错见当年
翌日清晨,雪停了。太阳出来后,天空无一丝云絮,明朗而干爽,举目望去,一片湛蓝,双目有些隐隐酸涩。
卓梦一个人在图书馆的阳台上眺望着白雪皑皑的青山,阳光沐浴着她,将黑发镀上金色的光膜。玉兰树那乌绿的叶片被白雪包裹着返射着耀眼的阳光,一些枝叶俯身到阳台的一角,正“啪嗒、啪嗒”地滴落雪水。今天是星期六,图书馆异常冷清,加上天气寒冷,大部分学生都像冬眠的熊一样躲在宿舍暖洋洋被窝里。卓梦一早就醒了,也许这段时间睡得太多了,醒了之后就再也无法入眠,只想起来走走,于是在早餐结束后便夹着书本来到了图书馆。
正当卓梦欲转身回到室内时,图书馆的大厅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陈瑶和李蕊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在她们看到卓梦后似乎松了一口气,神情略微缓和,但仍然难掩内心的激动。
“怎么了,你们两个风风火火的。”卓梦迎上去问道。
陈瑶拉着卓梦的毛衣袖走到阳台上,定定神问道:“你今天上网了吗?”
卓梦双眼明亮充满疑惑的神情轻轻摇摇头。
“那还是不知道的好。”陈瑶说完咬着朱红的下唇低头不语。
“究竟怎么了?”卓梦又转眼看着李蕊说道,“蕊蕊,发生了什么事?”
李蕊走到卓梦的身边,拉着她的手,一股暖意传到卓梦身上。
“老师……”李蕊突然觉得喉咙一时失去声音,调整了一次呼吸说道,“老师走了。”
“去哪儿了?”卓梦心头笼罩着不祥之感。
“去了哪儿也不是的地方。”李蕊躲开卓梦焦灼的视线侧脸望着远处的沐浴着阳光的雪山说道。
“老师死了。”陈瑶含泪说道,“开车坠入湖中。”
“你们在开玩笑吧!”卓梦觉得很无趣地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道。
“是玩笑就好了,宿舍楼里已经传开了。警方认定是自杀。”李蕊紧紧攥着卓梦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卓梦摇摇头,顿时脸上的表情僵硬起来,她红着眼圈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夜里,他的车冲破落霞湾的护栏……”李蕊说,“昨天我和瑶瑶看到他的时候还好好的,真是太意外了……”
“昨天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来找他,就是我们跟你提到的那个人,不知道那个医生找他说了什么,结果就这样了。”陈瑶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说道。
卓梦默不作声地转身扶着阳台上冰凉的栏杆,紧闭双眼。几只麻雀发出清脆的叫声扑棱棱从面前的玉兰树上飞走,洁白雪沫洋洋洒洒坠下,在阳光里发出耀眼的光。
突然,卓梦从阳台上跑了出去,穿过图书馆的大厅,飞奔到大门口,后面跟着陈瑶和李蕊。
图书馆值班人员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卓梦开车到了落霞湾,那边也只剩下市政公司的人,对于毁损的护栏他们权当是交通事故一般。一群施工人员正在动用现代化的机械进行修补施工。陈瑶和李蕊在旁边陪着失魂落魄的卓梦。
苏静秋得到关于季琼楼的噩耗时,已是事发三天后,那时她在上海刚刚做完手术。顾不上病痛,她坚持回到金易市带病料理着后事。吴敏君担心苏静秋受不了刺激,一步不离地陪在身边。但苏静秋却意想不到地平静,尽管行动不便,她依然在父母的搀扶下参加了葬礼和接受亲友的慰问。
葬礼结束后,亲属全部离开,过了几周,苏静秋的身体也慢慢恢复过来,她的父母也回到了家乡。她一个人住在教师公寓,收拾着丈夫的遗物,她时常发呆,一个人坐在那边一动不动,几分钟,几个小时。她回想着葬礼时婆家的亲戚背后说的话,一个无情的女人,老公死了都不掉一滴眼泪。季琼楼只剩一位年迈的父亲,母亲去世多年。他父亲是位话不多的人这一点和季琼楼颇为相似,他已从机关退休多年,是一位老知识分子,领着颇高的退休工资。这么多年,他和儿子关系一直不大好,平时很少联络,也只有每年春节期间会见面一起吃吃饭,其他时候都是过着孑然一身的日子。在季琼楼的葬礼上,老人家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得涕流满面,最后晕倒过去,住进了医院。那种悲情,是作为一个父亲最痛心疾首的流露,一向感情深沉,不苟言笑的严父此时无所顾忌地宣泄着自己的情感,对他来说,今生也就仅此一次。相比之下,苏静秋的平静,连她自己的父母都觉得不近人情,要不是看着女儿手术不久,老教授的脾气也会上来,因为他早已悲痛欲绝,失去了自己最喜爱的学生,最引以为豪的女婿。
有一天,吴敏君来访,看到苏静秋已完全恢复,气色也渐好,心头的石头也掉了下来。
“其实在季琼楼出事的那天,我去找过他。”吴敏君喝着苏静秋泡的速溶咖啡望着窗外阳光下随风摆动的红枫说道。
“嗯。”苏静秋轻声应着,坐在沙发上叠着季琼楼的西服。丈夫不在的日子,她整天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一遍遍地洗他的衣服,一遍遍地叠整齐。
“我想把实情都告诉他,可是最终都没有机会说出口。我很自责,如果我坚持说出来,也许事情就不至于变成这样。”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责任。”苏静秋没有抬头,一边抚平衬衫的线条一边说道。
“你也知道,我不善言辞。但有一点我也要坦白,当时的我存有私心,这也是我没有说出真相的原因。”吴敏君看着苏静秋低垂的脸庞说道。
苏静秋没有说话,她突然变得忧伤起来,一边抚摸着季琼楼生前穿的白色棉质休闲服,一边双手颤抖着。
“怎么了,静秋?”吴敏君探身走到苏静秋跟前问道。
“衣服坏了,怎么就坏了呢?”苏静秋喃喃地说道,仿佛一个弄坏了为数不多几个玩具的女婴。
“静秋,你这样的洗法,衣服怎么能不坏呢。”吴敏君心有不忍地说道。
苏静秋抬头看着吴敏君,细细的丹凤眼流露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会坏的,琼楼需要穿的,他最喜欢这件,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静秋,你不要这样。琼楼已经死了,你亲自参加葬礼的啊。”吴敏君激动地说道。
“你不懂。”苏静秋清傲笑着地说道,“死只是一种形式,只是他告诉你们的一种形式,他每天都在这这里,从来没有离开,他看我为他做饭,为他洗衣服,一直看着我笑呢!”
“静秋,你这样我很担心啊,我以为你已经走出来了,没想到你竟然陷得这么深。”吴敏君愁眉深锁地说道,“静秋,搬走吧,不要一直住在这里,这样下去不好,真的。”
“敏君,你真的不懂。你们医生自以为什么都懂,代表了科学。其实根本不是。我丈夫在这里,我为什么要搬家。我能看到他,他有时候会跟我说话。”苏静秋环顾着客厅,神情再度变得忧伤起来。
“衣服怎么会坏呢,这不可能。我只有保存好琼楼的东西,他才不会离开我。”苏静秋神情恍惚地说着。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一成不变的,静秋,你清醒一点啊。”吴敏君坐在一旁沙发上双手稳住她的双肩说道。
苏静秋拨开吴敏君的双手,起身走到卧室里,随后关上房门。
吴敏君在客厅等了很久,不见苏静秋出来,心中放心不下,便走到房门口。他轻轻地敲门,一边问道:“静秋,你还好吗?”
没人应声,吴敏君便转动门把手,门开了。卧室落着窗帘,在昏暗的光线里,苏静秋蹲在床边背对着门口颤抖着双肩,那声音仿佛有人躲在幽暗里窃笑。吴敏君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伤心的哭泣,泪如雨下打湿了双手和木地板,却压抑着声音。那不是哭泣,那是情感的崩溃。
卓梦最近很少去上课,陈瑶和李蕊担心她这样下去会荒废了学业。起初,都不断地开导她,但说得再多,对卓梦而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很多事情卓梦都想不通,季琼楼的死,苏静秋的背叛,包括那个医生对于他们感情的介入。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还有那卑鄙的偷拍者,把自己和老师的事情传播到网上,大做文章,这种造谣者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直接导致了所有的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演变。然而,这些人却好好地活着,将他人的不幸当做悠闲生活的谈资,或者漠不关心一笑置之,自己继续去完成那所谓的冠冕堂皇的理想,要不你情我侬只管沉浸在自己的甜梦里麻木不仁。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相关的人都应该为老师的死背负责任,背负起灵魂的十字架。
卓梦孤身一人行走在校园的僻静道路上,内心无法平静。这几日,天气异常寒冷,雪全部消融殆尽,然而冰冻却未结束,背阴的地方连泥土都冻得像坚硬的石块。冬日午后的阳光尽管明亮,然而却有种宿命般的衰弱之感,洒在脸上无力而哀伤。卓梦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图书馆,现在是午后三点的样子,仍旧可以在藏书室逗留一阵,如果不这样,也不知道做什么好。